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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仔现在不叫华仔了,至少在学堂里不叫。
在学堂里,华仔叫山姆。
华仔不仅有两个名字,华仔还有两套衣装。
华仔叫华仔的时候,穿的是对襟布褂,宽腿布裤,裤脚上系一根绳子。不赤脚的时候,就穿青布鞋,那是他阿妈亲手做的。
华仔叫山姆的时候,就穿洋装。白细布衬衫套一件黑马甲,黑卡其布裤子,黑皮鞋。
华仔有两个名字,两套衣装,可是只有一个脑袋。华仔的脑袋,是他阿妈阿珠给他剃的。四周刮得青光,脑门上留一块巴掌大的刘海儿。阿妈说唐人男仔过年或进学堂拜先生的时候,就剃这样的头。
华仔,不,山姆,一走进教室,就知道了丑。
一屋的白人孩子,忍都没忍,就哧哧地笑成了一摊水。那个教书的女先生,把教鞭往桌子上一拍,说:“安静!”可是她哪收得拢那摊水?她自己的嘴边,也有浅浅的一汪水呢。
山姆恨不得把脑袋扎进肚皮里藏起来。他真想也能有两个脑袋,就像他有两个名字,两套衣装一样,一个脑袋放在家里使,另一个脑袋带到学堂里使。
山姆坐下了,却不敢抬头。眼角的余光里,看见那个女先生跟柴棍一样细的腰,和腰底下蓬蓬地散开来的裙裾。女先生说的话,像满把的玻璃弹子,劈头盖脸地朝他扔过来。那些弹子落到他的耳朵里,又弹回去,咣啷咣啷地落到了天晓得哪个无底黑洞里,他竟一颗也接不住。一直到下课,他只记住了一个词。其实他仅仅是记住了声音而已,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先生把这个词反反复复地讲了很多遍,这颗弹子终于挂在他的耳窟窿眼里,没有掉下去。
“Kingdom...Britain(不列颠……王国)。”
懵懵懂懂地熬到下课,山姆抓起书包就朝外走。才走出三五步,就觉得他的影子被人踩住了,后脑勺仿佛扎着十根百根的针。便知道自己又干了件蠢事——他不该走在这群白人孩子前面。他不该把自己的脑袋,青光光地摆在这群人面前,好叫他们把它当球踢来踢去。
今天回家,就要阿爸去买一顶帽子,鸭舌的。冷也好,热也好,他顾不得了。他得把他青光光的脑袋遮上。他只能问阿爸。问阿妈没用,钱不在阿妈手里。
哧哧。
笑声已经近得要舔上他的颈脖。
“华仔,过来。”
学堂门口的枫树底下,站着一个戴着遮阳帽的壮实女人。女人朝他招了招手。
背后的笑声更响了。
“花栽、花栽。”
他们在学她的声音。这样古怪的发音,怎么可以用来做名字?他们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
山姆觉得热,身子胀得要把皮爆出几条缝。他知道他脸红了。
树底下的那个女人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狠狠地朝那群白人孩子身边的树上扔过去。树叶子哗哗地掉下来,一只老鸦一颠一跛地飞走了,叫声尖厉得像挨了谁的一刀。
女人两手叉腰,大声骂了一句话。
女人的英文不怎么地道。山姆的耳朵有病,听不懂女先生的伦敦腔好英文,却偏偏听得懂女人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学来的烂英文。女人骂的那句话是:
“看什么,看?你妈还等着你回家喂奶呢。”
白人孩子哄地一下,都散了。
女人朝山姆走过来。女人走路的样子很滑稽,身子朝外一摇一晃的,好像脚心长在了脚背上。
女人走到了山姆跟前,摘下了遮阳的帽子,山姆看见女人脸上歇着一只长着毛的大黑蜘蛛。
山姆拔腿就跑。本来山姆绝对能跑脱的,可是他今天偏偏穿了一双新皮鞋,是他阿爸专门买了给他上学堂穿的。皮鞋夹脚,走起路来像走在一把尖石子上,女人三步两步就把山姆追上了。女人抓住山姆的后襟,轻轻一提,提个小鸡公似的,就把他提到了树荫底下。
“还认得我不?”女人掏出手绢遮住脸上的蜘蛛,问山姆。
山姆想说怎么不认得?就你走路的那个鸭母相。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女人有些欢喜,脸上荡漾起一朵笑,蜘蛛从帕子里伸出一只脚,在女人的皱纹里游走起来。
“你阿妈,那个没良心的蠢货,给过她多少好?上回在集市见了我,转身就走,装作没看着。”
山姆点不得头,也摇不得头,只能低头看着鞋尖,和鞋里头那堆想象中的尖石子。
“你阿爸不让她跟我搭话,是不是?”
