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只有这四个夜晚Constellations 第二个二〇〇八年十月十八日 纽约

王明峰都已经在楼下按门铃,林奕还跟袁萌说:“要不……要不我还是别去了……”她上半身换好灰色衬衫和黑色套头毛衣,下面却还穿一条蓝底红樱桃睡裤,脸上化了一半妆,粉底没有涂匀,唇膏溢出嘴角,头发编了一半又散开,好像和她一样在放弃和奋斗之间摇摆,犹疑不定。

袁萌已经收拾妥当,靠在窗沿上喝咖啡,她们住在14街,二十八楼,如果站在一个刁钻正确的角度,能远远看见华盛顿拱门。窗口正对的那套公寓里住着一个犹太老男人,早上七点到晚上十一点,永远穿着黑西装坐在一部老式打字机面前;过了十一点,他拉上厚厚窗帘,可能睡觉,也可能裸体吃楼下墨西哥餐厅的玉米薄饼。袁萌说,那大概是个作家,在写一部旷世巨著,于是她们经常花2.5美元买《纽约时报》,想在书评版上看到他的照片,然而并没有。纽约和哪里都一样,看起来充满希望,奇迹却又从不发生。

王明峰拿着一饭盒叉烧包进来,应该是特意去了一趟中国城。他三十岁,是一个极为正常的三十岁男人,正在用极为正常的方式追求林奕,算不上用心,却也不能说他不用力。王明峰请她去小东京吃海胆盖饭,约她看《歌剧魅影》,希望她作为Plus-one参加今天这次秋游。

林奕愿意吃海胆盖饭看《歌剧魅影》,在睡不着的深夜,她甚至愿意和王明峰聊两个小时QQ,聊到最后,两个人连表情符号都已经发完,走投无路只能下五子棋。但她拿不准自己是不是愿意作为Plus-one参加今天这次秋游,好像这样就有种确定无疑摆在前头,而她并没有确定无疑。

最后还是去了,在吃了两个叉烧包,王明峰又坐在沙发上目光炯炯看她化完妆之后。因为有露营的行李,三个人打了一部出租车,并排坐在后面,有一种古怪的亲密感。车沿着Broadway往上城走,早上八点的纽约,昨晚下了一场雨,路面的垃圾和银杏叶浸在淋淋水气里,街口总有一栋正在维修的高楼,人行道上搭着铁架,每个人都面无表情,从架子下走过。

车停在72街的红灯前,王明峰终于找到话题:“你们快看,铁架上有只猫!”三个人齐齐转头去看那只小小的黄花猫,正在架子上四处窜走,像追逐一只并不存在的蝴蝶。王明峰没有什么不好,要认真找出他的好,却也不太容易。林奕还有几个追求者,但他们也不过是王明峰的复数,林奕懒得和复数打交道,所以她现在只和王明峰约会。

集合地点是116街和阿姆斯特丹大道的交岔口,大部分人已经到了,约的时候有十个人,朋友带朋友,大家并不都认识,在一团混乱地互相介绍之后,有个人说:“大家再等等,还有个我中学同学,买肉夹馍去了。”于是每个人都呆呆站在路边,等一个肉夹馍。天空还没有从上一场大雨中痊愈,显出沉沉蓝灰色,刮不怎么明确的风,王明峰问她:“你冷不冷,有没有带外套?”林奕点点头:“我带了风衣,在包里。”在旁人看起来,也就是标准情侣的样子。

肉夹馍到了,也穿一件黑色套头毛衣,灰衬衫领翻出来。好像是他,不怎么确定,因为近视,也因为时间。他上一次出现时正是盛夏,穿一件教育超市里十五块钱买的黑色T恤,汗水干了又湿,背上有一块心形印记,他们躲藏在一棵六十年的梧桐树下,树叶亭亭,她却还是打着太阳伞。她知道他隔着伞看她,她故意不去看他,即使到了晚上,两个人隔得近,她也没有看清他的样子。那天她眼睛发炎,没有戴隐形眼镜,她近视不过一百五十度,就没有戴框架眼镜,但又有一百度散光,那个晚上眼睛失去焦点整个散开,黑暗中有层层爬山虎的轮廓,月亮旁是淡黄光晕。

