第二章 ANGEL'S NOTES

只有我最明白,不停减肥、增肥、再减肥的困惑。一个女人,会为了一件衣服拼了命改变自己的身形。

我穿过很多很多的衣服,比任何一名荷里活明星还要多。由一七零零年到如今的女士服装,我都穿过。不要以为我故意找些古董衣服穿上身,我身上的华衣美服,都是第一手的。

你好吗?很高兴有机会与你说话。我是天使,诞生在一七零零年,在一张Love Seat之上。

天使,有天使的回忆……


一七零零 ~一七八九年。

我的洛可可婴儿期。世上一切都花团锦簇,每走十步,总有一步是感人的。

Angel's Pick:宫廷撑裙。当穿着它在舞池中转呀转,感受宛如化身一朵鲜花,曼妙怡人地在旋律中盛放。

美丽、隆重、鼎盛、迷人。

女人,就是一朵花。

Angel's Highlight:宫廷中每个人都爱上我,而我爱上的是花衣裳。


那是奇妙无比的一天,我张开眼睛,眼前是一个缤纷华丽的穹苍,万话盛放,雀鸟飞舞,千色汇聚,我定睛看了看,很惘然,我以为,那就是天空。

依稀有着降世的印象,头顶上该是一片天,脚下是大地。

然后,我把眼睛溜向水平线上的景物,同样璀璨雅致,我完全不知那是什么,只觉其漂亮迷人。后来脑袋给我一些名字,这些对象,叫做家具,有沙发、大小不一的柜、茶几、地毯、水晶灯、花瓶、钢琴。

啊,究竟这些东西,是不是等于飞禽与走兽?

但它们动也没有动。静止、优雅、华丽。

我伸出自己的一双手,我看见手指,然后是……一些很柔软细致的东西,覆盖我的手臂,忽地,一个名字悬在嘴边,我张着嘴,又合上,想说出它的名字。然后,我的嘴巴就说了:“衣袖!”因此,我就唤它为衣袖,一层一层的,很漂亮很漂亮,全是通花的轻纱。这种物料,叫蕾丝花边。

身上是一大幅布料,我露出了半个胸脯,胸前的布料打褶,拼成花朵的形状,而下身,我按了按,是有重量的,撑了起来的东西,叫做裙撑架,它撑起了绣上立体花朵的大缝裙。

“奥!”我轻叫一声,明白了点什么。

这东西是衣服,华丽的衣服。穿在我身上的这一件,是白色的。

我双脚触地,脚上是一双美丽小巧的鞋子。我站起来,刚意图行前一步,就昏眩了。我尚未习惯生存在这世界上,眼前的浮华,都在转动。惟有向后靠,坐下来,背后有那椅子支撑着我,我感激椅子的帮忙。

那是一张紫色的靠椅,刺绣了花朵和鸟儿。后来听人说,这种椅子称为Love Seat,爱情椅,是专为这年代的女士而设,它比一般单座位的要阔,但又比双座的位要窄,用意是让女士们大的撑裙有容纳的空间。

既然昏昏晕晕的,我索性安然地坐在这椅子上,这是我诞生的地方,我窝在这里,满有安全感。

我抱着膝盖,思考着一件事情——

我是谁?

那是一个早上,忽然,从背后传来一道光,我转头望去, “啊——”我发现了一件事。

原来,那里才是天。天上没有花。

我立刻感动起来,那道光比看见那些家什、身上的华衣更感动我。

我不了解那是什么,但我喜欢那道光带来的触动。

我仍然未知道我是谁,但感觉已经很好。

我闭上眼,让光为我洗礼。

我由混沌而来。而我,喜欢这个世界。

继续坐在那张椅子内,张眼四顾,看得累了,就垂下眼睛。然后,有人进出,那些人穿得比较朴素,裙子没有我的阔大;又有人穿裤子,他们的外型不一样,当中有女人,也有男人。

这些人在干活,清理东西,他们偶然会望一望我,朝我礼貌地微笑。

那道光,已经洒遍房子,不独只照耀在我身上了。

再过了片刻,一男一女走到我面前与我说话,起初的数秒,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后来,耳朵内暖流一通,我忽然听明白了。

男人说:“我叫做Francois。”

女人说:“我叫做Francoise。”

啊,他们的名字,只有小小的差别,而他们看起来亦有点相像。

男人问我:“美丽的女士,我可以询问你的芳名吗?”

“我……”我尝试发出声音,说他们的语言。“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女人说:“啊!是一名迷失的少女!”

男人说:“看,她浅褐色的眸子流露了不被世俗玷污的高尚气质,修长高挺的鼻子宛如贵妇人,花蕾一样的红唇正朝青春盛放,雪白润泽的肌肤没半点瑕疵,透明晶莹……”

女人忽然说:“啊!她像极一个人!”

男人问:“是世上最美的女神吗?”

女人说:“圣母!”

圣母?

啊……

女人说下去:“她的脸容宛如圣母。”

我伸手抚摸自己的脸,我是轻柔的、细致的、脆弱的……她说,我的脸容宛如圣母。我的呼吸急速起来,我心情激动,然后,鼻子一酸,我流泪了。

那是一种光荣,我知道。

男人说话:“眼泪就仿如珍珠!”

女人双手掩着脸,既怜悯又惊喜。

“我明白了……”女人说。

“一定要把这动人的一刻留住!”男人说。

“她一定是……”女人说。

“她是我重大的发现……”男人说。

女人肯定地说:“海伦娜表姨的表兄的外甥女!”

我望着她。

她再说:“昨夜派对后宿醉留下来,现在神志不清。”

男人拉着女人,说:“来来来,事不宜迟……”

女人与男人四目相投,然后立刻互相明白,她笑出声来,笑声尖而响亮,接着两人拉着手往另一个房间跑。

我留意得到,他与她之间,有一层粉红色的磁场。那磁场散漫、美丽、旖旎、温柔。

不一会,他们又跑回来,手上拿着一些布料、木板,以及彩色的瓶子。

“花园阳光正明媚!”女人把我拉起,牵着我的手,环着我的腰,带我离开那房间。

那样,我就走在阳光之中。很暖很暖。我停步,朝阳光望去,那……

“来,我们到凉亭那边去。”女人兴致勃勃。

一定有些奇妙的东西。阳光的尽头,我有着感应。

在凉亭中,他们叫我坐下来,男人倒出彩色瓶子内的液体,他们说,这叫做绘画,而那些是油彩,他们把我的容貌画到画布之上。

那真是一个美丽的早上,阳光明媚,鸟在飞,花朵吐芬芳,我在凉亭中欣赏这个大花园内的景色。我的心情是快乐的,我喜欢这个地方,虽然,我不知道我为何会在这里。鸟儿飞来我的身边,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愉快地在我裙摆前踱步,蝴蝶也飞来,甚至停在我的指尖上,我轻轻问候它们,它们是来与我打招呼的。

我很快乐,这个世界爱我。阳光灿烂而温柔。

名字为Francoise的女人,穿着鹅黄色的撑架大缝裙,款式与我所穿的白裙相若,同样是配有层层蕾丝花边的半截袖,低胸设计,胸前有刺绣,蝴蝶结扣在一起,华丽又优雅。她的裙子上印上盛放的花朵,与这大花园的百花一起吐艳。

Francoise穿着这样的华衣在Francois身边团团转,她拍动扇子,又轻轻唱歌,活泼得似一只鸟儿。Francois则留有一头又长又卷、似真又似假的头发,他是男人,但穿着的服装同样华丽,他的领子是厚厚的蕾丝花边,长外套刺绣精美,裤子在膝盖之上,小腿穿白丝袜,鞋子也像女士们所穿的有小小的鞋跟,约两寸的高度。

Francois专注地绘画我的容貌,他表情丰富,时而皱眉时而开怀,看看我又看看Francoise,当然,看得最多的是画布。Francoise则在他身边不停赞叹,他流露满足的神色。这是我明白的,她赞美他,他就开心又自豪了。

粉红色的磁场弥漫在二人之间,一颦一笑,它都在流动。

当下午来临之际,画作便完成了。Francoise走来牵我的手,把我领到画作面前。

“啊——”我瞪大眼,禁不住赞叹。

Francoise说:“完全就是你嘛!那眼神最神似。”

她不知道,我赞叹的是别的东西,Francoise把我的白衣裳绘得色彩缤纷,粉绿色的裙身,粉红色的立体花朵,深红色的胸前褶布。

Francois说:“白衣裳颜色太单调,水彩画,该要色彩缤纷。”

“是的。”我在心里说,“我同意。”我该穿这些色调的衣裳,五彩缤纷,就如这个世界。我为画中我的衣裳的缤纷着迷了。

爱死了。

Francois与Francoise很照顾我,他们欢天喜地的,一口咬定我失忆,然后又说这是Chateau d'Artiguy,阿提各尼堡。Francoise是城堡主人的表亲,Francois则是她的未婚夫。

Francoise说:“失忆了不用怕!今天晚上又有舞会!从玩乐中你一定会苏醒!”

