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Live, life, love 6

暴雨在车刚上四环时落下,等段飞开回小区,地下车库已经淹了,有人光着膀子,正奋力往外推一辆破旧不堪的捷达。水其实已经没过底盘,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还是徒劳地努力着。段飞把车停在路边,再一鼓作气冲回家里,不过两百米距离,他浑身湿透走出电梯,看见同样浑身湿透的方晴站在门口。楼道灯光明亮,她又穿一件真丝衬衫,段飞赶紧低头寻找钥匙,没有看她的眼睛,或者其他任何部位。

叶萧萧下午告诉过他,方晴晚上会过来替她拿点东西。立案后很快有媒体跟进,起诉状上又有原告地址,记者们整日整日等在楼下。方晴说:“你暂时别接受采访,先来我家住一段,媒体我来应付……我们这个案子,没有动静不好,动静太大也不行。”

叶萧萧就这么搬了过去,每天半夜回家不再有人给自己煮面,段飞先是不惯,继而感到一种奇特的放松,他发现自己根本不需要吃宵夜。洗澡、看晚间新闻、玩手机、睡觉,原来没有过多食物的时候,生活会显得轻盈。每天中午,他给叶萧萧打电话:“有什么消息没有?”

“没有,方晴接受了两家报纸的采访。”

“看到了,她说得很好。”

“还有几家境外媒体也在找我。”

“你要接受吗?”

“暂时不会,方晴说再等等。”

“等什么?”

“等那几个人会不会主动和我联系。”

“他们联系了没有?”

“刚刚不是说了,没有。”

“哦,是……你住那边怎么样?”

“就那样,还是工作……对了,上一笔稿费我已经拿到了。”

“最近在缩写什么书?”

“一个意大利女记者的书。”

“好看吗?”

“还可以。”

“书名是什么?要不我也去看看,我现在每天睡前也看一会儿书。”其实并没有,段飞每晚睡前打半个小时手游,他也不挑剔,公司电梯里看到什么广告,回来就玩一会儿,永远在新手村打小怪。他觉得这样很好,不需要走到更远去历险,未知不仅带来恐惧,也让人厌倦。

“《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你应该不会有兴趣……后来她的孩子好像出了意外,也没生下来。”

电话中止于此,段飞打个哈欠说,他得上班了。

他们很少提到孩子的事情、一切事情,因为每一个细节都难以克服。两个人都不是北京户口,从幼儿园开始就得上私立,他们楼下倒是有一家幼儿园,开在一家东北菜馆的院子里,玻璃窗上贴满花里胡哨的彩色字条,门前摆着一堆更加花里胡哨的游乐设施:一只小黄鸭漏了气,歪倒在充气城堡旁边。以前两个人都不用坐班,有时候中午懒得做饭,会去这家餐馆吃酱腔骨,戴一次性手套一人啃掉一斤。落地窗擦得不干净,模模糊糊看见外面小朋友们排队上滑滑梯,不远处就是餐馆的烤架,厨师戴着污脏高帽,热火朝天地烤串。

但沿着河往前拐一个弯,会走到这附近的一个别墅小区,有时候他们散步走得远,会到里面走两圈。北京的高级小区也就不过那样,植物多一些,有人工湖,湖心有亭,沿湖摆几把木椅,他们就坐在木椅上,看湖中开出的几朵荷花。小区里有一所双语幼儿园,忘记名字里有“剑桥”、“牛津”还是“哈佛”;幼儿园围起一大块草坪,上面除了滑梯和城堡,还竖着一匹彩色旋转木马。他们去的时候总是傍晚,幼儿园已经关门,有小区里的小孩儿翻过栅栏,去骑并没有在转的旋转木马,家长们不好意思翻,就在栅栏外给孩子拍照。

段飞说:“这个幼儿园看上去挺好。”

叶萧萧说:“是挺好的,一个月一万五。”

“这么贵?”

“还得面试,得会说点英语背点唐诗才能录取。”

“你怎么知道这些?”