有人介绍:“这是萧孟,哥大的理论物理博士……好了好了,人总算齐了,大家快上车,不然下午两点才能吃到午饭……”萧孟隔着五六个人看见林奕,点点头,但他对每个人都点点头,没有明确表现出是不是认出她。

林奕突然后悔,自己这几年把头发留到齐腰,又拔了眉毛画了眼线,上一次见面她只涂一点妮维雅防晒,看书眯起双眼,当然她也知道,如果一个人认不出另一个人,和这些统统没有关系。等萧孟吃完肉夹馍上车,只剩下王明峰边上还有一个座位,袁萌和一个刚开始互相试探的男人坐在另一排,萧孟坐下来,拿出一本《三体》,没有看只隔一个人的林奕。

秋游是去纽约上州的Catskills看红叶,那辆别克先沿着哈德逊河一路往北,又渐渐往西开出一道曲线,最后上了17号公路。车内非常沉默,每个人都在专心发呆,盯着窗外一条怎么往前开都摆脱不了的小溪,又看小鹿快速穿过那些鲜红的槭树林,车窗半开,风声混合车噪,让开口变得有点滑稽。

但王明峰是一个擅长滑稽的人,这几乎是他最可爱的部分。联合广场上有中国人打太极拳,面前放一个小铁桶收钱,王明峰会兴高采烈对林奕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练过咏春!”然后他就在青天白日下打了一套完整的咏春,林奕惊恐地四处张望,生怕遇到熟人。中国学生的迎新Party上,一群陌生人因为“中国人”这唯一的共同点被凑到一起,场面冰冷,王明峰却突然建议:“要不我们每个人上台表演一个节目吧?林奕,你唱个王菲怎么样?”当然没人表演节目,大家聊了一会儿美国大选,开始拿着纸盘子排队取饺子,王明峰排在林奕后面,他吃了起码三十个茴香饺子。

车开到更静的地方,穿过大片金黄的山毛榉,隔老远会在路边出现一个木质邮箱,大部分人睡着了,起码是装出睡着的样子,车在山道中剧烈转弯,也没人肯醒过来。只有王明峰清醒白醒,在几次想和林奕讨论窗外风景都没得到响应后,终于转向了另外一边:“在美国读理科博士难不难啊?”

萧孟关掉那本只翻过去几页的书,认真想了想,才说:“还行吧,不会比文科博士更难……我认识一个在哥大读政治学的,已经读了十二年了,中间他老婆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你们读完是找什么工作?进高校?”

“不好找工作,美国大学不好进,又没想好要不要回国,我打算继续读一个博士后再说。”

“你真能读,我们就是来读一个LLM,也就一年,都觉得快熬不下去了,作业太多,天天在图书馆待到两三点。”王明峰指指自己和林奕,“公司让读的,希望我们能考到纽约州的Bar再回去,有些跨国业务好处理。”林奕没法再装作沉迷于车窗上趴着的二十八星瓢虫,她转过头,对萧孟笑了笑。

萧孟也笑了笑,一种完全看不出他是不是认识林奕的笑,然后说:“多好,你们不用担心工作问题,学费是不是公司也报销了,一年得八万吧?”

“七万多,加上生活费就十万了,公司出70%。”

“那也很好了,七万美元哪怕在纽约也是笔巨款。”

再这样下去,他们大概会讨论到纽约房地产市场和人民币汇率波动,但车陡然停了,停在一段剧烈上坡路的底端。林奕没有系安全带,猛地撞在王明峰身上,他紧紧扶住她,连忙问:“撞到没有?给我看看,到底撞到没有?”林奕没有撞到,但她感谢王明峰,在一个窘迫到想跳车的时刻,他莫名其妙为自己挣得一点安然坐在原地的尊严。

开车的人尝试了几次都没能再打上火,转头说:“完了,点火线圈坏了。”没人听得懂什么叫点火线圈,但大家都慌了,几个男人轮流打开车前盖,像模像样研究了一阵,最后都迅速放弃,萧孟作为物理系博士被所有人寄予厚望,但他说:“我根本不会开车,在纽约需要开什么车?”

