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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雨的人一大早就在顺阳村口的小河边集合,要去三十里地外的龙王庙。听说龙王庙边上的那个泉眼,还娃娃尿似的淌着一小股水。四太爷说只要能取回几滴,太太平平地背回到村里来,天就能下雨。四太爷是顺阳村刘姓人家的族长,活过嘉庆道光咸丰三个朝代。四太爷说话,连村里最淘的狗,也得耷拉了耳朵听。

全村的男丁,十六岁以上的,都去。人都聚齐了,左右两排,在河边直直地站着,竟也有些小气势。

其实河早就没有水了,如今只是一个乱石滩。乱石被日头舔了一遭又一遭,舔得白花花的,远远一看,像是一堆死人骷髅。只有靠河心的地方,还剩下几汪黑乎乎的泥浆。

背水瓶的是九叔。九叔是四太爷的孙子,村里唯一一个祖父母和父母及原配妻子都健在且儿女双全的男人。

九叔两天前就不在家住了,去了村外的和尚庙,和小僧搭铺。庙里的住持给他念过了两天两夜的经,早上起床又用艾蒿给他熏过身。

背水的瓶子用黄表纸和红绸包裹好了,四太爷用麻绳前三匝后三匝严严实实地捆在九叔腰上。

开道的是十六把大刀,护送的是十六条麻鞭。麻鞭后头,才是零散的人丁。全赤膊,天太热,扛不住一丝布。

都站好了队,四太爷才让人扶着,站到了一块大石头上。四太爷的胡须簌簌地抖了半晌,众人都以为他要训话。四太爷每逢祠堂祭祀或是年节喜庆需要出来说话的时候,总是这副模样,嘴未动,胡须先动。可是这一回,四太爷的胡须抖了很久,却没有声响。众人等出了汗。九叔腰上的麻绳,湿湿地抠进肉里,就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四太爷老了,话没有年轻的时候多。四太爷已经整整三天没说过一句话了。四太爷把这三天的话,牢牢地攒在肚子里,攒压成一个石坨子。石坨子从他喉咙里挤出来,落到地上的时候,把地砸了一个坑。嗡的一声,泥塘里惊起一团黑雾——那是蚊蝇。

“下跪!”

男人们趴跪了一地,在四太爷的令下,拜天地、拜祖宗。再站起来,个个都不是跪下时的样子了,全变了颜色,是灰灰的一团——那是蒙了一头一身的干泥尘。

这是出行前的跪拜。取水的时候,还要跪拜。那是龙王爷跟前的跪拜,是另外一番礼节。

四太爷眯着眼睛,抬头看天。日头刚醒,在天边踢出一片隐隐的青白,却已经热得没了章法。四太爷看过了天,又转身看身后那棵大榕树,这回是眯一只眼,睁一只眼。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众人才看见四太爷终于把两眼都睁开了,胡须一抖,抖出一句话:

“时辰,到了。”

四太爷的话尾,还留着一声叹息。那声叹息太细太小了,黏在胡须上,一直没有抖落下来,只有站在四太爷紧跟前的九叔,听清楚了。

阿妈紧紧拽着小河的胳膊,指甲钉子似的陷进小河的肉里。阿妈的腿虽然残了,手却依旧有劲道。阿妈的手劲是从女人肚腹里掏扯娃娃时练出来的。小河觉出了疼,可是却没有挣扎。她只犹豫了片刻,便有一个男人过来,扯她的另一只胳膊。男人不肯松手,阿妈也不肯松手,小河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四只手的撕扯里咯咯作响。

最后让阿妈松了手的,是小河的一句话。

小河说:“一箩米,阿妈,一箩啊。”

求雨的事,是三天前就决定下来的。出发的时辰,麻鞭队、大刀队、扛水瓶的人选,半个时辰就都定下了。缺的那样东西,却让四太爷费尽了心神。

道光爷登基的那一年,后乡的下河村也求过雨。祭龙王的是一个半岁大的女婴,裹在荷叶里扔进了汉水。四太爷告诉村里主事的男人。

龙王爷慈悲,如今不用祭活生灵了。可是印记,总是要盖一个的。盖了印记,就算是送给龙王爷了。十八岁以下的童贞女,谁家出?