Francois则说:“来!加入我们每天作乐的人生!”

说罢,Francoise拥吻Francois,然后女的唧唧笑,男的则疯狂大笑。

Francoise把她的嘴唇印到Francois的嘴唇上,两张嘴一碰,那粉红色的磁场更是厉害,磁场内的粒子,是跃动的。

我问:“你们做了些什么?”

他们愕然地四目交投,然后齐声大笑。

“她要多看一次!”

“我们就多表演一次吧!”

他们的嘴唇又再结合一起,还发出了“咄咄”的怪声。

那粉红色的旖旎,旋动又旋动。真是美丽的色彩。

很久很久之后,两人嘴唇才分开。他们告诉我,那叫做kiss,接吻。

但接吻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我抚摸我的嘴唇,然后他们指着我大笑,笑得弯了腰。

Francoise的神情趣怪:“这小女生想要一个吻!”

Francois就说:“请让我效劳!”

Francoise立刻拉住Francois,然后两人又吻作一团。

是的,我也想要一个吻。

那个晚上,我参加了舞会,原来舞会是这样的事,一群穿着华衣美服的人聚集一起,他们狂吃、狂喝酒,然后旋转起舞。

我学习了很多东西,譬如,酒会叫我脸红,对周围的人与事更不明所以;音乐就是旋律,又一些乐器演奏出来,音乐能带动情绪,令人兴奋,瞬间又令人悲伤。而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衣服,堂皇华丽得叫人目眩,一袭一袭的大缝裙子如花朵般在舞池中盛放,而男士们也涂脂擦粉,假发考究,不让女性专美。在这种场合,女士们更会贴上假的黑痣,嘴唇边一颗,脸庞上又一颗,胸前也有一颗,她们视之为性感美丽的象征。我就在他们当中,而我一身雪白。我也美丽,但我没有任何色彩。

翌日,我决定要以另一种装扮出席另一次的舞会,Francoise把我留在衣帽间,任我挑选衣裳。我选了一袭红裙子,美艳不可方物。Francoise派了两名侍女替我穿衣服,她们把一种名为Corset的束腹内衣缚在我的上身,成功束缚后,我的胸脯隆了起来,而腰身,小得可以两手一握。而下身的裙撑架,在那年代仍是圆形的,面积很广阔。最后,才穿上那件大红衣裳。

我满怀期望,朝镜中望去。

啊——很漂亮……但是——

不——

衣裳的色调在我眼前褪去,由肩膀的位置开始一点一滴隐没溜走,最后褪至裙的摆尾。镜中的我,树十秒之内,由艳红瑰丽,变成一身雪白。

然后,是“彭”、“彭”两声。两名侍女昏晕倒地。

我掩住胸口,呼吸很急促,我不知所措。

舞会又开始了。而我,躲到花园一角,与一只青蛙相对。 我竟然把人家的红衣裳褪至全白色。

非常非常的伤感。我对青蛙说:“我要穿花衣裳!花衣裳!”一边说,一边跺地。然后青蛙鼓叫了一声,跳走了。

“连青蛙也不要我!”我苦苦地看着圆圆的月亮。

忽地,我感到背后有人。我转身,看见一个男人。

他一身雪白,由假发到衬衣、长外套、裤子、袜子、鞋子,都是白色的。

我望着他,感到他与众不同。说得更切实一点,是他与我有些类似。

他微笑,浅蓝色的眼睛是全身唯一的色彩。当他微笑,那双蓝眼睛也一起笑。

“你是天使。”他说。

那一刻,我仍然处于混沌中。我问:“那么,天使要做什么?”

而神奇地,当话一说出口,我就明白了。

我瞪着眼,我已经明白。

出生那天,那道晨光洗礼了我,如今,那道光化作一股力量,旋动在我的心灵。我惊叹,在夜幕之中头微微向上仰,再一次深深被触动。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是属于一个造物主的。

他含笑,然后说:“是的。”他看透了我。

我合上眼,用双手环抱自己,而我的眼角有泪。

我属于我的造物主。

他重复这一句:“你是天使。”

我张开我的眼睛,眼泪就由眼角流下来,这是一颗有重量的眼泪。

“天使……”我呢喃。

他说:“……天使,该有翅膀。”

忽地,奇异的事情就发生了,我的背部隐隐地刺痛了,然后,一双大翅膀朝天长了出来。

他说:“天使的翅膀代表从地面引导到天上。”

“啊!”我掩住嘴,侧起头去研究我的巨型白色羽毛翅膀。

他又说:“天使,有光环。”

说罢我的头上长了一个悬浮在空中的光圈,呈现微蓝的、柔和的亮光。

“天使的光环是完美与完整。”他告诉我。

我尝试伸手触摸光环,发现它像空气般,不能被握住。

“天使手上有乐器。”他说。

跟着我手上便出现了一个小竖琴。我用手指扫了扫琴弦,琴音清脆高雅。

“音乐代表灵性上的美,让你称赞上主。”他说。

我明白了,我朝他绽发一个微笑。

他再说:“但如果没必要,翅膀、光环、乐器你可以随时收起。”

说罢,这三样天使之物就不见了。

我问他:“你也是与我一样吗?”

“我有盔甲。”他说。然后,一套威武的盔甲就穿到他的身上。“盔甲助我战胜魔鬼。”

我觉得有趣。然后我再问:“天使都长得像你与我吗?”

他就说:“天使都有人类的脸孔,因为只有人类的脸才能表达爱、怜悯、憎恨、决心、希望与快乐。身为天使,要了解人类的七情六欲,天使自然也需要有表达情感的方法。而每个天使都有不同的容貌,我们是有区分的。”

我问:“我还有别的名字吗?”

“你就是天使。”他说。

“而你呢?”

他便告诉我:“我也是天使,但资历比你深,因此我是Archangel ,天使长。我是传递信息的天使,把上主的意旨传递下来。”

我点点头:“除了我们两个,还有很多天使吗?”

他微笑,“当然了,世间需要天使。最重要的天使都在上主的身边,他们最明白上主的心意,因此智慧最高,他们光芒耀眼,凡人的肉眼不能正视。Archangel天使长只属少数,而Virtues美德天使,则擅长行神迹,为数也不多。接下来是Guardian Angel,守护天使,他们跟在人类身后,你要看见的话自然会看见,你不想看见便不会看见。最后是你这一种,只称为天使,并没有固定任务,功用是实行颁布下来的特派使命。”

我说:“我是最低级的天使。”

他的笑容灿烂起来,“天使的智慧是来自上主,你愈靠近他,愈明白他的旨意与慈爱,你便愈有智慧。今天,你只是初出生。”

我问:“有朝一日,我会似你吗?”

他说:“有朝一日,你会如同你的造物主。”

一瞬间,我心头激动,再次有哭的冲动。

他说:“我已给了你一定的应变能力与知识,其余的领会,得靠你自己。”

我已热泪盈眶。

他说:“请领受颁布下来的任务。”

我以泪眼凝视他。

他便把任务说出来:“你的任务是要把真善美带给你遇见的人,因为到了那一天,他们会历尽苦难。”

我眨了眨眼睛,以指头拭去眼泪。

我吸了一口气,然后问:“有什么技巧?”

他这样说:“你只要存在于他们当中,让他们感受到真善美,任务便完成。”

我再问:“要我走遍千山万水吗?”

“你只须留在城堡内。”他说。

“啊。”我带着惘然点点头。

“我相信你能完成使命。”他望进我的眼睛内,而我,立刻就有了信心。

他向我用力点了一下头,而我知道,他将会离我而去。

他问:“有没有不明白的事情?”