有人联系上租车公司,他们愿意另外派一辆车过来,但大概得八个小时以后才能到。八小时,几乎就是从纽约去了尼亚加拉大瀑布,还能路过千岛湖,但有个确定无疑的时间摆在前面,大家轮番抱怨了一通后,也就这么接受了。男人们把车推到应急车道上,女人们坐在路旁一棵巨大橡树下休息,偌大草地,只有这么一棵孤零零的橡树,满地橡果。小溪在二十米外,已经有人拿出单反相机拍照,像这里是特意抵达的目的地。袁萌补了补唇膏,毫无预警地问林奕:“你和那个物理博士是怎么回事?”

林奕紧张起来:“什么怎么回事?你什么意思?”

“算了吧,你看看自己的脸……王明峰是瞎了才看不出来。”

林奕把她拉到水边,溪水清明,水底有银黑色小鱼浮浮沉沉,她从水中看见自己惨白的脸,五官僵硬,因为一直想保持微笑。她问袁萌:“真的那么明显?别人都看出来了?”

“不相干的人你管他们看出来没有干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前男友?”

“不是,就是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跟你提过的那个人。”

同居室友总需要说点什么,在把所有前男友都交代完毕后,林奕对袁萌含混地提起过一次萧孟,含混是因为她想不出用什么方式,才可以精确描述和萧孟的那个夜晚,也是因为她喝醉了。大半夜,两个女人喝多了楼下买的Fonte Moscato Spumante,3.99美元一瓶,一股桃子和杏子熟透的甜味,酒精度只有7%。但她们都喝醉了,坐在窗沿边看凌晨两点的纽约,救护车和消防车轮番鸣笛而过,二十八楼都听到楼下有流浪汉砸碎啤酒瓶,曼哈顿从来没有沉默不言的时刻。

林奕也说不出什么,因为的确没有什么:有个男人,毕业前几天,我们一起过了一个晚上。不不不,不是那种过了一个晚上,和那种还有十万八千里,只是在黑暗中一起走了两个小时的那种过了一个晚上。两个小时,吃了一袋子葡萄,葡萄很甜,我们都觉得很甜。聊了几句天。聊了什么?想不起来了,真的完全想不起来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手指头都没有碰过。哦,也许碰过胳膊,过汉口路的时候有辆桑塔纳开得太猛,他一把抓住我。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真的,就是这样。他什么都没有说过。我?我当然什么都没有说过。我能说什么?后来?没有什么后来。后来大家都毕业了,我们又没有留任何联系方式,电话、邮箱、QQ、MSN,真的,什么都没有。当然,他想要知道的话,总是很容易就能知道的,一个人不会真的和另一个人失散,如果他有心不想失散,你说是不是这样?

林奕喝光杯子里最后的酒,她伸伸懒腰,说:“我不行了,要吃碗面醒醒酒,你吃不吃,我下午买了海鲜味的辛拉面。”后来她们就煮了泡面,放两根玉米肠,再加一个台湾卤蛋,面汤浓郁辛辣,覆盖那些过于寡淡的回忆。

袁萌看远远正在抽烟的萧孟,说:“那他是怎么回事?装死?还是没认出你?”

