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5、活着,就是他现在的事

桌子很小,尽管女主人抹过,但看上去还是油乎乎的。刘晋源想,老婆挑剔,得幸她没来过,不然又得攻击他们北方人不讲究卫生。为这事他们不知道吵过多少架。就算讲一千遍,她还是不明白,他的老家晋西北没有那么多的水用来讲究,刘晋源想,如不是因为天天挑水太累,老子才懒得出来革命哩。老婆是四川人,水多到抬头低头都是,根本无法理解这些。家里请的保姆也是四川人,观点跟老婆相同,她甚至比老婆还讲究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擦拭得干干净净。不光是他和他老婆,就连孩子们,每天都要换短裤换袜子。她说她宁愿洗,也不愿家里有怪味。两个侍候他的女人,也让他对卫生尤其敏感。

桌上的作料架,有些油腻。上面摆着酱油、醋和辣椒酱,所有瓶盖,都脏兮兮的。刘晋源已经不习惯蹲食,他刚在凳子上坐下,那老头便说:“这里的醋最地道。”

刘晋源看了看瓶子说:“山西老陈醋,现在商店里都有的卖。”

老板端了一大碗冒着热气的刀削面上来。未近桌前,刘晋源便闻到那熟悉的味道,他的胃立刻就蠕动起来。老板说:“咱这是自家酿的米醋,您吃了就知道好。店里买的,名字是叫咱山西老陈醋,可味道跟家里的还真不太一样,也不晓得啥缘故。”

老头说:“水差一点,料差一点,酿造过程温度时间都差一点,味道就不地道了。”

刘晋源说:“那倒也是。兄弟是哪里的?”

老头说:“晋西北的,贺家沟。我叫贺全起,小时大家叫我小起子,老了就叫老起。”

老板忙说:“这名字好。老起老起,就是永远不倒呀。”

老板这一说,刘晋源和老起都笑了起来。

刘晋源说:“可是遇见老乡了。我姓刘,名字中带着咱们的晋字,小时家里叫小晋,老了,没人叫老晋,只叫老刘。你我乡亲,你可叫我老晋。”

老板又笑,说:“您老这名字更精神,老晋老晋,只进步不后退。”

刘晋源大笑道:“你这个解得好。我这辈子就是个向前进的人。”

老起说:“一看您就是不一般,您也是晋西北的?”

刘晋源说:“当然。刘洞村的。抗战一结束,就出来了。”

老起高兴起来,说:“您的口音变化可真大。”

刘晋源说:“可不!大半辈子在南方晃了,没学会南方话,家乡话也变了味儿,两不像。”

两人吃着面,细碎地闲扯起来。真是老了,素不相识,随便坐一桌吃碗面,竟也有一堆话说得没完没了。

老起说他已经七十二了,十八岁时也想出来闯天下,结果家里出了事,爹娘齐齐病倒,没走成。现正在吃七十三岁的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

刘晋源说:“老弟,千万别这么说,我马上就要吃八十四的饭了。”

老起忙搁下筷子,作揖道歉。刘晋源摆摆手说:“没关系,也就是这一说了。其实想想这辈子,活得还真值。啥事还都干过。吃过苦,享过福,打过仗,杀过人,当过官,挨过斗,坐过牢。还去过朝鲜。兄弟,说句吓你的话,在我手上死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呀。当然,我自己也几次都险些死了。”

“您老厉害。我没打过仗,可是,”他突然压低了嗓子,“我参加过土改。那个吓人,比打仗恐怕不差。”

刘晋源说:“哦,听老家人讲过。那时我在医院里,听说我一个发小,穷得娶不上媳妇,居然在土改时分到村里大户人家的丫头,还是个美人坯子。”

老起说:“提不得,这事提不得。提起来让人脊背发寒。我姑一家,全死了。就剩一个儿子,差一点没搭进去。生生被我堵在山外,没回家。几十年了,也不知道死活。吓狠了,不敢回呀。”

刘晋源叹了一口气,说:“提不得的事多着哩。我打了半辈子仗,挨了多少枪子。这红色江山,就有我的血呀。‘文革’了居然抓了我去坐牢,说我是反革命。我革命一辈子,到老居然成反革命。邪不?当时硬是想不通,死的心都有。唉,总算熬过来了。‘提不得’这三个字说得好,提不得的事咱就不提。兄弟也住在这附近?”

老起说:“是呀,户口还在太原哪。闺女在这边读书,找的对象是湖北的。也不问爹娘,自己一家伙就嫁了过来。这年头,爹真是白当。我只好偶尔过来住阵子,看看外孙子。唉,不习惯这边的天,也吃不惯这边的菜。咱说话人不懂,人说话咱也不懂。那个闷呀。”

刘晋源说:“我刚出来时,也一样。可现在怕是回去也不习惯了。我老婆是四川人,以前家里的保姆也是四川人。这俩人把我的胃变成了川胃。”

老起说:“可怜。那得多不怕麻辣呀。”

刘晋源笑道:“早习惯啦。”

老起说:“不过,就算胃变了,人也还得回。根在老家呀。”

刘晋源说:“岁月不同了,这年代不讲根不根的。一把火烧成灰,装进瓷坛里,还谈啥根?有块碑立着,也就不错。”

老起说:“倒也是。年年清明有儿女过来敬炷香,这一生就算得上美满了。”

两人说着都叹了气。

老板在擦着旁边的桌子,接过话说:“您二老还叹啥气?您二位活到这岁数还能拐着弯儿找到家乡刀削面吃,这就已经是人上人了。早去到那边的人,听到您二老叹气,还不恨得咬牙?”

老板再一次把两人说得哈哈大笑。刘晋源忙说:“该知足,是该知足了。”

走出面店,刘晋源打了好几个嗝。嗝出的气味令他通体舒服。他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舒服感了。

上了大路,他和老起分了手。两人没留联系方式,都只说,还会来吃面的。他们相信,只要这小店还在,一定就会见面。不过,刘晋源最后一句话,说的是:“川菜真好吃,能吃麻辣,是大福。”他想念老婆了。

刘晋源慢慢悠悠朝家里走。

他完全无事。活着,并让自己跟时间好好相处,就是他现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