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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之后的第一个圣诞节。

雪下了三天三夜。雪把巴克维尔一切棱角都抹平了,雪把山石树木和房屋都打磨成面目含糊的大小圆包。

雪是年年如此的雪,只是大雪包裹之下的那个镇子,却不是旧年的那个镇子了。

重建是在大火之后的第二天早上就开始了的,一直延续到大雪封山为止。新建的镇子,道路开阔,每座房屋的台阶高矮一致,过街有专门的穿行口,各家的火道烟口都有了安全设施。

新建的巴克维尔看上去整洁气派。

可是那份整洁气派是给外人看的。住在镇里的人都知道,巴克维尔的鼎盛之日已经过去了,大火烧走的,不仅是全镇所有人多年的积攒,大火也带走了巴克维尔的精神气血。

其实,巴克维尔的日渐衰败是在大火以前就开始了,只不过大火把这个秘密公诸于世。

十年前的巴克维尔,是一个金砂堆起来的精壮汉子。横穿巴克维尔山体的无数洗砂槽,是巴克维尔的精血脉络。从那脉络里流出来的金砂水,就是巴克维尔的青春汁液。那汁液浓腻地流到了淘金汉子的手里,不等过夜,又转手流入了镇上无数的酒馆里,化为威士忌白兰地,牌桌上的骰子和舞妞的裙裾飞起的圆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巴克维尔的汁液稀薄了。十年的岁月把一个生猛的镇子熬得蔫软了,十年的岁月也把数不清的鲁莽汉子熬成了干瘪男人。

巴克维尔的淘金汉子,是见过大钱的,知道金块坠在裤兜里的重量。可是十年的岁月,也叫淘金汉子明白了一样事理:金子存不住。金子有腿,认得回家的路,哪里挖出来的,还回到哪里去。巴克维尔的金砂,只能花在巴克维尔,一厘一毫也带不走。淘金汉子明白这样事理的时候,人就老了。淘金汉子年轻时的梦想碎了,心灰了,再也承受不住巴克维尔粗粝的山风了,便开始做别处的盘算了。

入冬之前,镇里陆陆续续地走了几家人。有些是到城里过冬,等到春暖再回来的,有些是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庄尼一家是大雪封山之前最后走的一家。镇上的新客越来越少,庄尼的车马店生意越做越淡,终于开不下去了,就带了全家去维多利亚投奔他哥哥,找别的生路去了。

庄尼走时,带走了他的姐夫裘德一家。裘德的老婆苏珊快要临盆,怕大雪一封路送不了医院生产。

裘德临走前,以两百元的价格,把他的房子贱卖给了芙洛。丹尼听了就笑,说芙洛你买它做什么呢?莫非也想开理发铺?你连狗毛也没剪过啊。芙洛说有了房子,做什么都好。我们家乡的老财,有了闲钱,不是买地就是盖房。不买地也不盖房,钱留着不叫钱,风一吹就跑,虫子一蛀就没了。

丹尼听了这话,怔了一怔:“我还以为你是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呢。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你老家的事,罗宾森太太?”

芙洛也怔了一怔。半晌,才说:“我家的人,都死光了,我总不能编个故事来哄你吧?”

芙洛心里是有念想的,只是她还没把念想想透了。她不想在念想还半生半熟的时候就拿出来告诉丹尼。芙洛是想把裘德的铺子改成一个中草药铺的。现在嘉瑞普有了个医院,镇头的洋番骑马走几步路,就能看到医生。可是镇尾的中国人,尤其是女人,不愿意看洋番的医生,镇尾的人有病有痛只能干熬着。若是她在镇里开一个中草药铺子,镇尾的人有病有痛就有一个去处了。她若把她的药箱子放在她家楼上,她只治得了她自己一个人的病痛。她若把她的药箱子搬到铺子里,镇尾的老小,就都得着好处了。这几年她收集的中草药种子,一等开春就可以在屋后下种了。这片地虽然没有镇尾吉姆屋后的那片地大,可是少少种几样药材还是够用的。

圣诞节的前一天,“芙洛的厨房”关门休业。这一关就是几个星期,每年如此,一直关到雪化了,通往镇里的车队能够送货进来为止。

早上芙洛是被一样利器割醒的,在眼皮上,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那是亮光。风和雪都停了,日头不知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日头是白的,地也是白的,两样的白加在一起,却不再是白,竟变成了青。满屋的青光,找不着一片阴影。芙洛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挡住了眼睛。

鸡叫过了。从她来到巴克维尔到现在,很稀罕的几回里,是鸡赶在了她前头醒。

从她记事起,她从来也没睡过这么长的一觉啊。她觉得她的身子已经散成了一块一块的土,她的脑壳也散成了一粒一粒的沙子,怎么也抓不成团。她的身子管不了她的脑壳,她的脑壳管不了她的身子,她的脑壳她的身子自行其是地从被褥上枕头上轻轻地扬起,扬在半空,扬成闪闪烁烁的不青不白的飞尘。

天哪,她竟懒散得想不成事了。

可是,丹尼呢?