“有可能。”林奕想了想,“很有可能。没什么理由一定要记住,你说是不是这样?那个晚上……什么都算不上。真的是这样啊,什么都算不上。”她的声音渐渐往上走,不知道是突然生起气来,还是终于确定一个让人刺痛的答案。萧孟浑然不知这些,他抽完烟,又在草地上坐下来,继续看他那本没有怎么翻动的《三体》,隔着五十米距离,他的黑毛衣在灰色天空下更显深沉,林奕希望那是一个陌生人。

八个小时比想象中更难熬一些。到下午五点,十个人已经交流完房子地段、医疗保险、毕业论文、是否回国、预计起薪、中美关系等等常规问题,所有零食都快吃光了,包括五盒卤鸭头鸭翅和三大包恰恰香瓜子。一箱啤酒喝掉一大半,王明峰大概醉了,几次试图把手放在林奕肩膀上,或者许久许久看着她,像他真的爱上眼前这个姑娘那样。

林奕知道,并不是这样,不过是酒精让他觉得必须做点什么。生活有大段没有边缘的空白,恐慌之下,我们都会下意识想往里面填点什么,以逃避那些让人焦虑的虚空,但那不过是更多虚空。

林奕不显山露水地躲过这些,要不起身打电话,要不拉着袁萌走十五分钟到老远的地方撒尿。森林幽深,大片大片柿子树和三角枫,枫叶黄极而红,正是预想中秋天的样子;阴了一整天,最后时刻出了太阳,光透过缝隙,照出落叶脆薄,脉络清晰,像某种不可能破译的密码。袁萌真的顺便撒了尿,用一瓶子矿泉水洗完手后,又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袋软糖,说:“王明峰终于看出来了?急于宣告主权吧他?”

林奕说:“不可能。他既没那么聪明,也没那么无聊,还有,我也没那么重要。”

袁萌吃掉一颗粉蓝色心形软糖:“今天真热闹”。

“没什么热闹的,另外两个人可能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我本来以为今天是个big-day呢,好像你会跟王明峰确定关系似的。”

林奕挑出一颗玫红色花朵软糖,笑笑说:“现在也有可能啊,为什么不?”然而她心里分外清楚,不,这件事永远不再可能。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犹豫,原来不是这样,原来犹豫不过是一个婉转的“不”,现在她失去了婉转的最后理由,她终于得独自面对那片虚空。

啃完最后一包盐焗鸡爪,有人建议玩真心话大冒险。手上没有别的道具,只能转啤酒瓶。王明峰是第一个被转到的人,他选了大冒险,一堆什么都不知道却善于起哄的人要求他和林奕喝个交杯酒,林奕考虑了半分钟,也就喝了。脸对着脸的时候,她低下头,没有看王明峰的眼睛,把那半瓶德国黑啤一饮而尽,Paulaner凄苦浓烈,她皱皱眉头,又找袁萌要了一颗糖。

林奕并没有糊涂。何必当众让王明峰难堪呢?反正自己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反正自己知道再不会发生什么。王明峰是个不坏的人,可能他说不上多喜欢自己,可能他的追求只是出于无聊,但他毕竟真的如此慷慨,在这个时间和这个城市,给了自己一点点慰藉。

至于那些不相干的人,林奕想,他们是不是误会,又有什么重要?萧孟没有跟着大家起哄,这大概是因为他和这些人都不熟,他只是一直微笑着看这件事发生。林奕想,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他是不是误会,也不重要。

第五轮之后就开始中邪,换了三个啤酒瓶、不管谁转都固执地停在萧孟面前。他一直选真心话,但大家都跟他不熟,并没有人真的关心他的个人生活,又都害怕冷场,只好故意越问越下流。下流是一张得体的遮羞布,遮住尴尬与疏离,每个人都安全地藏身于后,无须面对任何对内心世界的追问,像战时外面有隆隆爆炸声,他们却坐在防空洞里吃盐水花生。

天渐渐黑下去,头顶有星,云遮住月光,有人从车里找出两个巨大的手电筒,两束白光直直照上天空,让每个问题都像背后藏着阴谋诅咒。

“睡过外国女人没有?感觉怎么样?”

“睡过。真心话是不是一次只需要回答一个问题?”

“睡外国女人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喜欢的就会喜欢,不喜欢的就会不喜欢。”

“什么样的会喜欢?”

