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Live, life, love 4
到了五月,段飞进入一家创业公司做联合创始人。公司似乎是在线卖各类合同模板,他对这些不大懂,还是埋头写程序,只是拿比以前高三倍的薪水,以及一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兑现的期权。新工作必须要去望京坐班,他每天六点出门,以躲开早高峰,晚上又十点回家,以躲开晚高峰。段飞研究生毕业后就没有过固定的上下班时间,本来以为这种生活会不大容易适应,但并没有。他每晚睡死过去,五点半睁眼即起,烤两片面包涂厚厚黄油,喝一杯胶囊咖啡,再冲一个澡,他前所未有地想一直这么活下去。
叶萧萧有些不满,从同居开始,他们很少分开超过四个小时,因为两个人各自在公司开周会的时间大概是四个小时。除此之外,他们二十四小时加二十四小时地在一起,在家中各自占据一个朝南房间,两个人不怎么说话,但隔着墙壁,又明确感受到对方的存在。现在叶萧萧每天晚上等着给他煮面当夜宵,天渐渐热了,他总在露台上吃面,那里只装着一盏壁灯,昏黄灯光下,她发现段飞瘦了一些,脸颊有下凹阴影,却意外显得英俊,像凭空把她熟悉的男人一键美颜。她也不好意思抱怨,想到要一直这么活着,他们想多存点钱,尽快买一套好房子,就此安定下来,一种海枯石烂的安定。其实房子并不能海枯石烂,北京的房子,二十年就破旧到不能入住。
她对段飞说:“方晴那种就不错,是不是?不要租,我们找一套能买的,你上班走高速,其实和现在也差不多。”北京的别墅非常贵,但他们现在已经注射永生,理论上可以降低首付,申请很长期限的贷款,也许一百年?然而房子产权依然只有七十年,永生也没有改变这件事,永生没来得及改变很多事,大家都猝不及防,迎来了今天。
叶萧萧对未来举棋不定,有时候她说:“没关系,以后各种政策会慢慢跟上的,总要解决的,不可能一直这样。”有时候又说:“谁知道,在这里……什么都说不定。”
叶萧萧五月底满三十六岁,本命年,按理说永生后并没有什么真正可担心的,但她还是早早买了半打红内裤,“不死也会有很多磨难……方晴说得对,活着就是难的……能防一点是一点”,她对段飞说。生日那天他们订了龙虾自助,他们都不怎么爱吃龙虾,但那家最贵。
段飞已经迟到了一会儿,却还等了四十分钟叶萧萧才出现,穿白色真丝连衣裙,隐约能看到红色内裤。她先去拿了龙虾,闷头吃了两只后,才开口说:“我刚才去医院了。”
“你哪里不舒服?昨天不还好好的?”
“没有不舒服,就是我洗完澡穿衣服才想起来,我两个月没有来例假了。一直穿着红内裤,把这件事给忘了。”
段飞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什么意思:“那医生说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病了?”
叶萧萧又剥开一个龙虾,虾头满黄,她一口咬下去,说:“不是病了,我怀孕了。”
整个房间明明嘈杂,却突然静下来,段飞喝了一口酒,说:“……怎么会……不是说打了针就……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下午还做了B超,六周加五天,好像就是我们打针那个晚上。”
段飞记得那个晚上:方晴猫一样闪烁的眼睛,窗外同样闪烁的赤色火星,进入叶萧萧时让人战栗的诱惑和秘密。他很久没有这样激动过,汗水浸透床单,小腿几乎抽筋,叶萧萧问他:“是不是永生特别高兴?”
