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井风筝Twin lives 3

我们本来坐在室外,觉得一点点雨不妨碍喝茶,但雨渐渐密了,关静又穿白色真丝衬衫,我们就挪到王爷庙里面。房间内开着空调,却不禁烟,我们先打两个喷嚏,然后都拿出了七星,开始抽烟后空气就舒服多了,潮气混杂烟雾,两个人有好一会儿不想说话。

王爷庙以前是戏楼,现在和城中所有带院子的古迹一样,不过给人打牌喝茶,卖十块钱一杯的青山绿水。庙建在河边石崖上,崖身上的“唤鱼池”三个字据传是苏东坡真迹,都说他在这里钓过鱼。庙内石壁上有“还我河山”,倒的的确确是冯玉祥的字。一九四四年抗战艰难,冯玉祥来城中发起节约献金爱国运动,筹到一个多亿,有大盐商一笔拿出一千五百万。

这些都是关静告诉我的,没想到她变成文化人。初中她成绩一直不好,读中专时花了一笔钱,后来又托人进了本地银行。我考上大学的夏天,去找她吃饭,在柜台前等她下班,看她穿式样古老的衬衫和一步裙,化红脸蛋和血盆大口妆,飞快数钱,数完一叠又重新从第一张数起,如此往复三遍。她后来跟我说:“第一个月就数错了,罚了两千。”现在关静是一家区支行的副行长,有个丈夫,但我们不怎么提到他,关静自己开车来接我,她先是开一辆福克斯,去年换成宝蓝色mini cooper。

反复打量自己的生活时,我总会想到关静,好像以她为坐标,我才能确定自我位置。可能她也过得不好,不然她为什么一直没有生孩子?为什么她从来不带丈夫和我吃饭?为什么有时候半夜三点,她会在朋友圈转“女人这辈子不能犯的十个错误”,她犯了什么错误?为什么她热衷于和所有同学维持联系,哪个生活幸福的银行副行长这么闲?这么想下去,让我更容易和她交往,虽然她的不好隐藏在“可能”的水底,我的却浮动在青天白日的水面。

这两年关静总是主动来找我,就像读大学和刚开始工作那几年,我志得意满野心勃勃,尚未意识到前方看似水泥铺就的大路,会渐次出现泥沼般挫败。我总是主动找她,那时候我是一个重点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的律师,以结婚为前提谈了一个同行男朋友;她刚刚从柜台调到房贷部,几次相亲后也有了固定男友,我一目了然过得比她好,却没有好太多,这让我们的友谊持续下来,持续到她一目了然过得比我好、却没有好太多的现在。我们是两只蜈蚣风筝,开始并排飞在有风的地方,后来风太大了,她偏离方向,我则一路下坠,坠向今天。

以前我们当然也聊男人,后来这个话题渐渐退场,现在我们和所有闺蜜一样,聊眼霜、年终奖和包,这并不意味着男人在我们的生活中变得不再重要,而是真正重要的话题,我们都不再向对方——事实上是任何人——提起。我在婚姻中有过两次无人知晓的一夜情(不知道怎么回事,离婚后反而没有机会);她有一次在唱歌间隙出去接了七八次电话,再回来唱《勇气》,包房内的旋转彩灯下,我看她泪光粼粼。唱完歌,我们一起去吃了串串香,我们依然亲密,只是不再知道对方生活中真正发生了什么,把一切秘密混混沌沌煮进这口油腻的锅里。

抽完第二支七星,关静问我:“你去见了林凌没有?”

“见了,难道白收钱不干活,见了两次了。”

“她怎么样?”

“能怎么样……看守所里……跟我说吃得还可以,因为我爸托人给公安那边打了个招呼……能吃什么?也就是早上能加个蛋,晚饭有点肉吧,我也是估计,我们哪能聊这么多……”

“那你们聊什么?”

“案情啊……你说律师和当事人能聊什么……”

“她怎么说?真是她杀的?”

有老太婆挑着扁担在茶馆内卖凉皮凉面,我叫了一碗凉面,嘱咐她多放蒜泥,吃了几口才对关静说:“对外人泄漏案情,你是想让我被吊销执照啊。”每桌都在吃凉面,都多加了蒜泥,浓烈蒜味让空气更显污浊,却盖住那些不想被说出口的话语。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关静却也没有继续问下去。雨下得更大,有男人进来避雨,又不想出茶钱,就扭扭捏捏站在台阶上,院子和室内之间的含糊地带。我无端端想到王云雷,他可能就会这样,舍不得十块钱茶钱。王云雷长得不错,像多次变形后的胡军,林凌也算得上标致,一对外貌中上的夫妻,在钱上面显见窘迫,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更让人觉得难堪。

我和关静都想走了,但下大雨还一定要结束闺蜜下午茶,好像会显得关系冷淡。浮在水面上的话题被一一打捞干净,连新叫的一盘瓜子都一颗颗剥完,我终于问道:“林凌和叶敏敏到底关系怎么样?”

关静在听一段微信语音,似乎是无意识回答:“还可以吧。”

“什么叫还可以?”

“……就是每次同学聚会,两个人也都来,也没听谁说她们有矛盾。”

“我爸说她们住得很近?”

“……是啊,都在老街那边,那两排平房嘛,以前老盐厂职工都住那边,厂里分的房子……你忘了?初中班上有几个从盐厂子弟校上来的,她俩都是……咦,这么说起来,她们应该小学就认识了,也许是幼儿园,盐厂都有自己的幼儿园……”

“她们到底在哪里工作?”

“开始也都进了盐厂,后来不是下岗了吗,就都自己找工作咯,帮帮私人老板,打打工。两个技校毕业生,你说能找到什么工作……林凌好像在商场里卖包,叶敏敏不晓得,她离了两次婚,你知道的吧?”

我不知道,但我意识到别的同学背后说起我时,提到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这也不意外,在任何濒临冷场的时刻,总有别人的生活作为谈资,尤其是显而易见失败的生活,这在明处拯救僵局,暗处则拯救我们自己。关静也意识到了,她只能提供更多八卦,以让我们都忘记前面话中的暗刺:“……叶敏敏听说又要结婚了,这次找的人很可以,就是桥头那家羊肉汤的老板,你记得吧?我们去吃过几次的那家,他老婆去年死了……”

我记得那家,老板是一个油腻的胖子,怕有五十五岁,身上经年不散的羊膻味,羊肉汤是地道的,后厨院子里有整张带血羊皮。他看起来也是个好人,买单时总给我们抹掉零头,又送一杯极烈的柠檬酒,但我没有想到叶敏敏嫁给他,背后收获的普遍评价是“很可以”。离婚后陆续有人给我介绍对象,离异有孩有房,离异有孩有房但孩子跟着对方,最好的那个丧偶无孩有房,我想,回北京应该见见他,有点秃顶算不上什么问题。但也许他已经见过别人,夏天总让人着急,希望一切在冬天之前有个定局。

后来关静送我回家,开车十分钟,她的微信响了六次,在最后一个调头处,我突然希望我们的关系可以突破眼前的雨雾,抵达更清晰透明的地方。如果我想和一个人有清晰透明的关系,关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问她:“欸……这几年,你有没有遇到过什么人?”

关静化了浓妆,睫毛长到不合理的地步,扑簌簌闪动时把整个世界遮蔽在外。她没有转头看我,半分钟沉默后,她轻快地说:“什么什么人?一个已婚妇女还能认识什么人啊?怎么啦,你是不是认识谁了?有照片没有,快发我微信!”

我也转过头去,看雨刷拼了命想挡住水滴和雾气,然而世界还是混沌难辨,我说:“随便问问,我也没有,哪里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