“皮肤好,身材不夸张,话少。”

“在纽约是不是睡了很多个?”

“总有几个吧,不然我这些年怎么过?”

“睡的中国女人多还是外国女人多?”

“外国女人多。”

“为什么?”

萧孟本来回答每个问题都迅猛得像是胡扯,唯有这个他想了想,然后说:“因为和中国人在一起,就太像是认真了。”

轮到袁萌转啤酒瓶,她看起来用尽全力,那个细长玻璃瓶疯狂转了十几圈,最后众望所归,又在萧孟面前停下来。袁萌笑笑,说:“下半身问题都被你们问完了,我问个上半身的……物理博士,这么些年,你有没有什么后悔错过的人啊?”

刚才萧孟回答问题的时候,林奕已经全程装死,故意和王明峰窃窃私语,说一些她两分钟后就忘记的琐碎事情;到袁萌这个问题,林奕只希望天色骤变,落下暴雨,浇灭这场荒唐而让人挫败的游戏。然而天空稳定,风吹过云彩,露出渐缺满月,正当林奕准备伪装成接电话的时候,公路上突然有车停下,对着这边猛打双闪,萧孟站起来说:“车到了,收拾收拾回去吧。”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一堆垃圾装在一个黑色塑胶袋里,每个人拿好自己物品,收户外毯的时候,林奕看见溪水隐约有光,黑夜中那棵橡树显出轮廓,像一个长到天上的“不”字。

林奕率先上了车,一个人坐在副驾驶上,她跟大家解释,刚才多喝了一点啤酒,怕晕车吐出来,坐副驾驶能舒服一点。萧孟不知道怎么又和王明峰坐在一起,林奕隐约听到,两个人聊了一路世界杯,等车又回到曼哈顿上西区,他们似乎已经熟到应该交换MSN了;但分别的时候,并没有人真的提出这件事,这也不奇怪,毕竟太多应该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大家草草散了,甚至没有人提议要一起吃晚饭。林奕和袁萌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打车去韩国城吃饭,在慌乱冰冷的一天后,两个人都格外想吃点肉,王明峰和他们的住处只隔两个街口,自然上了同一辆车。周末晚上十点,司机换了几次路线还是堵在林肯中心附近,百老汇路在那里有一个奇异的弯曲,他们就堵在那里。公园大道和百老汇路在中央公园的西南角交汇,再往南走,两条路会越来越远,曼哈顿下城也不再有公园大道。

林奕盯住右前方的巧克力店橱窗看了许久,开口对王明峰说:“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周末出去了。”

袁萌赶紧戴上耳机听歌,而王明峰,在经过了交杯酒和黑暗中的私语后,他当然吃惊:“为什么?”

“我觉得这样不对。”

“怎么不对?”

“为了有人约会,就出去约会,我觉得这样不对。”

王明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所以你这算是拒绝了?”

“……可能算吧,但说实话,你也没有给我正式提出过offer。”

“我每周约你还不算提出过offer?怎么才算提出过offer?在帝国大厦楼顶跪下来表白?”

“不不不不……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对我……也不过是这样……不不不不,你对我很好……我是说,你的心里也不过是这样,是不是,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是不是?”

王明峰摇下车窗,点了一支烟,过了很久才说:“……是,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本来以为这样也就算够了,你……不,我们,我们还想怎么样?”

林奕说:“也给我一支烟……我也不知道啊,不知道想怎么样,但肯定不是我们如果要这么往下走的样子吧……这样还不如哪里都不去呢,你说是不是?”

后来没有继续聊下去,好像该说的话也就在那一支烟的时间里说尽了,袁萌摘下耳机,若无其事和他们讨论起路况。大家都若无其事,而且看起来丝毫不是勉强。三个人一起去吃了烤肉,找到一家米其林一星店,深夜里不用排队,王明峰细心烤出略带焦香的猪五花,五成熟牛排,刚刚卷边的鲜牛舌,最早铺在烤盘边上的一圈土豆和红薯片浸透荤油,每个人都吃了两碗白米饭,王明峰拿出信用卡买单,林奕看见他签了20%的小费。最后回到家里,连袁萌都忍不住说:“其实挺不错的,这个男人……”

林奕瘫倒在沙发上,说:“是的,真是挺不错的,我很有可能会后悔。”

“后悔了怎么办?”