他裸着身体去冲澡,说:“可能是,哦,不,当然是,以后我们都不用戴套了,多好。”
那个晚上之后,一切又回到有条不紊的轨道上来。他们互相熟悉身体,也知道怎样在八分钟内让对方快乐,性爱依然不错,但也没有再看见过什么星星。段飞偶尔去看方晴的朋友圈,但她很少更新,他们没有再见过面,叶萧萧又出去和她吃过两次饭,她说:“女人有只和女人说的话,虽然我和方晴也没说什么……何况你去也无聊,是不是?”他只能说:“是,上班太累了,我不想去。”
段飞想了许久,才问:“那我们该怎么办?那个针……是不是算失效了?如果把孩子打掉……”
叶萧萧低头继续吃龙虾,说:“等我再问问……你要不要看看这个。”她从包里拿出一张B超单,背景模糊,上面有一坨扇形阴影,阴影上有一个椭圆小洞,隐约能看见当中米粒大的白点,下面写着:“宫内早孕活胎,宫内可见胎芽长0.7cm,胎心可见。”
段飞看了一眼,又快速移开眼睛,说:“我明天必须去公司开会,只能你去问了。”
其实也不知道问哪里,哪里都说不归他们管,叶萧萧打了整日电话,连药监局和计生委都试过了,对方听起来都比她更茫然。最后打了12345市长投诉热线,有一次小区电梯坏了,业主们联合起来打12345,第二天倒是真的来了人。她和接线员颇解释了一阵,对方才勉强弄明白整件事:“叶女士,我重复一下您的投诉,您说自己已注射永生针剂,按理应当自动失去生育能力,但您却意外怀孕了,整件事情是不是这样?那您的诉求是什么呢?是希望获得赔偿?还是别的什么?”
叶萧萧顿了顿,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应当有个“诉求”,最后她说:“我就希望先有人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飞那天半夜回家,还是坐在露台上吃面,叶萧萧今天做了嫩姜牛肉丝,给他剩了半碗拌面。段飞吃了几筷子,才想起来问:“那件事问得怎么样?”
叶萧萧拿出一板药片,就着白水吃了一片,说:“还没怎么样,打了市长热线,说七十二小时给我答复。”
段飞问:“你在吃什么药?”
“叶酸,昨天医生开的。”
“吃这个干什么?”
“防止胎儿神经管畸形。”
段飞并不明白这到底什么意思,但这制止了他接下来要问的问题:“我们要不要把孩子打掉?”他想,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也许永远不再有合适的时机。
拌面吃到最后又辣又热,不过五月初,空气中已有闷闷火气,窗外工地彻夜施工,说是要赶在明年建起一座高级商场。打桩机每撞击一次地面,黑夜中就有火星散落,像随时准备焚烧一切。段飞吃完后点了一支烟,这是他唯一的不良嗜好,以前抽得不凶,这几个月加了量,他解释过这件事:“最近工作太累了。”叶萧萧从来没有劝过他戒烟,有时候还会跟着抽半支,但今天她立刻去了卧室,且关上门。燥热夏夜中一支烟走得比想象中更快,他又点了一支。
叶萧萧有一次说过,中学时是她偷偷教会方晴抽烟,后来她抽得不多,方晴却烟不离手:“方晴就是这样,她选定一种方式,就会一直按照那个方式生活,她非常地……固执。”
段飞问她:“那你呢?”
“我也不知道……有些事情遇到了才知道,但我大概好一点,来北京后喉咙不舒服,就基本戒了烟。”
还没等到七十二个小时,第二天就有人联系叶萧萧,并不是市长热线,来电显示“未知号码”。电话里是个客客气气的低沉男声,却不容分说地要求她立刻赶到“以下地址”,他重复了两遍,叶萧萧还是没能记下来,手边一时也没找到笔,就说:“要不您给我发个短信?”
