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大道Northern Boulevard 3
约会定在六点半,是“小东京”里的一家烤肉店,地点是王凌薇选的,她从宾馆能步行过来。林立成也愿意吃烤肉,实在无话可说,还能低头烤一会儿五花肉鲜牛舌,油滴到炭火上嗞嗞作响,就像有一个努力圆场的人坐在边上。他四点就出了门,还是坐七号线到时代广场,还是半路就开始惊恐不安,还是一出地铁就找麦当劳上了个厕所。本来应该转R或者N线坐到NYU,但林立成决定走过去,也就不到四十个街口,地上微微积水,林立成一路留心自己的皮鞋和西裤是否被溅上泥点。他今天特意打扮过了,灰色西装是成套的Tommy,有一年圣诞节打折的时候买的,不到300美元,偶尔参加会议他就把这套和另外一套藏蓝色CK轮换着穿,但是会议渐渐少了,来来回回都遇到同样那几个人,来来回回说着同样那几句话。发言的时候林立成总觉得尴尬,盼着这一切早点结束,他能回到北方大道的家中,重新穿上Walgreens里买的T恤,十块三件,美国人的中码也大,身体躲藏其中,灵魂就没有那样突兀。
他和王凌薇在微信里重新遇上。有个大学同学建了一个群,把他们都拉进去,几十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在群里说话,不过是一团混乱,林立成很少发言,但他每天睡前会把当天群里的消息全部看一遍,有些人懒得打字,他就一遍遍听那些语音,把手机开到最大声。私聊第一句话是王凌薇主动说的,短短几行字:“你现在是不是在纽约?我下个月要过去开几天会,方便的话出来见见吧。”
林立成当时就看到了,但是过了半天才回复,算准时差,北京正是半夜:“好的,我的电话是(917)-982-5982,你到时候联系我。”
中间的一个月他们没有再发过微信。林立成会随时拿起手机,确认王凌薇有没有在群里说话,然后反复点进她的朋友圈,看到她先去上海,再去杭州,终于来了美国。前天他接到电话,王凌薇的声音跟大学时候一样有点沙哑,语速很快,每一句话好像都在着急着赶紧说出下一句,但约好时间地点后她突然慢下来,说:“我到时候穿蓝色风衣,怕你走进来认不出我。”
王凌薇一走进烤肉店林立成就看见了,蓝色风衣长到脚踝,下面是黑色细高跟鞋,吃烤肉得脱鞋,林立成偶然看见她黑色丝袜里的脚趾,身体却没有意想之中的反应。她还是鹅蛋脸,化极淡的淡妆,却涂大红口红,暖黄灯光下皮肤略微松弛,颜色是一种发青的雪白,她依然是个美人。王凌薇坐下来丝毫不觉生疏,说:“纽约今天刮好大风,你看我头发都吹乱了。”好像他们昨天才去了未名湖,现在正在学五食堂吃鸡腿饭。
菜一样样端上来,王凌薇点了两份牛肝,一股腥味,林立成还是吃五花肉,包在生菜里一口咬下去,他没有加蒜片,虽然两人隔着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烤好的牛肝渐渐凉下去,香菇和红薯片还在烤盘上翻面,他已经知道王凌薇几年前离了婚,现在一个人住在北京,“就在老蓝旗营那边,你记得吧,挨着清华南门,北大东门走过去也不远……现在那里有家书店,老板以前也是北大的,和你的经历差不多,进去了一段时间,又出来了”。
她前夫是北大某个理工科教授,离婚后把房子留给她,王凌薇本科毕业后读了一个法学硕士,现在外企做in-house法律顾问,就在五道口上班,“……你知道现在我们怎么说五道口吗?宇宙的中心。”她拿出手机,给他看五道口的照片,上班时间的地铁口,漫长等待的人群,不少人手里拿着煎饼。很多年以前,北四环外就是郊区,两个人各自骑一辆自行车去到双榆树,那里有一条路,白杨长到天上,银杏落下心形黄叶,他们坐在银杏树下吃煎饼,又继续往前,以为这条路通往确凿无疑的未来。
林立成说话不多,他一直等着王凌薇问自己这二十几年怎么过的,他倒也不恐慌,反正每次见国内过来的人都得回答这个问题,林立成疑心自己已经默背出了正确答案:“……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这么过了……没挣到钱,当然……但不知道怎么也没饿死,要是以后真的熬不下去了,我就去给中国超市开卡车运货,在美国也就学了这么一门技术,听说有些超市还有医保。”然后哈哈笑出来,猛灌一杯冰镇啤酒。没人会继续问下去,一股心照不宣的怜悯在饭桌上慢慢散开,林立成觉得恶心,纽约的中餐馆口味太重,回锅肉到最后咸得下不了筷子,连炒个凤尾菜,也汪在油里。
但这次他说了另外一个未经编辑的版本。也许是最后上的抹茶蛋糕味道纯正,也许是吃到后面她的口红渐渐晕开,脸上浮动水气,正是他认识的那个王凌薇,“……开始十年就是在各个大学里转,你知道,那个时候从国内过来的人也好申请资金,有时候同一个项目,学校和外面的机构会给两份钱,我就尽量把其中一份存起来,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种日子不会长久的,我得有点打算。
“后来果然申请不到钱了,我本来想读个博士,但美国的文科博士一读就是七八年,我觉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就一直犹豫没有申请……后来才知道,其实没有,哪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我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再后来心就散了,没法再去读书了……工作?大部分时候我都没有工作,在各种研究机构里挂个名,有时候靠积蓄,有时候靠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点钱,帮人做点什么事,反正总在觉得好像熬不下去的时候,发现自己又熬下去了……存款是几乎没有的,这几年我一直替一个机构编电子杂志,他们给的报酬很少,但是给我买保险,你知道吧,在美国只要有保险,心里就不怎么慌了。
“……不用,你不用太担心。我不是太穷,我租的房子在法拉盛,是一个house的一整层,有两个卧室,房子有点旧,但是在纽约能住这么大,也算还可以……我从来没有为吃饭紧张过,每年还能去欧洲逛逛,有时候抓着开会的机会,有时候老早买好特价机票。你去过威尼斯吧,我觉得我想死在那里,那个城市……那个城市跟我差不多,一直都在下沉。有个诺奖诗人,苏联人,流亡后也是住在纽约,好像就在东村,离这里很近。他死后就葬在威尼斯,苏珊·桑塔格就说,这是她的理想归宿,因为威尼斯哪儿都不是。
“真的别担心我,我没有过得多差,我只是过的……和之前想象得不一样。但是你说谁过得跟想象一样呢,你也不见得吧?”
账单送上来,两个人加税八十美元,他拿出信用卡,写了20%的小费。王凌薇并没有像大部分人,听完故事后就抢着买单,她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已经补好了口红,大概也补了粉。林立成有点想念她刚才的样子,脸上微微出油,烤肉的时候靠近了,看得到额头眼角都有细细皱纹,他对着现在无懈可击的王凌薇,也就无话可说了。
林立成送王凌薇到SOHO的宾馆,雨已经停了,走了一会儿裤脚上还是糊了不少泥,林立成有点着急,得早点回去把裤子脱下来擦擦,不然拿去干洗又是二十美元。烤肉店里被炭火慢慢烤出来的情绪,十分钟就迅速走散,王凌薇走在边上,也只是一个上了点年纪的漂亮女人走在边上而已,林立成觉得曼哈顿的夜晚灯光太亮,他想回到黑漆漆的北方大道去。
走到宾馆楼下,王凌薇突然说:“要不你上去喝杯茶,我带了一点今年的新茶,是六安瓜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