“不怎么办,后悔的事情太多了,来不及怎么办。”


四年里林奕当然也有过男朋友,只有过一个,持续一年半。赵霄云是公司楼上另一家小公司的老板,刚创业,他总十点还去楼下星巴克买一杯特浓;林奕也加班,时常在电梯里遇到他,瘦高苍白,穿一件团得稀皱的格子衬衫,双眼通红,长出青青胡茬。

有一天他出电梯前犹豫片刻,对林奕说:“你好,我叫赵霄云,在十五楼上班。”又过了一个月,他成了林奕的男朋友,他们还是都加班,但两个人不管谁想起来吃晚饭,都会给对方多叫一份外卖,饭里加个卤蛋,在一栋半夜十二点还须要等十分钟电梯的大楼里,这就算得上浪漫。女同事真真假假羡慕林奕,因为赵霄云正在“创业”,似乎光是这两个字,就意味着一种不敢随意估量的前程。

赵霄云在方庄有一套房子,空荡荡的三室两厅,沙发上有一只不知道哪次参加活动送的QQ企鹅。林奕第一次去,换一双42码男式拖鞋,怯生生把化妆包放在卫生间的小角落里,洗澡间铺满黑色马赛克,衬得她浑身上下一片惨白。她拿不准应该穿什么走出去,就里里外外都穿好,内衣衬衫小开衫牛仔裤,走到客厅发现赵霄云也浑身整齐,衬衫扣到最上面一颗纽扣,导致后来两个人一一脱下来时颇花了一点时间。

她没有告诉对方自己是第一次,不想这件事会在哪怕最细小的地方影响两人关系,赵霄云也不熟练,在几次尝试失败之后,他起床喝了罐冰可乐,好像用那些气泡给自己打气。房间靠着三环,深夜里大货车轰隆开过,赵霄云嘴中有可乐的蜜甜香气,林奕在那股香气中闭上双眼,她觉得不适,却决心解决这种不适。

慢慢也就习惯了。刚开始他们只是每周约会一次加过夜,后来出去约会让两个人都觉得累,林奕就退掉自己租的房子搬了过去,在衣柜里拥有三分之二空间,卫生间里摆上正常规格的洗浴和护肤用品,两个人的电动牙刷紧紧靠在一起,漱口杯是一对接吻的鱼。

再后来他们分手,在某个四十度的夏天,林奕穿白色吊带裙找了一天房子,下午七点才发现忘记穿内衣。回到赵霄云家最后一次用他的浴室,黑色马赛克反射出橙黄灯光,她看见自己的身体被晒出两种颜色,像一匹偷工减料的斑马。搬家的感觉糟透了,仓促中找到的房子窗缝漏水,在那年北京最大的一场暴雨中,水淹没沙发脚,厨房里没来得及收拾的垃圾满地漂浮,像是要逃往鬼知道什么远方。她在小区边上的汉庭临时住了一晚,水退下去的第二天,地板上留下怎么也擦洗不掉的灰色水印,她开始跟着中介去看二手房,只拿得出不到二十万首付,她宁愿住到很远。

她再没有见过赵霄云,哪怕是晚上十点楼下的星巴克,原来一次不成功的恋爱会挥霍掉两个人所有缘分,如果你硬要用“缘分”这个词语的话。但总有人装作无意告知他的近况:拿到C轮风投,换了一辆宝马7系,公司搬到大望路,终于到了最后一招,他结了婚,老婆长得很美,是中学英语老师,结婚戒指是卡地亚,起码一克拉。