四太爷问。

众人都知道是什么样的印记。四太爷问第一圈的时候,没有人应声。

再问第二圈的时候,四太爷就加了一句话。

“谁家出了祭物,收年成的时候,全村凑一箩米给这家。”

年成好的时候,顺阳村里有一箩米存到来年的人家,能数出好几户来。可是现在是什么年头啊?一箩米,那是天一样大的一件礼物,是值得人打破脑壳去争去抢的事啊。

大大把四太爷这句话带回家来的时候,阿妈不说话。阿妈只是看了一眼大妹妹,这一眼,就把妹妹看哭了。大妹妹十四岁,饿得浑身只剩下一副骨头几根筋,可是哭起来却能把小河的脑袋蹭去一层皮。小河听烦了,站起来,踹了妹妹一脚,说眼泪水能浇田吗?我去。

这回妹子不哭了,哭的是阿妈。

大大听着阿妈絮絮地哭,不说话,只是坐在凳子上搓脚泥。搓得两脚十个脚指头个个白生生的,才抬头。

“你是得在田里干活的。”大大说。

“给我三天,我就能下地了。”小河说。

献给龙王爷的礼,就这样定了下来。

那个男人把小河从阿妈手里扯走,推搡到四太爷跟前。男人扯得太紧,小河转过身,用胳膊肘子撞了一下男人的心窝,男人不备,就噗的一声倒坐在地上。众人哧哧地窃笑起来,一地的肃穆打了个七零八落。

“这个坛子,力大如牛哩。”有人说。

四太爷的胡须抖了抖,下巴朝地上一点,小河就跪了下去。隔着一层洗得挂了纱的单裤,小河觉出了膝盖之下石子尖利的小牙。那个扯她的男人已经从地上站起来,走过来解开她领口和斜襟上的第一个布扣,露出一只肩膀。

害怕是这会儿才来的。

昨晚她一觉睡到天麻麻亮,醒来时看到阿妈坐在她床头。阿妈发髻上的那朵蓝绒花还是插得好好的,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阿妈原来一夜没躺下。

“能疼成什么样?”她望着阿妈眼角堆成蛆似的眵目糊,半心半意地问。

阿妈不说话,也不看她。

“有生娃子疼吗?”她听过阿妈接生时那些女人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女人生娃得疼好久呢。”阿妈说。

“我就疼一下,你就当我顺顺当当地生了一个娃。”小河说。

“没见过你这样没心没肺没廉没耻的女子。”阿妈忍不住笑了,那笑刚攀上眉心,就瘪了,瘪成两道深纹。

“盖印。”四太爷说。四太爷说这句话的时候,含混不清,嘴里像含了一颗大枣核。

脚步声在身后嗵嗵地响起。小河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那把镰刀来了。镰刀在火里烧过了一个时辰,刚从炉里取出来的时候,还是通红的,手略略一颤就要哧哧地飞几个火星子。走了这几步路,红就暗了,暗成一镰灰白。

“坛子,憋一口气就过去了,你忍一忍。”

她模模糊糊地听见一个混浊的声音,在她的脖子后头说话。

啊不。旱吧,旱吧,旱吧。旱到天干瘪了贴到地上来,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全村那么多个坛子,凭什么就是我呢?

小河后悔了。小河想站起来就跑,跑到天边,跑到雷公也打不到的地盘去。可是脚啊,她的脚,那双包过了又放开的脚。她知道她跑得赢撒野的鸡公发情的狗,可是她跑不赢没包过脚的男人。

她还没把她的后悔想透了,就被人掴了一掌。这一掌掴在肩头上,掴得那么猛,她一下跌出去三五步远。

突然小河闻见了一股臭味。不是粪坑猪圈的臭,也不是鸡屎鸭屎的臭。有点像阿妈煮年夜饭时,把猪皮贴在锅边上烧焦了的臭。

啊!

小河听见一个声音,锥子似的在她的耳朵捅了一下,那是她妹妹的尖声哭叫。

这才渐渐地觉出了疼。

那个印记是烙在肩上的,可是疼却不是在肩上,而是在心窝。仿佛有人拿了一把刀,在她心尖尖上剜走了一块肉。肉没有完全剜走,还连着一层皮。刀一抖,皮一牵一扯的,越扯越紧,小河的身子蜷成了一团。


天爷爷,地大大,

不救大人救娃娃。

下雨下雨下雨啊,

有水才能有庄稼。


四太爷领人唱起了求雨歌。

小河抬起头来,只觉得额头上有一些黏黏糊糊的东西,流进了眼睛。小河从前不知道,汗原来也有颜色。汗是黄的。透过汗水望出去,天是黄的,地也是黄的。天边的树,长的都是稀稀拉拉的黄叶子。大刀是黄的,麻鞭是黄的。求雨的队伍,越走越小,黄蛇一样地爬在灰黄色的土路上,渐渐地就看不清楚了。只有求雨的调子,依稀还听得见。

有水……有庄稼……

突然,她看见那条黄蛇的身子扭动起来,肚子破开了一个口子。

“瓶,水瓶,打烂了。”有人大声惊叫起来。

麻鞭斜了,大刀倒了,队列溃不成军。

米呢,一箩米……

这是小河昏过去之前的最后一个清醒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