我想了想,有件事情我十分十分的关心。“请问……”我说:“我可不可以穿花衣裳?”

他回答:“你可以拥有任何一件世上的衣裳,只是,一旦穿上你的身上,便会变成白色。皆因你虽然了解人类有七情六欲,你却无法真正体会。当你透彻体会了人类的情欲,你穿往身上的,就永远不会褪色。”

我问:“有没有天使曾成功体会过?”

他说:“也是有的。但当中一些,已不能返回天使之身。”

我讶异起来。“有这种事吗?”

他更说:“只有最低级的天使才与人纠缠一起。”

我呢喃:“但他们可以穿花衣裳啊!”

他微笑。“你有权决定自己的心意。”

我问:“我的造物主不介意?”

他说:“造物主慈爱,他怜惜你。”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双手按在胸前,为着他的说话而感动。

一说起我的造物主,我便感受到那一股大能量。

“天使长。”我望着他。“多谢你前来告诉我这些事。”

他祝福了我,然后张开一双翅膀,那羽毛翅膀阔大如同一片天,他在我跟前飞走了。

啪啪啪,遗下一片羽毛。

他离开之后,我就返回舞会内,我发现,我的心情已不一样。我有我的使命,我要使他们领略真善美。

我站在一群倾谈中的宾客的跟前,当中不认识我的人就开始研究我,他们对我的脸孔和皮肤有种惊艳的感觉。“比再白的粉更雪白!”他们又讶异于我的时装品味,“一身的雪白!简直是白绵羊小姐!”

大家笑起来。我便告诉他们:“我是天使!”

有人瞪大眼睛,有人笑得更开怀,更有人对Francois说:“好好!我的好天使,请你代替你的造物主与我跳一支舞!”他牵着我的手,带我到舞池。我很快乐,我愿意使这些人快乐。

这样,我与他们跳舞、玩乐,然后他们就离去,留下了我。我有一点点累,于是我走回那张紫色的Love Seat,我伏在手靠上憩睡。

还未知道如何令他们得到真善美,但我会尽力。

清晨,晨光把我唤醒,我朝光的尽头灿烂地笑,然后伸一个懒腰。我走到Francoise的房间内,她仍然熟睡,于是我就伏在她的床边,伴她一起睡。我观看她的脸,她有人类少女的一切特征,做梦时眼球会转动,嘴唇颤抖似在梦呓,皮肤在脂粉的侵蚀下,显得有点干燥,而身体则残留着汗与香水的味道。

她不完美,正如无人完美。但我喜爱她。

Francoise醒来了,看见了我,便搂住我来亲。“我的好小姐,干吗你像小动物一样呢?小动物都爱伏到主人的床边等待主人苏醒。”

我说:“我爱你。”

她抖动了睫毛,怔怔地看着我,继而又再拥抱我。“我也爱你。”

当她把我放开时,我看见她眼角有泪,我伸手把她的泪水拭去。她抓住我的手,吻了吻我的指头。

我们四目交投,我觉得快乐。

我便与Francoise与Francois生活在一起。我们在后花园踱步,我们弹琴歌唱,我们朗读诗句。我不停地向他们发问:

“为什么城堡内的人的衣着华丽,而城堡外的人都衣着破烂?”

又问:“昨夜有人说,璐璐公爵快要病死了,当人死之时,你们会做什么?”

或者是:“为什么你与美莉娜小姐那么亲好,却又不肯与维特朗小姐打招呼?”

他们都一一回答了我。而某一天,当我们在花园欣赏鱼池内的鱼儿和荷花,Francoise就问:“我想请教一下,为何你总能令白鸽与蝴蝶围绕着你飞舞与逗留?昨天早上甚至有一对从山丘来的小鹿,老远前来看你。”

我看了看站在肩膀上的鸽子,又望了望停留在我头顶上的蝴蝶,接着朝那群围在我裙边的鸽子点了点头,继而又向四方八面飞近的蝴蝶打了声招呼,最后我对Francoise说:“我不知道。”

它们每天总要亲亲我。

Francoise便说:“你知不知道?舞会上人人爱你,大家都说,有你在,心里便平静。”

我听了很高兴,“是吗?”

“他们说,只要与你说说话,无论说什么都好,他们也能立刻释怀,心头再重的大石,也为你而放下。”

我微笑,仰望光的尽头,我明白那是他赐给我的力量。

因此,我开始用心留意那些人对我说的话。

有一名将军对我说:“我觉得皇上不再信任我,我的夫人觉得我魅力尽失,我的儿子不肯以我为榜样……”

他显得沮丧。

因此我便说:“不会的,人人都爱你。”

他的眼睛光亮了,他望着我。

我再说:“是你误会了他们。”

他便说:“是的……我该相信你……他们都爱我……”

又有一名贵妇人说:“我背叛了我那同床异梦的丈夫,我正与我的骑术教练偷情,然后我发现,我更爱我在乡间的表兄……”

我说:“穿黄色裤子的就是你的选择。”

“黄色裤子!”她陷入了思考当中,“丈夫的内裤正是黄色……”

我含笑看着她。

她就高兴了,“是的,我爱上他那年,我只有十六岁,他迷人又诚实,我是如此爱慕他……”说着谈着,她就带着陶醉的眼神离开。当天晚上,她与丈夫便爱火重燃。

一个学者告诉我:“我不快乐。”

我只简单说出一句:“做运动使你快乐。”

然后,他在我跟前跳跃起来,一边跳动表情一边慢慢松弛,最后,他说:“果然,我快乐了!”

如此这般,在舞会中,从日常引见中,我聆听,然后随心说出一些话,他们就快乐了。天使长告诉过我,我只要存在于他们当中,他们就会得着真善美。我实在对于我的存在感到欣慰。

Francoise问我:“如何使我比其他女子更迷人?”

我说:“把食物派到城堡外的人手中。”

她恍然大悟,然后三天三夜,她与她的家仆,都在城堡之外派发食粮。她发现有些活动比舞会更好玩,更美好的是,每一个由她手上接过食物的人,都赞赏她的美貌和善心。

Francoise快乐,我更快乐。

我令他们快乐、内心平静、感受着生活中的美与善。

这样过了一个月,一天,我又伏到Francoise的床边等待她醒来,她却在睁开眼之时说:“你……是谁?”

我惊惶又失望,难道,她已不再需要我?

幸好,她接下来说:“这样一位好小姐,有兴趣赏面与我及我的爱人一起郊游吗?”

这种事情,一个月重复一次。当我存在了一个月之后,忽然有天会无人认识我,但事后,总又快速地重新爱上我、容纳我。于是我像重生般重新介绍自己,又再为他们的困苦给予安慰。有时候甚至不用开口说点什么,只需把手按到他们的手上,他们就不再痛苦。而我,快乐得很。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Francois与Francoise也相继年老,在Francoise三十五岁那年,她患了猩红热过世了,我一直守在她的病榻旁,握住她的手,她的气息微弱,但从她的眼神中我明白,她安详。

在断了气的一刹那,一名死亡天使来接走她的灵魂,Francoise的灵魂轻盈、愉悦、年轻。那该是哪一个年岁的灵魂?十六还是十七?