人人都觉得林奕应该后悔,她也疑惑过为什么自己并没有后悔。想起赵霄云的时候,她只能想到他们确定关系那天去吃铁板烧,空调开得不够,他用汗津津的手在桌下抓住她的,从前菜沙拉一直到最后一道蛋炒饭,买单时他松开手,把信用卡放回钱包,然后又牵上来。温度并不太高,但气压极低,两个人都满脸油汗,很是狼狈,那个晚上因为这种狼狈,才一直闪着光。但也只有这些,往事没有重要到想刻意忘记,只是真的没法想起。


林奕打算烧一壶咖啡,熬通宵把paper写完。等待咖啡沸腾的两分钟里,她看见对面窗口的犹太男人,今天没穿那套永恒的黑西装,换成一身枣红色灯芯绒的便装西服坐在沙发上,那种枣红极为难看,他又几乎秃了,坐在那里无端端让人担心,好像整个世界的嘲讽会蜂拥而至。

肯尼亚咖啡滚烫,林奕喝下一口,竭力让自己不要回想这一天,以躲开让人痛楚的羞辱感。她后悔给袁萌讲过这个故事,让这种羞辱暴露于他人目光之下,如果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萧孟,那她就可以对自己说,我也忘了。连做过起码一百次爱的赵霄云她都几乎忘了,她当然可以忘了萧孟,他们之间又没有肉体记忆,而不曾落到肉体层面的情感,理直气壮应该被人忘记。

在房间里写了一千字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不过是秋天,林奕却觉得冷,手脚冰凉。咖啡渐渐失去温度,房间里空有一股肃杀之气,林奕关上窗,还是觉得冷,而且更添沉闷。突然响起门铃声,大概是袁萌订了楼下的墨西哥玉米卷饼,蘸鳄梨酱,林奕也觉得饿了,想让他们再送一份牛肚卷饼,也许可以再加一份墨西哥烧牛肉,里面有大量蒜头和咖喱,剩下的汁明天中午煮一锅白米饭,烫个青菜就又是一顿。

走到客厅,她没有看见打五个耳洞的墨西哥小姑娘,她看见萧孟。还是穿白天那套衣服,背白天那个双肩包,满脸通红,像从116街一路跑到14街。

林奕愣了一会儿,才说:“你要不要喝咖啡?我刚烧的。”

萧孟还是站在那里说:“好的,麻烦给我加两块糖。”

林奕却没有去倒咖啡,这两句对话像根本没有发生。她又愣了一会儿,说:“你……怎么能找到这里?”

“我问了人。”当然,他问了人。曼哈顿有八百万人,而一个人找不到另外一个人,只能是他们并没有开口去问任何人,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林奕渐渐藏不住笑意,冰冷的四肢恢复知觉,像新烧咖啡一般滚烫的血液轰隆流过,她理理辫子,问:“那你……你来干什么?”

萧孟大概在等待这个问题。他把双肩包放在沙发上,指指缩在沙发一角,又想装死又舍不得死的袁萌说:“我啊……我来回答你室友下午那个问题。”他顿了顿,看着林奕的眼睛说:“有的,当然有。”

袁萌尖叫一声,说:“天,你们快来看!”她震惊地指着对面,还是那个犹太老男人,还是那套难看极了的枣红色西服,还是一个秃顶,但他边上坐了一个人,一个女人,穿一条同样难看极了的花绵绸连衣裙,露出白胖小腿,她起码五十岁了,头发鲜红,涂着这么远看过去依然触目惊心的鲜红唇膏。他们就那么坐在沙发上,一人拿一包薯条,直直盯着电视。

萧孟很疑惑:“看什么?什么意思?”

林奕笑起来:“以后再告诉你。”她走进厨房热咖啡,只觉浑身轻轻,好像可以漂浮行走在第七大道上。窗外依旧有警车消防车鸣笛而过,喝醉酒的流浪汉依旧砸碎啤酒瓶,曼哈顿一如既往混乱无情,谁都没有注意到,在高楼上面对面的两扇小小窗户里,各有奇迹,同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