对方还是非常客气,却拒绝了,说:“叶小姐,您还是再努力记一下。对了,您打车记得要票,我们给你报销往返车费。”
第五遍的时候终于记住了,那个地方几乎到了密云水库,打车花了两百八十多。叶萧萧捏着发票下车,面前是一栋灰砖平房,院子里种满石榴,又搭着丝瓜架,架下有石桌石凳,凳上趴一只黄色小土狗。标准的京郊农民房,院子里似乎刚刚施过肥,腐烂酸味四散。她正疑惑着又默背了一遍地址,房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男人,也就三十出头的模样,穿一件簇新的白大褂,他说:“叶小姐,辛苦您跑这么远了,请进。”
房间空旷,因为根本打通成一个房间,四下落白,却铺着黑色地板,没什么家具,只中间放了一套沙发。有两个人大概本来坐着,现在站起来迎接叶萧萧,一个满头银发穿白大褂的中老年女人,一个穿条纹POLO衫和西裤的中年男人,是那种得体的中年发福,远远看过去,皮带中间一个硕大的H扣闪闪发光。
带她进门的男人介绍说:“这位女士是我的导师,她负责了永生针剂的研发工作,另外这位先生……是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他特意过来和您沟通这次……事故。”叶萧萧发现,这已经被确定为一次事故,然而她还是不知道在场任何一个人的姓名。
走近了才看清楚,白衣女人的银发是染的,她不会超过五十岁,皮肤上有些许皱纹,鼻梁高挺、薄嘴唇、眼神凌厉,林萧萧无端端想到方晴家里的阿伦特海报,要是她也点上烟。她第一个开口:“叶小姐,你是什么时间打的针剂?”
叶萧萧回忆了一下:“三月二十五。”那天是周五,她记得社区医院的护士一边给他们打针,一边和旁边的人说,周末要去雁栖湖。
女人又问道:“您的孕期倒推回去,大概是哪一天受孕?”
“三月二十五……应该是二十六的凌晨。”这不会有错,因为接下来一周他们并没有性生活。段飞开始接触新的工作机会,他显得很疲惫,而她藏身于他的疲惫中,试图独自应付永生真正发生时,内心始料未及的冲击。那一周他们甚至很少说话,叶萧萧想,也许段飞也在处理同样的问题。
“你没有避孕?”
“没有,不是说打针之后自动失去生育能力。”
女人不说话了,转头和那个中年男人耳语了一阵,男人开口说:“叶小姐,您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他们都还站着,叶萧萧自顾自坐下来:“我能有什么想法?我就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银发女人声音低沉,又有一种科学家式的合理冰冷:“我暂时没法给你一个准确解释,你是永生针剂推出后的第一例意外。按理说针剂中的阻断生育功能会即刻发生作用,也许是你的血液吸收发生迟滞,也许是你的体质对针剂发生了不明反抗,但这都无法确定……你也知道,什么都有例外,安全套也不是百分百避孕,我们接下来会进一步对针剂进行改进。唯一确定的是,你之前打入的永生针剂已经失效了,因为两个功能是同时生效或者同时失效。”
“那我现在怎么办?”
现在是中年男人开口:“政府给您提供两个选项,一是您中止本次妊娠,我们再免费给您补打一次针剂,这一次由专家全程监控,保证成功。二是您继续妊娠,放弃永生,我们会全额退还您之前缴纳的款项,另外考虑给予适当现金补偿。”
叶萧萧沉默半晌,说:“但我两个都不想选。”
“您必须选一个,考虑时间为一个月,但您最好尽快决定。您也知道,五十天之前是中止妊娠的最佳时间,您已经四十天了吧?再晚一点,对您的身体和心理也不好。如果您没有答复,政府将默认您已经放弃永生,退款会打入您的银行账号。发生这样的事故肯定谁都不想,但既然发生了,我们只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决途径。”
“不,这件事发生之后,就不再有合理的解决途径。”
男人没有接话,从沙发上递给她一个崭新手机:“叶小姐,您好好考虑一下,随时可以通过这个电话和我们联系,里面已经预存了电话。”
叶萧萧接过电话,拿出那张几乎被她捏碎的发票:“你们是不是还得给我报销打车费,往返五百六。”
她最后拿到六百块,叶萧萧紧紧攥住那些钱,回到家中。沿途下了一场短促的暴雨,白雾遮蔽万物,让人失去起点,唯有向前,但路面起伏不平,出租车剧烈震动,她系上安全带,又不由自主护住了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