三年后,Francois也得了急病过世了。而我,继续留在城堡之内,抚慰着出现城堡之中的人,参加他们的舞会,发挥我的真善美。

我告诉他们:“真诚与善良,自然造就美丽。”

他们感激我,我又反过来感激他们。

回头一望,十八世纪的大部分生活品味,充满了“C”、“S”、百花齐放、柔美浪漫,我深爱着这些特质,如果可以的话,翅膀的羽毛以“C”与“S”的形态生长,就十分吻合十八世纪了。这些美丽繁华的线条,满布家具、摆设、衣裳之上,人类统称为Rococo洛可可风格。在洛可可的美丽中,女人都似一朵花,盛放在旋转的音韵内。

在三十、四十年代,我常常戴一种颈饰示人,那是脖子上的蝴蝶结,所有女士都喜爱这装扮。撑裙子从未落伍过,女人都阔步地行走,后来又流行一种前后扁平、左右阔大的设计,有点霸道。而我,还是喜欢圆一些的,我喜欢自己可爱的样子。

男士们呢,起初人人戴假发,又长又松,到三十、四十年代他们就梳中间分界发型,留一条小辫子,接上蝴蝶结。男士们的打扮再考究,还是有点沉闷。我庆幸自己是个女孩子。或许,如果我生为男孩子,我也会偷偷穿裙。迷恋迷恋迷恋,极迷恋。

而奇异的事情后来就发生了。在Francoise死后的第十年,城堡的伯爵夫人诞下了她的第三名孩子,那是一名女儿,当女儿一出生,我就跟她有着非常亲密的感应。我在小娃儿跟前看了又看,她的蓝眼睛也不避忌地瞪着我,忽地,灵光一闪,啊,我知道了。

Francoise的灵魂降临在这婴儿体内。

而Francois的灵魂,则在一年后来临,城堡中的一名女仆的初生男婴,便是他的转世化身。

他们又相逢,相爱的人从不分离。

我知道这秘密后兴奋得很,不自觉的伸出了翅膀,还掉落了几条羽毛。

Francoise的名字是Natalie,Francois的名字是Joseph。

当Natalie亭亭玉立时,巴黎的女士们流行史上最夸张的发型,厚重高大的假发,配以水果花朵珠宝,统统堆到头上。

Natalie说,戴这样的假发在舞会中跳半晚舞,脖子就歪了。我不怕脖子歪,我要跟着可爱的潮流走,而我的假发上总是插着长长的羽毛,没办法,我永远一身雪白,头顶上的装饰,配衬羽毛才好看,没理由配一些白色水果吧!

Natalie不太理会服饰与潮流,她也看不过其他人把金钱堆往身上,亦不酷爱金银珠宝。这一次转世,她的性格比上一生平实和沉着,他变成了一名有深度的女性。

她爱上了Joseph,Joseph也深爱着她,但是他们这一生的相恋,是苦恋,是贵族少女恋上身份低微的下人之子。他们每夜偷偷在花园的凉亭相见,那粉红色的磁场,洋溢悲伤的情怀。

后来到了一七八零年,Rococo的影响力续渐淡退,就如当我穿上花衣裳那样,由颜色缤纷变成无颜色。

接着来了一个名为Neo-Classicism,新古典主义的年代,他们说,不再要大朵大朵的花,也厌倦了“C”与“S”的线条,他们看得腻了,想要素雅的、自然的美。

我没反对,只要是漂亮的东西,不管是大红大绿还是清雅扑拙,我也愿意置身其中。

事实上,法国在这时候发生了重大的变迁,一七八九年,是法国大革命,平民废除贵族,他们攻陷贵族的府第,Natalie一家惟有逃难。但亦因为此事,反而成全了Natalie与Joseph的爱情,Joseph的平民身份,拯救了Natalie的性命。

就在某一天,忽然没有人再可以看见我,无论我唱歌、打招呼、讲人生哲理,都没有人再看得见。我觉得寂寞,穿得再美艳也徒然,我成了一团无色无味无形的空气。

是我的任务完成了吧,由出生至今,已九十年。

我明白了一件事,原来,我的出现是为着给这批贵族在革命前一些安慰,苦难在即,而我,是苦难前的一片晴空。重遇天使长,他对我说:“你的表现不错。”

我回答:“我喜欢我的工作,我希望能有下一个任务。”

天使长说:“下一个任务来临之前,我必需要明白更多、学习更多。”

“是的。”我点点头,然后我问:“为什么要那群人类受苦难?”

天使长便说:“上主自有他的旨意。”

之后的日子,我开始明白,贵族受了苦,民主就降临在平民身上。上主的旨意是奥妙的。

我问天使长:“如果那时侯我能从言行教诲他们公平对待平民百姓,贵族的苦难是否就能减少?”

天使长说:“那是你的第一个任务,你也别要求太高,有些事情,要发生的就会发生。”

我决心努力学习,我要做得更好。

一八零零 ~ 一八九零年。

我的积极学习期。我学习了解自己、了解爱情。万物急剧变更,而我也一样。忽然一切都不同了,虽然我知道,我还未真正成形。

Angel's Pick:修长优雅的曳地长裙,群味拖地长长,如彗星尾巴。每个在地上行走的女人,都是一颗彗星。

Angel's Highlight:有人说爱我,要娶我回家,而我把一枚红宝石指环变成白色小石卵。

整个法国也同一时候与我并肩成长。这里有勤力的国家与勤力的天使。

新古典主义带来的变更,是平实的衣裙,没有紧身束腹和裙撑架,也不再流行高耸参天的巨型假发,女士们转为配戴小巧的帽子,而裙方面,是低胸高腰设计配以娃娃手袖,布料轻柔,颜色素净。而男士们呢,把辫子剪掉,统统束短发、穿长裤,流行的配件是脖子上的围巾。

我游走人间,也乐得不穿裙撑架,我像人类的女士那样,手执一束鲜花,悠悠然在城市的街头踱步。到了这阶段,有些人看得见我,有些人不,而身为天使,我赋予他们平静,我一身的雪白,从不使人惊讶。

走来走去,我就如一般女孩子,找到好布料,就赶紧缝制美丽的衣裳。生活太悠闲,自然想找点特别的事情做。

我决定了解自己。

天使,是怎么一回事?人类眼中的天使,是什么形象?往博物馆去,天使的画作比比皆是,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我哦看到著名的The Birth of Venus,维纳斯女神从蚌中诞生,两名男天使惊艳得张大了嘴巴。

当我碰上同样游走人间的悠闲天使时,我便请教:“请问,男天使会为人类女士的美貌而动容吗?”

站在我身旁的就是一名雪白的男天使,他与我一样站到这幅名作跟前,而他的神情,痴迷陶醉。当我看真一点,发现他的容貌与画中两名男天使的其中一位,有九成相似。莫非……

他没有回答我,痴痴的眼神盯住画中维纳斯。于是我离开了。

世人称赞天使,天使多以小孩纯美、天真、爱意的形象出现,天使带给人爱情,给人传送上主的口信,也犹如保护神般守护人类的灵魂。所以画作中的天使,都是如此美好。

我向另一名路过的天使请教,她是一名女天使,衣着没有我的讲究,她不戴帽子,也不穿长手套。但她是一名哟学问的天使。

我问她:“所有天使都是好天使吗?”

她就说:“也有堕落了的天使。当天使背弃了上主,离上主愈来愈远,就可能变坏了。”

我愕然,“那怎么办?”

她说:“好的天使的爱心与仁慈,是有能力感化坏天使的,坏天使浸淫在好天使的仁爱当中,就会伤感起来,而坏因子便随眼泪流走。”

“多么多么的动人!”我感叹,随即热泪盈眶。“哭泣,能把坏天使变好!”

她又说:“最好的天使,也是最快乐的天使,他们与上主的距离最近。离开上主愈远,天使愈伤心。”

伤心的天使,原来是离开了上主的天使。

然后,我问了一个实际的问题:“天堂上有没有漂亮的衣裳可供选购?要使用哪一种货币?”

她告诉我:“天堂上没有买卖,因为那里的一切也是免费的…… 至于衣裳,你还是集中在此地选购来得方便。”

我问:“天堂上的衣裳,款式不佳吗?”

她皱了皱鼻子,“是的。”

“啊。”连她这一类不看重衣着的天使也认为天堂的服饰设计不佳,那么肯定很单调了。

基本上,我比较喜欢碰上可以交谈的人类,话题丰富一点,可以尽情谈及时装。

一八二零年代,女士们流行夸张的袖子,裙摆统统有重重的大绉褶。我不喜欢,那些高腰飘逸裙更漂亮嘛!然而因为流行,我惟有订造数件。到了四零年代,忽然又见女士们将裙撑加放腰姿上,然后,束腹内衣又回来了,我们的身形回复上世纪的漏斗形状。唯一可爱的是那种露肩的设计,斜斜的肩膀是一种美态。然后,疯狂的臀垫来了,那是一八七零年,我们把如海豹形状的长形臀垫束在身后,穿上裙子时,就能强调臀部的效果。

我的心头好是那种小臀垫,不太夸张,只轻轻加强了臀部线条,上身与下身都营造出一种修长的华丽感。我喜欢窄身上衣,无袖的设计,配衬长长的裙子,裙子后拖着两尺长的摆尾,优雅婀娜,十分富韵味。

我记得那年是一八八零年,我穿着这种拖着摆尾的修长裙子,头上结上辫子式发型,然后,有一个男人向我说,要给我爱情。

缝纫机兴起,成衣普及起来,一些大量制造的服装会以摄影又或是绘图方法宣传,设计师邀请一些女孩子穿上他们设计的服装以供照像。

这时候,太丰满的女性形象变得落伍,因此我要减肥。事实上天使不饮食,我采取的方法是意念减肥。

“瘦、瘦、瘦!”