她一摸身边,是空的。

丹尼从来是睡到中午才起的。丹尼是决不会起在她前头的。

她的脑壳和身子咚的一声落到了实处,捏成了一团,她一下子醒利索了。

她慌慌张张地套上棉袄棉裤,穿上靴子,就往楼下跑去。楼下没人,但她倒是放了心,因为她听见了叮咚的声响——那是丹尼在隔壁的“苏格兰高地”弹琴。天太冷,鸡狗也不肯动窝,失了人气的镇里静得连说话都有回声,琴声传得很远,当当地砸在芙洛的心口,砸得她有些心疼。

外头的雪堆得很高,遮住了一半的窗子。她若走在街上,雪就该盖过了她的腰了。山封住了,路也封住了,很长时间都不会有车队进镇,幸好在秋天里她攒下了足够的鸡蛋腌肉土豆山芋,过一个冬绰绰有余。

门前的路已经被丹尼铲出来了,窄窄的,只够走一个人一条狗,却把裘德的老理发铺、“苏格兰高地”和“芙洛的厨房”三家连通了。

芙洛穿过狭窄的通道,走进“苏格兰高地”。屋里拉了窗帘,一条青蓝的日光从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里钻进来,洒到地上,将地板劈成了一明一暗的两半。芙洛在门道里站了一小会儿,才渐渐看清了丹尼趴在钢琴上。丹尼的身子俯得低低的,不像是在弹琴,倒像是在啃琴。

秋天的那场大火中,丹尼是在最后一分钟里才决定拉上庄尼和庄尼的一个伙计,返回屋里把钢琴连踢带扛地抢出来的。钢琴的盖子和柱杆都在抢运的过程中散落了,边板也蹭坏了漆,琴音已经跑得几匹马都追不上了。丹尼的手在摸着黑行走。不过芙洛知道丹尼不是在找键,也不是在找音,他只是在东一下西一下的敲击声中寻找一种念想。


Ae fond kiss...and then we sever;

Ae fareweel...alas,for ever!

Deep in heart-wrung tears I'll pledge thee,

Warring sighs...groans I'll wage thee.

Who shall say...Fortune grieves him,

While the star of hope...she leaves him?

Me, nae cheerful...twinkle...lights me;

Dark despair around...benights me...

(一个热吻之后,我们即将分离,

别了,啊,永远的分离!

我用伤心欲绝的泪水对你起誓,

我用沉重的叹息包围你。

谁能说,命运之神为他哀戚,

而希望之星将他抛弃?

没有灿烂的星光照亮我的旅途;

黑色的绝望将我笼罩在暗夜里。)


丹尼的歌唱得跟他的琴声一样烂,芙洛一句也没有听懂。芙洛也不知道,丹尼毛发茂密的脑壳里,装满了罗伯特·彭斯的诗。不过,芙洛没有听懂的只是歌的外壳,歌的芯子,她早就听懂了。她知道丹尼想家了。他是想他苏格兰老家的草地羊群,围着羊群跑来跑去的狗,甩着尾巴赶身上蝇子、奶子大得垂到地上的肥牛,还有火塘边上等着他归家的爹娘妹子。丹尼虽然还没老,可他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在威廉姆斯河边用马鞭挑她裤脚的鲁莽后生了。鲁莽后生想的是闯天下,鲁莽后生是不会想家的。

丹尼心里缺的那个口子,琴补不上,歌补不上,她补不上,就是整个巴克维尔镇都填进去,也补不上。当年她还是镇尾瘸腿吉姆的老婆时,吉姆心里也缺样东西。吉姆想要的,她知道,也给得起,可是她却不肯给。后来她跟了丹尼,丹尼心里缺的,她也知道。她愿给,却给不起。

命啊,各人有各人的命。有的时候,再亲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他难受,你伸出手来,却硬是救不得他。看的人,比那个受的人,心里还煎熬呢。

芙洛掀开窗帘,日头哗地涌进屋里,将一切瞬间洗成耀眼的雪白。丹尼捂住了眼睛。过了一会儿睁开来,才看清了身后的芙洛。芙洛还没来得及梳洗,头发蓬乱地散在身后,眼角带着隔夜的眵目糊,阳光里颊上的那个疤痕在蠢蠢欲动。这真不算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啊,可是这个女人的身体是泥土做的,最坚实的那种泥土,摔不烂、砸不碎,踩得扁成一张纸也还活着。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一条生命的河流啊,看不见起头,也看不见终结,却是源源不断地流。当年他第一眼看见她的马停在旺记门口,她在台阶上骂出“扑街”那样的话时,他就被她旺盛的生命力吸引了,他一下子投进了她的河流里,他就是淹死十次百次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这个女人泥土一样坚实的日子里,有没有贫瘠得露出洞眼的时候呢?这个女人的生命河流里,有没有干涸得只剩几滴水的情景呢?

丹尼走过去,轻轻地搂住了芙洛。

“芙洛,你有没有过想家的时候?”

丹尼把脸贴在了芙洛满是茧子和裂痕的手掌上。他感觉那手掌渐渐地僵硬起来,硬得如同一块冰凉的铁。

“丹尼,有爹娘的地方,才是家乡。我没有爹娘,所以我不想家。我的家,就是你。”芙洛缓慢地说。

芙洛说到“家乡”两个字的时候,顿了一顿,声音里有了一股轻轻的潮气。丹尼以为她哭了,可是她没有。她的两只眼睛,如同晒了一个夏天的泥滩,干涸、枯裂、寸草不生。

丹尼紧紧地,一动不动地抱住了芙洛。在这个白雪遮掩了一切声响和颜色的冰冷中午,两人突然有了一种地老天荒的相依。

芙洛终于从丹尼的怀里挣脱开来,说:“我来做中午饭,咱们好好吃一顿。牛肉土豆红萝卜,怎么样?”

其实,丹尼有一句话,就想在那一刻对芙洛说的。这句话很重,压得他睡着和醒着都不安稳。这句话在他的肚子里已经翻来覆去地走了许多天,终于在今天,这个时候,走到了他的舌尖。

这句话是:“芙洛,你肯跟我回苏格兰吗?”

可是这句话在即将落地的时候,又缩了回去,因为就在那一刻,芙洛已经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