“小区业主论坛里有人说。”

“我们小区还有业主论坛?”

“有的,平均一个月出一个帖子吧。”

“那你还去看?”

“有时候觉得好奇。”

他们等到十一点,看过星星才回家。已经过了处暑,火星、土星和天蝎座的星宿二连成一条笔直长线,说是三十年才有一回。他们绕着那小区走了一圈,又是一圈,在一个固定地点抬头看,三颗星一点点下沉,直至消逝,像一个高潮之后仓促收尾的故事,像每一个故事。

方晴用叶萧萧的浴巾擦头发时,段飞想到那个晚上。不到一年之前,他们刚刚住在一起,开始申请永生,手续繁复,要填无数个表,又经常要重新填过。这些琐事都是叶萧萧处理,她也不抱怨,只是说:“也没什么,就当同时办好几个签证。”那天她终于填完了,洗澡后提出想去散步,头发开始潮湿,后来渐渐干了,段飞走在边上,空气中有香波的青草味,他想:“就是这个人了吧?应该是的,不会错了,不能错了。”

方晴的头发也有这股味道,被雨水打湿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更显浓烈。段飞突然开口:“你用的香波和萧萧的一样。”

方晴有点意外,愣了一下才说:“是吗?这是我小时候用的香波,国产牌子,一直怕停产,每次都买十瓶……但我不知道萧萧也还在用这种。”

“萧萧……有时候我觉得她其实想变成你。”

“为什么?我有什么她没有的东西?”

“你的生活比较容易,没有包袱。”

“萧萧有什么包袱?”

“不知道,她从来不说。但有肯定是有的,她不喜欢做女人。”

“我也不是很喜欢,但我觉得这无所谓,变成男人也不见得会更好,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任你怎么折腾,也不会变得更好……更多东西在开始时就被决定了。”

“萧萧不会这样想。”

“她会怎么想?”

“她会反复想,如果我不是女人,事情就会好得多。只要遇上波折,她就会绕回这个结论,现在这件事更不用说……当然,这件事上她是对的,如果她不是女人,就不会怀孕。”

方晴去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递给段飞一罐,大概算某种生硬的安抚。接过酒时,他像提前喝醉般用力一拉,把方晴拉到怀里。方晴也没有挣开,只是说:“这样也没什么意思,对不对?”

段飞把头埋在她胸前,这才发现方晴没有穿内衣,她的胸比她的人柔软,然而他只觉慰藉,不觉刺激。他闷声说:“萧萧怀孕那天,就是我们从你家回来。”

“这么精确。”

“只能是那天……方晴,那天晚上本来就那么过去了,我们都很累,但我一直……一直想着你。”

方晴打断他:“你说这些对我没有用,你是萧萧的男朋友。啊,不对,你们已经结了婚,奇怪,我们是不是都忘记了这件事?”

“我遇到萧萧的时候觉得她很好,但后来我又遇到你……方晴,我知道这么说特别恶心不可原谅,但你真的像她的修正版,修复了一些说不出哪里不对的bug。你运行得更流畅,也更自然……我更想……更想和你在一起。”

方晴掰开他围在腰上的手,坐下来拉开啤酒:“你不过是因为不认识我,隔得近了看,每个人都有bug,我当然也有卡住的时候,只是我得自己熬过去,萧萧还有你。”

段飞又隔着距离去拉她的手:“我想试一试……你愿不愿意和我试一试?”

方晴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我是不会永生的,你愿意为了我放弃永生?”

段飞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本来我也没想过永生,这都是萧萧的意思,那时候……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很爱她,永远爱她……既然她要这样,那我就陪她这样。”

“但现在针都打了,你还愿意中止放弃?”

“……我不知道。”

“你是知道的,你说不知道的时候,难道不是已经做出了选择?”

雨早就停了,方晴走得很快,那点青草香波的味道萦留整夜,段飞第二日起床时却也散了。他烤了面包,沏上咖啡,等待的三分钟里给叶萧萧发了微信:“想你,快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