“修长、修长、修长!”

我勉励自己,我要成功。

在剧场里,我坐在包厢欣赏一场歌剧之际,对面包厢有位男士,不时以望远镜观察我,即使我以羽扇遮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也看得入神。后来他上前自我介绍,他的名字是Mr.Mayer,他是一名时装设计师。

Mr. Mayer说:“很少女士能把白色演绎得这样传神,你的美丽只有白色才配得起。”

我告诉他:“我从来只穿白色。”

他先是一怔,然后神色兴奋:“我有灵感了!我会设计一系列白色的衣裳!必定风魔整个巴黎!”

我就成为他的灵感女神。Mr.Mayer设计的衣裳很迷人,很能表现女人的婀娜与妩媚,我尤其喜欢他那些毛领子毛手袖的设计,有着俄罗斯的浪漫。我穿起了他的白衣裳,在镜头下微笑。恩,我喜欢拍照。

一天,Mr. Mayer说:“天使小姐,我不得不向你坦白我内心的热情,那股热情已把我折磨得不堪。”

我坐在他的住宅大厅内,原本正细心地欣赏一束大花瓶内的鲜花。我把视线望向他,关切地问候:“Mr. Mayer,你发热吗?”

他的眼眸溢满晶光,“天使小姐,你真是天下间最纯善的女孩子。”

我微笑,等待他说下去。

他说:“我知道,此生此世,我也不会再遇上像你这样特别的女性。”

我说:“天使是比较少见。”

他的神色迷醉,“天使是万中无一。”

我告诉他:“其实你也有一名守护天使,只是你看不见。”

他却这样说:“我只想你成为我的守护天使。”

我说:“我的职级却未及至此。”

然后,Mr. Mayer从他的衣袋中掏出一只红宝石指环,向我说:“天使小姐,请容许我向你求婚。”

我瞪住那漂亮的指环,那颗红宝石,像一滴血红的眼泪。

他说下去:“求你答应我。”

我问:“答应了,指环就送给我?”

“那当然了,它代表我对你一生一世的爱意。而所有属于我的东西,也一概属于你。”

我赞赏他:“你很慷慨。”

他便说了:“因为我爱你。”

“爱?”我反问。

“宛如最深的海洋,最高的天际,我对你的爱情,无边无际。”

我思考着他的说话,然后我告诉他:“爱情,是一种粉红色磁场。”

Mr. Mayer就一脸旖旎了,“天使小姐,你是我遇见过最浪漫的女性!”

我说:“但除此之外,我不明白爱情是什么。”

Mr. Mayer说:“我的好小姐,让我告诉你,爱情,是世间最动人的东西。”

“譬如呢?”我问。

他努力地想了想,“譬如……恋人的眼睛,是世上最美……”

“有多美?”我问。

“宛如落日之美,百花盛开之美,少女青春溢满之美……”

他说下去,但我的反应不大。

最后他说:“宛如美丽的衣裳那样美!”

我立刻就意会了。“那么,一定很美!”我憧憬着那美丽,爱情,就如一件美丽的衣裳般叫人迷醉。

Mr. Mayer单膝跪了下来,他说:“请容我替你戴上这枚代表爱情的指环。”

我伸出手来,然后他把指环套入我的中指,我看见,那红色的宝石,与我雪白的肌肤很配合。

正当我要发出赞叹之声时,那颗红宝石,就在我与Mr. Mayer的眼前褪色,红色瓦解消失,晶莹的宝石,数秒之内变得如一颗白卵石一样。

Mr. Mayer目瞪口呆,“这……”

我告诉他:“因为我是天使。”

我看着那颗宝石,满心的可惜。

而在三秒过后,Mr. Mayer昏倒下去。

我在回家的路上思考着Mr.Mayer的说话,他说,他爱我,给我爱情;而爱情,美丽一如绫罗绸缎。我好奇极了,决定要好好研究这个学问。世间上,会有东西如同衣裳一样令人迷恋吗?我的日子,有了新的目标。

翌日,我拜会Mr. Mayer,然后我发现,他已不再认识我。不是因为那指环一事的惊吓,而是因为我与他刚巧认识一个月,我在他眼前,就如一个陌生人。

他对我再次感到惊艳,张口结舌,结结巴巴地说:“从来,我也没遇过像你这样脱俗出尘、气质无双的少女……”我对他完全失去兴趣。我知道一次再一次不断重复之后,就会闷。

闷,会发生这样的事:翅膀急不及待要伸出来透透气。我不想吓坏他,不想他再昏跌地上。天使应该心地善良。

要研究爱情的话,有其他方向。

我从诗篇中了解爱情,从文字中体会爱情。别取笑我,学生学习,都是由书本开始。

书上说:“爱情是情绪、道德、快乐的结合。情绪是,我们如何为对方堕入爱诃;道德是,我们界定怎样才叫对他好,又或是对他坏;快乐是,如何令他满足,又或是为何令他不满足。”

恩……很抽像。我背诵它,记入脑海。

还有一些金句,譬如:“真爱是慷慨的、无私的,甚至是牺牲的,把我们自己交出去,不要计较回报。”

“真爱是坚强的,它甚至是宇宙间最强的力量。”

啊!最强的力量……很厉害啊……厉害得……我还是不明所以。

当造物主的阳光拥抱我,我感动得流泪,我明白,那是爱。

然而爱情呢?该是另外一回事。

我觉得迷惘,太抽像。不如转而研究别的事情……譬如,kiss,接吻。

啊,这个有趣得多。

传说,接吻是这样发展出来的:在人类穴居的时代,无人会接吻,嘴是咀嚼的器官而做爱单单为了做爱,嘴唇的接触是无意义的。是在某天,男人把女人打晕,拖她进洞穴之后,男人就往洞穴外取柴生火,女人在洞穴中醒来,肚子饿,就把洞穴内仅余的食物吃掉。男人回来,他也肚饿,看见女人在嘴嚼食物,男人一怒之下,把自己的嘴巴塞到女人的嘴巴之上,意图抢回她嘴中的食物,却在双唇互碰的一刹那,男人女人产生了奇妙的触动,他们发现,嘴巴也可以利用作另一种活动,于是,他们试完一次又一次,在嘴巴结合的时候,就忘了要互相争夺食物,也忘了天生厮杀的本性,男人与女人的眼睛内,有了罕见的温柔……

接吻,真的比爱情容易明白。多好。

书本又说:“接吻,能令人长生不老。”

“接吻,把恋人紧紧结合,紧密得他俩都不再能看到对方的坏,只能感受接吻带来的好。”

“王尔德说:一个吻,能摧毁一段人生。”

“一个吻,是那样温柔,温柔得令人无言以对。”

“接吻,是唇上的拥抱。”

“接吻,令嘴唇轻柔如同羽毛。”

“当你吻我时,我的梦想便成真。”

“一个吻,留在唇上只有一秒,但烙在我的心上,却是永恒。”

“恋人的吻是永不过时的,一百万年后,她仍然感人如昔……”

永不过时…… 一个吻,真有这么好?我也想要一个吻。

恩,过时的是时装,比一个吻的寿命短促。

一个吻恒久不变,但时装如幻影,转眼又不相同了,没有女人能一生只穿一款衣物,女人不能这样子枯萎衰亡。

一九零零 ~ 一九九零年。

我的亭亭玉立期。我变成大女孩了,我爱看电影,我在转变,我由一个城市游走到另一个城市。世界不同了,多么叫人惊讶。而我,期待着更重要的事情发生。

Angel's Pick:浪漫神圣的婚纱,把肉体升华起来,女人就在那一刻变成仙子,只要把鞋子脱下,就能在花间起舞。

Angel's Highlight:我的第二次任务来临了,有一只魔鬼爱上了我,他成为史上最悲惨的恶魔。


又来到二十世纪,在这一百年间,时装变化急促,我也如其他女人,紧贴潮流。

一九零零年。流行的是“S”的形态,强调胸部与臀部的弧型线条,腰身则与上世纪一样,崇尚极瘦小的。我像其他女人,天天在镜前练习摆出一个完美的“S”型。

但当我们都把“S”这个姿态演绎得浑然天成之时,忽然又不流行这形态了。奇怪地,女人在一九一零年开始,把依赖惯了的束腹内衣逐步摈弃,她们变得注重帽子、太阳伞与小手袋。

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我与天使长又重逢,他告诉我,他为大量死难者疲于奔命;而我,则向他提出一个要求:“天使长,我希望得到爱情。”

他反问:“你要爱情来做什么?”

