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Live, life, love 5
“可以试试起诉,你不用担心,我来做你的律师,明天我们就去立案。”方晴走到院子里抽烟,隔着玻璃门大声对叶萧萧和段飞说。院中青梅已经熟透,叶萧萧进门前摘下了两个,这种青梅极酸极涩,大概只能泡酒,但她吃了下去,后来又摘几个。怀孕第七周,叶萧萧胃口很好,也查了资料,研究过“酸儿辣女”,但她既爱吃酸也爱吃辣,有时候半夜会煮一大碗酸辣粉丝,叶萧萧默默想过,她希望是个女儿。
女儿,照着她的模样,白皮肤、小雀斑、眼皮内双,不喜欢说话,不和人争辩,却凡事倔强,就像……就像她从未见过的妹妹。儿子也可以,但还是要像自己,不要像段飞,段飞长得不错,性格更好,有时候叶萧萧甚至为此恼怒,因为他有太多她没有的东西,好像是一种先天缺陷。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希望自己对怀孕这件事拥有单一产权,就像一块火红烙铁,她紧紧握住时觉得灼痛,却又不想递给他人。
“怎么起诉?我根本不知道那几个人叫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的单位。”
“你当时交钱是去哪里?”
“街道办,社区收的费,给了一个收据。”
“那我们就告社区。”
“这能有什么用?”
“没有什么用,起诉的目的不是为了赢,而是为了他们和你庭下和解。”
“万一他们不和解怎么办?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谁。”
方晴摁掉烟头,回到房间内,说:“那就没什么办法了。你应该事先想好,万一不成,你自己倾向于哪个选项……哪怕真能和解,你也得想明白,自己到底希望怎么样?你是要钱,还是要别的什么。”
叶萧萧和段飞都沉默下来,他们并没有私下里讨论过这个问题,在事情发生后,他们没有讨论过任何问题。因为讨论意味着做出选择,而做出选择意味着错误,任何一种选择都是如此。
段飞尤其小心,他躲避着所有需要他表态的时机,按照叶萧萧的转述,专家和官员都没有提到他,没有人知道。如果她打入的永生针剂已经失效,那他的呢?也许没有人提到他,就意味着并没有?也许他可以这样沉默着躲过整件事?这明明是一条叶萧萧选定的小船,他起初冲动,继而犹豫,但终究还是和她一起上船,以为可以就此驶向没有终点的终点,但却突遇变故,对方莫名其妙掉进水里。到了今天,段飞才发现自己举棋不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当下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舍得下船。
方晴又说:“明天立案的时候得递交诉状,萧萧,我们今天得把这些事都定下来……说实话,我不是很知道你在纠结什么?你从小就跟我说,你不要生孩子,永生又是你一直想要的,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看西游记?你说你不敢吃唐僧肉,却想吃人参果。”
叶萧萧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记得,人参果闻一下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活四万七千年……但这件事不是这么说的,哪里有这么简单。”
“到底复杂在哪里?”
“你记不记得上次你说那些难民的孩子?那是不幸,不是不对……就是这样。”
“这不一样,那些人是已经把孩子生了下来。”
“没有什么不一样。”
“你是不是这两年信了教?”
“不是的,哪里有这么简单,不是这么简单的答案。”
“既然你原本不想要孩子……”
叶萧萧打断她,说:“我不想要孩子,但我也不想堕胎,就是这样。”
“堕胎”两个字突然出现,让段飞心中一惊。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叶萧萧,多年前自己陪女朋友做过一次手术。延续到毕业后的大学情侣,两个人都刚开始工作,对事业和性爱有同样满溢的热情,都觉得戴套扫兴,吃药又伤身体,就糊里糊涂地按照“前七后八”计算安全期。这样过了几个月,终于糊里糊涂地怀了孕。他们根本没有讨论过别的可能性,刚过四十天就做了手术,在附近一家妇幼保健院。手术时他等在外面,百无聊赖,先在PSP上打了几局三国,又下楼抽烟。正值盛夏,进出的孕妇们身形庞大,大多数穿那种类似睡衣的宽松碎花裙子,平底拖鞋,露出一截粗壮的小腿。段飞也没什么想法,只觉得这件事永远和自己没关系。抽完烟他回到二楼,看玻璃门上贴的科室名,贴纸血红,“计划生育科”,下面是英语“Birth Control Department”。他看一遍,又读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知道,“计划生育”这个词原来是这样翻译。
女朋友做完出来,挺高兴地说:“我没事,一点感觉没有,医生说我身体很好,根本不用输液。”但好像还是应该补补身体,两个人就一起去吃了肚子里满是软烂糯米的韩国参鸡汤。后来他们又在一起住了几个月,开始认真避孕,随后分了手,为现在已经模糊的原因。从头到尾,他们没有说过“堕胎”——“手术”,他们使用这个可以大声讲出的词语,隐蔽定语,情感中性。
段飞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重要,却也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他后来当然还有过几个女朋友,有时候也用宽泛的安全期自我安慰,但也许是幸运,他没有再见过血红的“计划生育科”。最后到了叶萧萧,她对这件事极为严格,如果某一次是先进去后戴套,她就会在三个小时内吃一颗事后药,哪怕半夜三点也是如此,小区里就有二十四小时药店。
“不会有事的,你这样对身体不好。”
叶萧萧耸耸肩:“能有什么不好?最多是不能生育,但我本来就不想生育。”
段飞想,他永远不会知道叶萧萧是不是也做过“手术”,因为她是那种握紧秘密的人,每一个秘密。她甚至任性地扩大了“秘密”的边界,叶萧萧从不谈论任何一个前男友,她只含混地对段飞说过:“前男友?我当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我却永远活着。”
方晴和叶萧萧在长餐桌前一字一句讨论诉状时,段飞走到外面。小区比冬天时更显美丽,木栅栏被各色月季覆盖:玫红、明黄、艳粉、蓝紫。他恍惚记得,自己和叶萧萧去民政局登记结婚那天,沿途也开满月季。那条路带领他们通往另一个世界,也不过是两个半月之前的事,时间一定发生了某种他们都未察觉的错乱和扭曲,导致每个人都走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