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井风筝Twin lives 1

夏天总是很糟。潮热中对别人的故事失去反应,别人对我大概也是如此。一切蒸发在空中,同情、怜悯、好奇心。半空盘旋,而不降落,因为始终没有下雨。

关静找到我,我不怎么愿意。夏天中我有自己的烦心事,一个专职做离婚案件的律师,自己也离了婚,却没占到什么便宜,毕竟前夫也是律师,发表过学术论文,业务能力略强于我。我没有驾照,那辆国产宝马5系归他,又把朝阳公园边上的两室一厅卖了,这笔钱还贷又平分后——我多拿了二十万,算是抵车钱——谁都买不起四环内的房子。我在鼓楼租了一套两居室,多少憧憬着还能约会男人,在后海喝完酒,顺势步行回来过夜。他因为已经有了再婚对象,安心把新房买在亦庄。以前我们也看过亦庄的联排别墅,小区里种满银杏,两层三百平方,小车库,小院子,一架子紫藤,一只狗,狗在紫藤架子下撒尿。两个律师稍微努力几年也能过那样的日子,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中途泄了气。

我不恨前夫,不过私下里也想过,如果他不存在,也许北京会是一个更适合呼吸的城市,好像浓浓雾霾天里,他是一颗吞咽不下的大型颗粒。好几次,刷到前夫的朋友圈(为了证明自己的文明程度,我们都还看对方的朋友圈,甚至偶尔互相点赞),我都会想,他要是突然死了就好了。不用死太惨,不要得重病受折磨,我也不忍心。脑溢血,或者心脏病,他一直说自己心脏不好,长年备有硝酸甘油,但一次没有用过,性生活进行到一半,他会突然停几秒钟,大概是怕死。那几秒中断意外漫长,我直直往窗外看去,没有霾的日子,天狼星猛烈闪动,让人更觉焦急。

关静打电话过来,我正在看大盘。卖房后的大笔现金找不到出路,我几乎全放进了股市,重仓五粮液,也没什么原因,家里亲戚都喜欢喝五粮液。我在31块进去,后来政府清理场外配资,一路跌到22,我又加了仓位,把均价拉到28,它现在一直停在26上下。并没亏多少,我还是较着劲,每隔三十秒刷新一下大盘,为一毛钱涨跌心情起伏,许久没有接过新案子,全身心炒股,渴望解套,大概没法接受在一个全新的领域,我又一次被死死套住。

天气苦热,离婚后我不大去律所坐班,租的房子朝西南,空调总是漏氟。收市前房间内温度达到顶点,我无意识又刷新一次大盘网页,看墙角翘起的复合木地板,房东留下的艳黄色简易沙发,阳台上堆满纸箱子而纸箱子又堆满灰尘,不明白一个差点买联排别墅的女律师,怎么会到了这里。那种希望前夫死掉的心情,又自顾自涌上来,混杂着罪恶、负疚和快意。

如果他之前死掉,我就还能住在那套房子里,朝阳公园边的房子。阳台上养了几盆花,月季和栀子,最后一次和前夫吵架,我们不知道谁把一盆满是花骨朵的栀子推到楼下,二十三楼,一声巨响。如果当时砸到路人就好了,我会站出来指证他,警察、检察官、法官,他们当然更相信女人,前夫会被判刑,路人最好不要砸死,这样属于情节较轻,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但楼下并没有人,我拿着扫帚簸箕下去收拾,满地狼藉中,闻到栀子香气。前夫一直活着,没有判刑,没有心脏病,已经再婚,过得很好。

关静说了一半,我才渐渐听懂意思:“……不行不行,我哪里有时间回去,而且我没有做过刑事案,你知道吧,我一直就打打离婚案,从来没有进过看守所……这个案子,还是得找个有经验的本地律师。”

但关静没有放弃,她向来不容易放弃:“……你就当回来休个假,散散心,老闷在北京也不是个办法……”看来大家都知道我离了婚,“看守所嘛,没去过有什么关系,去一次就认识路了……你就当帮帮林凌,她也是好造孽,肯定是失手嘛,要不然她脑壳有包要去杀人?……”家乡话用“造孽”说一个人可怜,我有时候也会自我感觉“造孽”,但不知道用哪种定义,动词还是形容词。

晚上八点,我同意接下林凌的案子。关静是我和中学同学的最后联系,没有她,我是一个和那六年彻底断交的人,我不想这样,有时候对关静近乎谄媚。我高兴自己被拉到所有群里: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大学同学、研究生同学,我给每个群发红包。春节回家,有人组织聚会,在桥头烧烤铺,我也去了,吃五串烤排骨。排骨腌过了,酱油齁住喉咙,我没有选择;不知道怎么回事,排骨一直送到我这桌来,且只有排骨,如果想吃鲫鱼和鸡胗,就得换张桌子。关静那天不在,没有人和我说话,我不敢换桌,后来大家都说要拍合影,我赶紧理理头发,站在第二排中间,照片发到群里,断续有人说,“顾小梦还是长那样啊”,“真的,就是发型变了”,有人议论我,这让我安心,就又发了一个红包。

外面渐渐暗下去,却始终没有降温,我走到后海边,吃一罐老北京酸奶,水面蒸腾热气,风也只显扰人。湖中有开黄鸭子电动船的情侣吵架,船剧烈摇摆,我知道舱下水草疯长,如果船真的倾翻,水草会缠住手脚,四下喧嚣,呼救不易,一场没有凶手的谋杀案。但过了一会儿,船平静下来,路灯探照之下,我看见两个人并排挤挤挨挨坐在一起,齐心协力把黄鸭子开回码头。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混淆了方向,但最终还是开到了正确的路上,很奇怪,每个人最终都能回到正确的路上。

我坐在树下花坛石沿边,翻了很久手机,翻到那张烧烤铺合影。林凌在第一排最右,穿一件红色大衣,叶敏敏和她隔了几个人,穿蓝色大衣。暖黄滤镜之下,每个人都长得像,我记不起林凌,也记不起叶敏敏,照片中两个人是一模一样的小圆脸,长卷发,我也差不多如此,我穿一件驼色大衣。

警方指控称,二零一五年七月十三日晚上八点二十七分,犯罪嫌疑人林凌趁人不备,将被害人叶敏敏推入一口正在漏气的盐井,后者脑部撞击井壁,当场死亡。林凌被控涉嫌故意杀人,目前羁押于贡井区看守所,我是她的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