我说:“我想了解它。”

天使长仁爱地告诉我:“将来,你会有一项特别的任务。”

我高兴,记住他这次的承诺。

从一九二零年开始,没有女性再穿束腹内衣,奔放的女性形象流行起来,而我,也加入穿着那种长度在膝盖下的直身裙,配一个短而烫贴的发型,把眉毛拔得细细。我把头发的颜色转为黑色,但身上的衣着,仍然只能白得耀眼。我以这种打扮参加人类的玩乐派对,抽那种长长的细烟,喝酒作乐,穿这种服饰很有新鲜感,直身裙也不单调,没有内衣的阻隔,每当风吹来时,就非常性感。我喜欢那些背心型、低腰、百褶裙款式,衬一串长珠链,女人忽然就变得神秘不羁。

亦因为瘦的女孩比较受推崇,我减肥减得很努力,为求得到一个接近直线的线条。

减肥、打扮、等待天使长的新任务。然后走到三十年代,太扁平的女性体形又落伍了,婀娜女性化的形象更受欢迎。当时一个新的媒体兴起,它带来令人着迷的消闲节目,又让我了解到我希望了解的东西:爱情。

三零年代,电影工业开始踏入黄金期,而我,由法国去了美国。我烫了头发,穿套装裙子,化浓妆,就像当年的女明星。

三十年代末期,《乱世佳人》上映。美国南方美女穿十九世纪束腹内衣和裙撑架演戏,戏服华美隆重,看得我很兴奋。女主角叫思嘉,男主角叫瑞德,他们结成夫妇,恩爱一天,却又吵架一个月,循环又循环。他们爱着对方但又痛恨对方,擅长用行动很言语伤害对方,我觉得很复杂。

因为反覆看了十遍的关系,我已会背诵最后那段对白。

当思嘉最终也明白,原来自己是深爱瑞德之时,她说:“我只知道我爱你。”

瑞德说:“那真是你的不幸。”

瑞德头也不回,带着行李远走。思嘉追着他,走下楼梯。 骄傲的她居然愿意乞求:“如果你走了,我可以去哪里?我可以做什么?”

瑞德走出大门口,不屑地说:“坦白说,亲爱的,关我什么事?”

然后,思嘉就失去了他。

为什么,相爱的人却不能好好爱惜对方?到失去了,才懂得懊悔。人类,非常非常的迟钝。我看了那么多遍,也不明白为何人类是如此没智慧。或许,这便是爱情。

每当看见情侣吵架,我便送上一条羽毛,他们在吵闹声中接过半空飘下来的白羽毛,情绪便忽然平静了,因为有我轻轻在他们当中说:“不要变成思嘉与瑞德。”

有时候 ,我的说话能进入人心里,有时候不。如果他们把感受注入心内,四目交投之际,便不会再有凶光。

我喜欢做这种事,我让他们看不见,我以我的羽毛代表我。当情侣和好如初,我就快乐。

转眼来到四十年代,人类历史上惨烈的年代。

我也不喜欢四十年代,因为没有漂亮的衣裳可供选择。

四十年代前半部分正经历第二次世界大战,我看见无数守护天使在痛苦的灵魂背后垂泪,天使为苦难哀恸,天使怜悯世人,但天使无能为力。

天使长穿着盔甲,我问他:“魔鬼会被打败吗?”

他回答:“邪不能胜正!”

他勇敢的脸上带着疲累。他就如电影中的英雄一样叫人尊敬,我为伟大的天使长肃然起敬。

我想找点事做,最后我发现最能帮得上忙的,是替妇女修补她们的尼龙丝袜。战争期间,尼龙丝袜穿破了还是要继续穿下去,而我,只须把指头放在破了的洞口上,破洞就自动完好。很多女士的小腿,也被我这样触摸过,她们感受到一点点暖,然后发现了奇迹。

当其他天使选择去集中营、战场、破碎的家庭中抚慰人类的心灵,我则选择了修补丝袜,而且做得很称职。

战后,女性重燃打扮的心情,华丽、女性化、性感的衣着又流行了,女孩子都似矜贵的小公主。

你们有没有看过《Roman Holiday》?女主角是奥黛莉.赫本,那是一九五零年,她扮演一名欧洲公主,出使罗马期间,乔装平民外出游玩,碰上了美国来的记者。后来她更爱上了这位原本打算出卖她的美国记者。在分手的那一个夜里,公主与记者接吻,那是一个长长的吻,哀伤、不舍、无奈。那个吻,甚至吻走了我的心,我看着,看得心痛。这种吻,名字叫“吻别”,在吻别后,公主走出车厢,头也不回,走啊走,她要走回她那个与他差天共地的世界。她是公主,住在皇宫,他是记者,清贫地风流。

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像她,我常常乔装平民女子出入平民场所,只是,没遇上相爱的人。曾经,有那一位Mr.Mayer,只是,我不能够爱上他,没那感觉,亦不明白被他爱上的感受。爱情,不会无聊得像Mr.Mayer与我那样。

有一天,公主的故事会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纵然分手是伤感,但我想试。尤其是,我想接吻。

恩,kiss、kiss、kiss。那一定很美丽,是世上最华美舒适的衣裳也及不上的美丽。一定是了,我热炽地期盼着。

六零年代开始,一切都那么年轻、愤怒、激烈。有娃娃迷你裙、嬉皮士的服装。航天员上了月球,我也走到电视跟前观看,认为十分了不起,我也没去过月球呢,我甚至不会飞。

是的,我不会飞。你们也没听我说过我会飞,我有的只是一双翅膀。我用双脚游走于城市之间,走得轻松愉快。飞有什么好?飞到半空怎样shopping?店铺都在地面人间呢!

到了这年代,大家都穿成衣了,可供没衣服的地方很多,因此我常常很快乐,每天都两手挽着购物袋跑呀跑,把可以买的都买下来。

七十年代我烫了个“花拉”头,我把长发烫成大波浪,看得见我的某些人,会向我吹口哨。我也喜欢穿牛仔裤,我的腿很修长,穿得好看。

然后在八十年代,我学跳健康舞,one more ,two more ,保持身材健美,我也赞成勤力一点。我爱穿健康舞衣,配一双legwarmer,性感又可爱。

九十年代,我订造了一些haute couture晚装,晚礼服常常令我怀念洛可可时期,那些日子,连女仆也衣着隆重。这年头,西方崇尚极瘦极高的女孩子,她们负责穿漂亮的衣服走来走去,她们是supermodel,我从时装表演展中凝望她们,很想成为她们其中一个。我可以随意减肥随意增高,只要我想,我一定做得到。

正准备递交照片到模特儿公司的那个上午,天使长来探访我。天使长也变了,一身麻质白衣白西裤,有着拉丁情人的型格。

我称赞他:“天使长像香水广告中的魅力男士。”

“过奖了。”天使长向我行了一个礼,“我这次来是有任务给你。”

我双眼发亮:“终于有任务了!”

天使长说:“抱歉让你久等。皆因这次任务,上面多次审批后又撤回,二百年来也没落实。”

我很紧张,“很重要的?”

天使长说:“我们相信你会胜任。”

我充满憧憬,双手不期然紧紧握着。

天使长说:“你会与一个很重要的人相处。”

“是谁?”我诚恳地期盼着。

“魔鬼。”天使长说。

“魔......鬼。”我呢喃。

天使长问:“你害怕吗?”

“不。”我鼓起勇气,“但你们希望我对魔鬼做什么呢?刺杀他?教诲他?探听他?”

“不。”天使长说:“与他谈恋爱。”

我掩住了嘴:“谈恋爱!”

