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涨水Life by the river 4
幺妹豆花庄拆于端午节前一天。那天暴雨如注,厚厚的水雾笼住灰色世界,一台鲜黄色中型推土机轻轻往前挪了几步,那套烂朽朽的房子就轰然倒下。雨中万物湿润,甚至没有激起一点灰尘,只有墙上新刷不久的石灰,和雨水混在一起,淌成一条污浊的白河。
沙河镇上的白家人都来看了,像是白沙河边正在放露天电影,男男女女都穿塑胶拖鞋,徒劳地打着巨大雨伞。雨声太大,连推土机都像打开了静音模式,却还是可以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对身边的人说,点点有财运,分到这套房子,先是开几年豆花庄赚了大钱,现在拿的拆迁款据说比别人家还要多几万,在城里头怕是够买一套三居室。
白点点和白丝丝站在一起,穿着一模一样的夹脚高跟凉拖鞋,黑色真皮鞋面上镶彩色水钻。鞋子是白丝丝上个月淘宝买的,一双四百多,她跟王林辉说,都是你对点点的事情不上心,你看,过完年她都不和我们来往了,你明天上班把这双鞋子送过去。第二天正中午,王林辉拿着鞋盒子去了幺妹豆花庄,店里挤挤挨挨坐满人,白点点正在舀豆花,王林辉说:“丝丝给你买的凉鞋,喊你有空过家里来吃宵夜,她炒小龙虾给你吃,现在小龙虾也肥了。”白点点抬头擦擦汗,没有说话。王林辉走得快,回到办公室后没有吃午饭,把门反锁睡了个午觉,他以为自己会梦魇,但是并没有,踏踏实实睡到两点半。起身去卫生间洗脸,很久没有这样认真照过镜子,王林辉看见脸上多出一圈肥肉,挤满所有轮廓,如果在街上骤然当面遇到,他不觉得能认出自己。
王林辉今天作为拆迁办工作人员,远远站在另外一边,几个闪电毫无征兆打下来,四周骤然明亮,王林辉看见白点点的脸,涂着玫红色唇膏,越发衬出脸色苍白。他不能遏止想到那个中午:白点点说,“表姐夫,我晓得你喜欢我,你帮帮我,以后我不找男朋友,你什么时候想过来,就给我发个短信。”然后她合上眼睛,嘴唇灼灼闪光,王林辉看不清是因为窗帘透进的光,还是因为她画着唇彩,他只是发着抖,俯身下去,点点的睫毛拦住了时间,他没有神经质地去看现在到底几点。
王林辉的领导待了几分钟就走了,他等会儿在市里有会,为了给日报拍照又必须出现一下。穿好皮鞋塞进胶筒雨靴里,披着雨衣还有人打伞,这样衬衫还是全湿透了,看起来心情不好。领导总是心情不好,就像王林辉正月十五去找他谈的时候,他听了五分钟,就看看表说:“我今天有个饭局,你也下班吧,早点回家过元宵。”王林辉于是回家过元宵,白丝丝炒了一份鲜锅兔,冬天嫩姜贵到五十一斤,这么一份得用二两;饭后一人两个芝麻汤圆,姜丝太辣,汤圆太甜,这个年就这样过去了。
王林辉没有再在领导面前提起过这件事,他也没有再单独见到过白点点,他以为点点会问他到底事情怎么样,但是并没有,原来所有设想都会一一落空。清明上坟的时候他看到点点,瘦了一圈,本来圆乎乎的脸上显出轮廓,下巴中间有一道沟,眼睛显得更大,只是眼下有乌青眼圈。如果在街上骤然遇到,他也不觉得自己能认出,这是赤裸时拥抱过的白点点。
后来大家也就散了。那堆废墟说是过两天才能收拾好,有几个人顶着大雨在里面寻找杂物,翻出一条红色连衣裙,又有人找到一口铁砂锅。白丝丝走过来让王林辉先开车送她去单位,他们转身和白点点说再见,又是一个闪电猛打下来,探照灯一般照出那条石灰淌成的白河,有块宝蓝色玻璃的手表扯住一双深灰色丝袜,顺着污水,慢慢往白沙河流去。
白沙河当然已经涨水,它漫过河岸青苔,又漫过王林辉和白丝丝的小腿,最后漫过那块蓝色浪琴,白沙河看见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