女人弯下腰,把脸近近地凑过来。女人的鼻尖顶着了山姆的鼻尖,女人的呼吸蛾子似的在山姆的脸颊上扑来飞去。山姆觉出了背上的疼,那是身后那棵枫树的糙皮硌疼了他。他已经退到了头,再没有退路了。
便只好点了点头。
“阿爸,阿爸他说……”山姆嗫嚅地开了个头,却收不得尾。
女人揪住山姆的衣襟,再次把他提起来,放下去。在女人手里,山姆轻得像一片被日头晒干了的树叶。
“他说什么?”
“他说,他说你是,是千人骑……骑过的……马。”
山姆不敢抬头看女人。山姆虽然小,却也知道,这不是一句好话。这不仅不是一句好话,而且还是一句很不好的话。这句话,不是谁生了谁的气,就好拿来随便骂人的。这句话是专门拿来骂一种女人的。被人骂过了这句话的女人,就像是被人挖了一个坑,活活埋下去,再盖上十八层土,那是永世也出不得头的。
谁知女人听了,只是笑,是那种梆梆的,啄木鸟敲树那样的干笑。笑完了,女人用一根指头抬起山姆的下颌,哼了一声,说:“你回家问问你阿爸裆里有几根毛。”
女人从兜里摸出一个金纸裹着的小盒,撕开一个口子,露出里头黑乎乎的一块东西。女人掰开一个小角,塞进山姆的嘴里。那东西一沾到山姆的舌尖就化了,甜甜辣辣的一股味,舌头还没尝透,就直直地落进肚子了,肚子响响地快活地叫了一声。山姆知道,这东西叫白兰地朱古力,是大轮船从英国运过来的。阿爸有一回去维多利亚,带回来过一盒。阿爸那回赌牌赢了大钱,心里畅快,让他一气吃了五颗,吃得他头晕脚软像喝醉了酒,都是那里头的白兰地闹的鬼。
女人把金纸上的缺口裹了回去,盒子虽然瘪了一个角,却依旧饱实。
“都给你。一个人吃了,不用告诉你阿爸阿妈。”
山姆想说不要。当然,想说不要的只是山姆的嘴,山姆的手可不是这样想的。山姆的手比嘴勤快多了,它早早地赶在嘴前面,一把接过了女人手里的盒子。
女人用帕子揩了揩山姆嘴角上那丝带着朱古力颜色的口水,叹了一口气,问:“你阿妈现在和谁一起做鞋底啊?”
“阿妈现在和阿妹姨纳鞋底。阿妈说阿妹姨的鞋底纳得像纸糊的,一穿就破。”
“阿妹,是哪个?”
“是,是吉姆阿伯新……新讨的老婆。”山姆的回答有些结巴。
“活该。”女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女人说的是气话,脸上倒不见得有气样子,嘴角反而有一丝隐隐的笑意。
“那狗娘养的吉姆,现在,怎么样了?”
女人其实一开始就想问这句话,不知怎的,话在嘴里跑不顺,拐了好几个弯,走了好长的冤枉路,才碎碎烂烂地挤出嘴来。
“吉姆阿伯,要做阿爸了。阿妹姨大肚皮了,堂里的阿公算过了,是个男仔。”
女人怔了一怔,仿佛被一粒鸟屎打中了头顶。女人脸上飞过一朵云,云一会儿厚,一会儿薄,蜘蛛在云里头进进出出,影影绰绰的。
山姆也傻住了,他不知道肚皮里的话该挑哪句说。他觉得最难听的话,女人听了倒不在意。他说了一件大好事,女人反倒沉了脸。
“阿妈……阿妈等……等我回家。”
山姆把身子缩得很小,急急的,要缩出女人的视线。
“你把这个,拿给吉姆那个龟孙子,做洪门堂里的花销。”女人从帕子里,摸出一沓揉成了团的脏纸币。“你告诉他,人有高低贵贱,钱没有。”
山姆抓了钱,转身就走。
“你敢拿一个毫子花了,我剁了你的小鸡。”
他听见身后传过来的,刀子一样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