天使长说:“你要使他爱上你。”

我问:“爱上我做什么?”

“爱上你,然后就挫败他。”

我不明白:“爱上我怎会挫败他?”

天使长犹疑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也不知道…… 这是计算好的事。”

我冲口而出:“计算的爱情!”

天使长点了点头,“也可以这么说。”

我不放心,“他一定爱上我吗?”

天使长坚定地说:“百分百肯定。”

“但他爱上我些什么呢?”我疑惑非常,“爱上我的品味?爱上我……”然后我就想不出来了。

“放心,我们信任你。”天使长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

我依然忧虑,“但是,我不懂得爱情。”

天使长微笑,“你安心好了,他也不懂得爱情。”

“什么?”我非常愕然,“两个不懂得爱情爱情的人谈恋爱?”

天使长居然说:“效果应该不错。”

“不可能吧!”我极怀疑。

天使长忽然严肃起来,“难道你不信任我们?”

立刻,我知道是我不对了,“不不不…… ”但又仍然难免充满疑虑,“但是……”

天使长望进我的眼睛内,他的蓝眼睛有着权威但有诱人的光芒,“如果你答应实行此项任务,我就让你得到一样东西。”

我试探,“什么?”

天使长说:“色彩缤纷的衣裳。”

时间,就这样静止了。我张大了口。

天使长的脸上有着“怎么样呢——”的神色。

我深呼吸,我要好好镇定自己。

“色彩缤纷的衣裳……”这是我渴望了近三百年的事情。

天使长微笑,那笑容胸有成竹。

我低叫一声:“嗯。”

“怎么了?”他问。

“天使长勾引天使。”我说。

天使长说:“我只是鼓励你。”

我问:“你不会说谎吧!”

天使长向后退了半步,“说谎会下地狱的!”

我笑了,“那么,好吧!”

天使长说:“祝你成功。”

然后,我要求:“请赐我缤纷的衣裳!”

天使长告诉我,“你合上眼睛。”

我乖乖听话。

天使长又说:“想着你想得到的。”

我细细地想。

继而,万籁俱寂。

在深思中,我全身温暖起来,是一道光,包裹我全身。

我张开眼,仰面就看到那光的尽头,有天,我便会走到那里。

“请看。”天使长伸手一挥。

我往自己的身上看去——

啊……啊……

“啊——”我尖叫。

我身上是一件Christian Dior的雪纺碎花上衣,东方韵味的万花汇聚,又有小桥流水和竹叶,下身则是浅棕色鹿皮短裙,配上同色同料的绑绳长靴。

不只是白色,我已变成一个有色彩的女人。

我掩住脸,流下眼泪。

天使长说:“我想你开心。”

我感动得很,连忙上前抱住他亲了亲。

我说:“谢谢你。”

天使长纠正我:“谢谢你的造物主。”

我连忙点头,朝天际的光源说:“我爱你,我的上主。”

我感谢他赐我美丽缤纷的衣裳,世上一切美好,皆为他所赐。

天使长说:“好好投入你的恋爱。”

天使长道别以后,我走到一块大镜前,我为我身上的色彩再一次落泪。但觉,我得到了新生。

与魔鬼谈恋爱的过程其实没有什么,我甚至没学懂煮饭、温柔、体贴、聆听,他就爱上了我。我不停地买衣服,期间他指使我回去二千年前的耶路撒冷找耶酥回来,然后又买衣服。我买了Prada的绉褶娃娃上衣、粉红色绑绳细纹灯芯绒裤,Anna Molinari的维多利亚情调上衣都不错。Marni的吊带裙充满少女情怀。Clements Ribeiro的间条红裙活泼富生命力,Karen Millen的Corset形上衣轻易把胸脯承托得很完美。另外Joseph的红色短靴使女孩子全都返回中学时代。Anya Hindmarch手袋上的小小蝴蝶结,是整件杰作的精髓。Miu Miu的白裙子加花朵刺绣,任何女孩都想拥有。Christian Lacroix的tube top银灰裙子,背后有一条长长的雪纺尾巴,走起路爱,我就由天使变成神仙。

最后,我深思熟虑着一件事,想了许久许久。想到神情状态都凝住了,满心满脑都是,瓦圈放不下。

夜幕低垂,魔鬼就归家,每逢他一看见我,总是无比的爱惜。我知道,他爱上了我,但是……

魔鬼前来搂住我,亲亲我脸额,说:“亲爱的,你今天做了什么?”

“我在思考。”我说。

魔鬼问:“很严重的事?”

我点点头。

魔鬼捉住我的小手,关切地问:“我可以帮你吗?”

我皱眉,充满着苦衷,“我说了出来,你也不会明白。”

魔鬼用手轻抚我的脸庞,温柔地说:“请告诉我。”

我吸一口气,望了望他,然后,我说出来:“我在考虑好不好买白色衫。”

“买白色衫?”他愕然。

我说:“从前一直穿白色,没理由如今又买白色衫。”

他就问了:“你想到天昏地暗就是为着这件事?”

我咬着牙,用力地点头。

忽然,我听见一声大笑,“哈!”

我望向他,我说:“都说你不明白。”

魔鬼苦笑,“你可知道今天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我不想分心,你最好不要打乱我的思绪。”

他说:“你有什么思绪?一件白色衫?”

我没兴趣理会他,我窝到沙发上,继续沉思。

魔鬼叹了一口气:“唉……”

“毕竟那是Chloe的通花蕾丝白裙……”我凝重地西靠下去。

“你——”魔鬼忽然指着我。

我厌恶地望了他一眼,“Dries Van Noten也出了白裙……”我继续思考这极重要的事情。

“你根本一点也不关心我!”魔鬼咆哮。

我想得抓头,“居然连Valentino也有白色裙!”我激动得咬牙切齿。

魔鬼走上前,抓住我的手臂,拉我起来。

我痛,大叫:“你放手!”

他的眼睛通红,我知道他快要发怒。

“你……”他恼恨填胸。

“Comme des Garcon那条也不买,好像过意不去……”忽地,我记起了那件像中古世纪修士的白裙子。

他说下去:“你……伤透我心。”

他放开了我,我看见,他收起了怒火,神情哀伤。

我站到他跟前,举起手来。

他凝视我,等待我开口说话。

我便说了:“Vivienne Westwood 的Gold Label居然出了一条全通花的白裙。”

“呀——”立刻,魔鬼双拳挥向天,高声大叫。“呀——呀——呀——”

“那件好,起码有印花!”我想通了,“好!也叫做有点色彩嘛!”

我很高兴,想不到他大叫数声,我就有了决定。

我竖起了愉快的食指,转身走向房间,我要以传真向海外订衫。

“你给我站定!”他在我背后呼喝我。

我边走边说:“我有重要事情要做。”

“不!”他从后拉扯我,“你给我回来!”

我回头面向他,他的眼睛已变成血红色,红筋尽现。

我说:“小心盲眼。”

他一边缓缓摇头一边问:“年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魔鬼神色痛苦。

我告诉他,“我是来与你谈恋爱的。”

“我知!”他用力抓住我的手臂,又摇晃我,“但你爱不爱我?”

我拨开他的手,退后一步,“别阻我买衫!”

其实Miu Miu 与Givenchy今季也生产了白裙,Miu Miu那件有细巧的图案,样子颇飘逸。

他指着我,“你又发呆!”

“Anna Sui有条通花白裙很不错,中腰位置是个粉红色蝴蝶结。”我拍响了指头,哈,又给我想起来,真棒!

忽然,魔鬼跪了下来,“就当我求求你……”

然后,他哭了。

我望着他,瞬间有点不知所措。我上前去,对他说:“你起来吧!”

他就说:“我再问你一次,你有没有爱过我?”他不肯站起来,神情与向主人乞怜的小狗一模一样。

其实,我也无意隐瞒他:“唉……很难的……”

我一脸懊恼。

他沮丧极了,“你从来没爱过我……”

虽则不忍心,但为了他好,我决定告诉他真相,“与你一起,我是为了买杉。”

“买衫?”他如雷轰顶。

我说:“只有与你一起,我才可以穿花衣裳。”

他愕然,不明所以。

忽地,我又有了新idea,“所以嘛!真是没理由买白色,买那袭黑色吉卜赛晚装也叫做是别的颜色!”

就是嘛,黑色也比白色强。

“但我很爱你!”他悲愤地以拳头猛力拍向自己的头盖。

我冲口而出:“但你又不是一件衫!”

说了出来,我才知道不礼貌,是故,我立刻掩嘴。

他问我:“究竟,你知不知道爱情是什么?”

我想了想,回答他:“爱情是一种疾病,每个人都想被传染。”

他笑了笑:“你也说得颇有诗意。”

我告诉他:“那是Diesel的今季广告标语。”

顷刻,他又怒火中烧,“我不是与你闹着玩的!”

我说:“我也不是呀!”

他以双膝代脚,向前移动,然后抱住我的小腿,尖声的质问:“你与我一起这么久了,怎可以狠心得连一个吻也不给我!”

“吻!”一言惊醒,“是的,我从来不肯让你吻……那即是说,我的心,没有半分爱过你。”

“是的,为什么?”他把脸伏到我的小腿上,失声痛哭。 “呜呜呜……你怎可能比我更无人性……”

这就是我与魔鬼的爱情,他迷恋着我,而我迷恋着我的花衣裳。

这种爱情当然没什么好说,后来当他心碎得萎靡不振,天使长便把我招回,他告诉我,我的任务已完结,而且我赢了。

我问天使长:“我赢了什么?”

天使长说:“你赢了!赢得很彻底!你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爱上你,但你没爱上他!我们都为你而骄傲!”“是吗?”我满脑子都是问号,“这是最好的吗?”

天使长没回答我,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与魔鬼分别后,我就返回只能穿白衣裳的日子,我不需要再为任何牌子的衣裳想昏了头,有什么分别?统统只是白衣。由色彩缤纷返回绝对的纯白,有一阵子,我闷闷不乐,对着白色,我就忧郁。得而复失,是悲哀的。

是在一个午后,我收到一个大邮包,然后,我的生存目标又改变了,这个邮包给我带来冲击了。

那巨型的白色盒子内,是一件婚纱。

一层一层的轻纱,垂肩而下,像仙子的衣裳,穿上身之后,可会就能随意在花间起舞?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最美的一件白衣裳。

婚纱下有一封信,我屏息静气,翻开细读。

“天使:我知道你和我分开后只能穿白衣裳,但我也希望你能穿上世上最美丽的白衣裳。令你快乐,一直是我的愿望,永远爱你的魔鬼。”

“呀——”我把信放到胸前,仰起头,长长地叹一口气。

为什么,我不能够爱上他?

对着他,我只能爱上花衣裳。离开他,反而就能感动。

究竟,爱情是什么?

就是这样,为了报答这名大方的前度恋人,我决意深入钻研爱情!纵然不爱他,也不想辜负他。

——如果,我找到爱情,我就有资格穿这件婚纱。


二零零零年——

我的实验期。我要完成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创举,动地震天。海啸山移。

Angel's Pick:未知,迟些告诉你。

Angel's Highlight:也未知,事成后再报告。


在电影《Edward Scissor Hands》中,有一名被科学家制造出来的可爱男孩,他前卫却纯品,双手长着锋利的剪刀。他替镇中的人做事,却被欺侮。他甚至不能好好拥抱他深爱的女人。

那个女人也爱他,她能表达的爱意,是着他快快的逃走。我看这出电影的时候,隐隐约约地分了心。这不是一出非常卖座的电影,我看的又是下午场。在前两排靠右的位置,有一个独自看戏的女孩子,我只看见她的背面,但已经被她吸引。

银幕上剪刀手在破烂的城堡中把冰块削成雪花,雪花便飘降镇上,女主角老了,但她一抬头,心就安定。她看见了雪花,便知道剪刀手仍然活着,他未来到这城镇之前,天空根本没有雪,是在那一个圣诞节,他看见他在冰块的碎片下起舞,他便明白了,这是她所喜欢的。为了她,从此,冬天便下雪。

那个女孩子在偷偷拭泪,我看见她在漆黑中急急用手指按着眼角。

她是谁?为什么我会留意她?

她的身后,跟着一名守护天使。她与那个天使,我都不认识。完场后,她站起来。我看到她的正面,她有简单的轮廓,鼻子很高,脸形秀雅。梳一头短直发,身型修长,气质有点cool。她穿灰色、黑色、白色,是那类昂贵又充满禅味的简约衣着。

有品味、美丽秀气,似曾相识。

我记着她。

第二次碰上她,我正在看那套《The Million Dollar Hotel》。男主角是低智商的汤汤,他迷恋邻居露意丝,美丽的露意丝赤足,是一名妓女。汤汤念出一首诗:“爱不能被描述,它像树像海,又或是神秘的事情。爱是我们的双眼,或者圣人内心的罪人。”

我回味着汤汤的诗篇,然后我看见,那独自看戏的女孩子也陶醉了。

汤汤又说:“心是睡美人,只爱那唯一的、无法抗拒的一吻。即使双目张开,心仍在酣睡,心仍在梦中。”

“任何人的吻都没唤醒她,肉体醒来,心也不醒。”

最后,汤汤从酒店的顶楼飞堕而下,露意丝来迟了,她走到地面上伸手感受汤汤留下的血渍。血渍快将凝结,有点黏黏的。

那队叫做U2的乐队在唱:“在我的一生中,我都在崇拜她,她哟如黄金的声音,她有美人的节拍。啊,她带给过我如此的感受,她令我真实起来,看吧,这就是她践踏过的土地……她脚底下的一片地,就是我的一片天……”

很动人,很动人。我看见,她在掩脸垂泪。

我看电影,为的是要学习爱情。而她,为了什么?她总是独自一人偷偷的哭。而她的守护天使,默默站在她的身后,把手按在她微抖的肩膀上。

这出电影完场之后,我一直哼着那首歌,走着哼,shopping哼,休息又哼。哼着哼着,直至我爱上了另一首歌为止。

第三次碰上,是这样的。

电影是《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已婚的法茜嘉与摄影师罗拨相遇,彼此爱上了,然后共处了四天。罗拨要求法茜嘉与他私奔,她答应后又拒绝了。怎可能呢?为了四天的快乐而抛下丈夫子女。

于是,她与他分别了,还以为,只不过是一次偷情。却在某个雨天,法茜嘉在自己的车厢内,看见呆站在雨中的罗拨,想不到,他仍然在等她。还没有完啊,那不是一次偷情,那是最认真的等待。苦苦的,等她一个首肯的答案;苦苦的,这样来看她最后一眼。

——如果,没真心相爱过,分离是容易。但因为那种爱是真的,因此,十分痛苦。

罗拨留下的说话是:“这么肯定的事,一生人只得一次。”

全戏院的人也动容,白色纸巾在忽明忽暗的戏院内晃动。我也哭了出来,我被戏院内的伤感磁场感染了。

但是,女孩子没有哭,我看见她一脸硬朗。电影一完场,她就站起来,疾步离开。

我跟着她,跟她走出大街,跟她穿过商场,跟她走进停车场,甚至,跟她坐进她的座驾内。然后,她哭了。她伏在方向盘上,狠狠号哭。

为什么,她要这样子忍着?

哭完了,哭干了,她就把车开动。我留意到一件事:她的守护天使不在。

一定是放假了。

女孩子把车驶回她的家。我跟着她。她把家门开启,我看见,恩,全是欧洲和美国的古董家什。

继而,我向左边一望,那是——

Love Seat。

我张大口,瞪大眼,错不了,是那张我出生的Love Seat,三百年前,我出生在此。

翻新了,维修了,但我没忘记它。

那么,这个女孩子……

我跑到她的跟前,我看牢她的正面,她是Francoise。

怪不得,我们有着如此强大的感应。

“Francoise!”我叫唤她。

她听不见。

她正把外套脱下来,放下手袋,走进房。她对着一面镜在发呆。

我继续看着她。

然后,她燃起一支烟,在袅袅烟雾中,她有如梦迷离的目光。我望进去……

目光中,有着答案……

我再看到……啊,居然……

那是Francois。

Francoise与Francois,在这一生中,一同住到她的身体之内。

这个女孩子,既是Francoise又是Francois。

我很高兴,我握住拳头,我说:“我们又重逢了!”

Francoise和Francois还未懂得回应我。毕竟,也三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