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芙洛到底是吉姆骑过几年的马,对吉姆的了解深入骨髓。

果真,芙洛离开旺记之后的当天晚上,吉姆就召集了洪门的执事大佬开会议事。散会后,镇尾家家户户都接着了通知:从第二日起,镇尾每家都要出三块钱和每天两个小时的人工,早上上工之前一个小时,晚上下工之后一个小时,用来准备迎接总督马斯葛瑞福的到访。若是出不起人工,那就加倍出银子。

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修整路面。镇尾的人从瑞奇菲尔运来了几车碎石,把凹凸不平的路面填得平整了,又挨家挨户派发了灭鼠药。吉姆下令:各家的家畜家禽,都得圈在院里。若见猪狗鸡鸭走在街面上的,一只一次罚两块钱,天王老子也无例外。

接着就是搭牌楼。街尾的人别说是洋牌楼,就是土牌楼也没有见过。吉姆派了几个眼力好的青壮小伙子,混到街头做探子,看街头的人如何行事。探子回来,把眼见的一五一十地说了,吉姆捻着脑门上的那根胡子,沉吟半晌,才笑了,说丢,我以为洋番有什么大不了的花样经呢。又问多高?探子说弗莱切公司的那个最高,拿眼睛粗粗一测,加上拱门大概是二十尺。吉姆拍了一下桌子,说我们就搭二十三尺。

于是镇尾的人就开始搭牌楼的底座。是四根大柱子,从街的这头搭到街对过,两边各一根,中间两根,隔出三个拱门。拱门是砍了雪杉的嫩枝弯曲而成的,从拱门往下,每根柱子上都缠满了常青藤枝蔓。拱门正中,写了大大的“欢迎总督”字样,下面是中国字,上面是洋文。三扇门上,都插了旗子,正中的那面,是英国的青红白三色米字旗,左边的是大清的三角黄底青龙衔日旗,右边的旗子眼生,是一个白色的圆堡,里头蹲着一只围满了枫叶的海狸。这面旗子是从镇上洋番的报纸里学的样子,镇尾的人看不明白是什么旗子,来问吉姆。吉姆说洋番的牌楼都用了这旗子,我们跟着错不了,哪里这么多话?众人就不敢再问。

过后众人才知道,那是加拿大新国旗的一个版本。

总督来的前一天,全镇的人睡得都很晚,一条街上,从街头到街尾灯火通明。牌楼都搭完了,可是还没有装饰完毕。干活的人不能睡,不干活的人睡不着,都聚在街上看热闹。街头的小孩,从一个拱门跑到另一个拱门,看完了这家看那家,来回报告着新鲜事。很快,有消息在街头传开了,说街尾的那个牌楼,样子和街头的不太一样,有些古怪。街头的大人就问是好看的古怪,还是难看的古怪?孩子想了半天,却说不出来。

于是街头大人的好奇心,就被煽动了起来。人潮开始朝街尾涌去。

这是一次陌生的经历。如果把巴克维尔比作一个人,那么镇头是脸,镇尾是屁股。人都知道有屁股,人却很少去看自己的屁股,那是身子里最见不得人的藏污纳垢的地方。可是这个晚上当镇头的人走进镇尾的时候,却发现屁股带给了他们硕大的惊讶。

首先是气味。

镇尾弥漫着一股让人感觉有些眩晕的味道,乍闻起来微微的有点刺鼻。镇头的人站了一会儿,才渐渐明白过来那是一种香味,一种从未在他们的鼻孔路过,也从未在他们的脑子留下过记忆的香味。他们还要多站一会儿,才会有人告诉他们,这种香味来自一样叫檀香的东西,是大清国民祭拜祖宗神灵时焚烧的香柱。

当然还有脚下的路。镇头人的靴子踩在路上是一种舒适的摩擦,常年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行走惯了的脚,几乎不用眼睛的帮助就知道那是平整的新路面,还没有足够的靴印在上面压出疤痕,也还没有足够的猫狗鸡鸭在上面留下屎尿的污迹。

还有那个巨大的牌楼。大清国的人只需看上那么几眼,就把镇头的手艺偷过去了。而且还把气势做得比镇头又威风了许多。其实,牌楼也就是牌楼,牌楼像人脸,无非是眉眼鼻唇,还能翻出多少花样来?只是牌楼上的装饰,那却是人脸上的胭脂花粉口红,能一下子叫这张脸把那张脸比下去的。镇尾的这个牌楼,常青藤的枝蔓中间,穿插裹缠着五彩的绸缎。从拱门到基座,挂满了一串串红色的大爆竹,将镇头的牌楼,比得甚是清寡无味。

但是叫镇头人惊讶的,还不止这些。

还有那些灯笼。

这个夜晚镇尾每户人家的门廊前,都挂出了一对灯笼。洪门堂所的香主大阿公算过了吉时,戌时镇尾的灯笼一起点上了。灯笼没点着的时候,本来就是红的,可那是闭了眼睛的红。那红瞎在夜色里,叫夜给生生吞吃了,谁也见不着。可是灯笼一点着火,眼睛噗地就睁开了。那是柔柔暖暖的红啊,转身就把黑夜吞吃了。那红把暗夜咬出许许多多个洞眼。镇头的人站在镇尾,只觉得一街的红盛不住了,肥肥腻腻地从人眼里流到人心里,又从人心里渗到人脸颊上,于是,心热了,脸也热了。

镇尾的男人在往牌楼上挂着最后一串爆竹。镇尾的女人也没睡,在看男人们干活。镇尾的女人爬不了高搭不了牌楼,但她们也不肯闲着,在街心摆了一张桌子,给她们的男人准备着茶水点心和揩脸的热手巾。镇尾的女人素常都躲在家里,很少在街面上走动,所以镇头的人不常见着镇尾的女人,除了旧年那场把全镇的人都赶到了河滩上的火灾之外。灯笼的光亮中,镇尾的女人跟白日见着的又不一样了,朦胧的红光将白日女人身上常年劳作的粗粝都抹平了,只剩下些低眉敛目的羞涩和温存。

镇尾的女人给她们的男人们准备的点心有绿豆糕、芝麻酥、五仁月饼、枣糕。镇头的女人当然也会做甜点,只是她们做的是不一样的甜点。镇头的女人有点好奇,就凑过来问镇尾的女人这是些什么东西?有没有配方?

阿妹遭人一问,脸就红了。阿妹虽然来巴克维尔也有四年了,可是她的英文至今还停留在五个词组成的狭小空间里。这五个词是:yes,no,sorry,thank you,too much(是的、不是的、对不起、谢谢你、太贵了)。阿妹原以为这五个词的不同组合就能打发镇上所有的人和事了。阿妹到了今天晚上才知道,这五个词就是叠到天上去,也回答不了镇头女人问她的一个小问题。阿妹手里捏了一块枣糕,原想送过去给吉姆吃的,这会儿却烂在了手里,嘴里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着“sorry”。她之所以在五个词中选了这一个,是因为她觉得另外那四个在这个时候比这一个还不管用。

这时吉姆正站在几步之外,眯着眼睛打量着挂完了爆竹的牌楼,看还有没有什么纰漏之处。眼一斜就看见了他老婆的蠢样子,忍不住骂道:

“sorry个屁,人问你话,就不知道给人一块吃的?穷得穿不起裤子啦?”

阿妹遭了男人的骂,才猛醒过来,就把手里那块捏扁了的枣糕塞给了问她话的洋番女人。洋番女人怔了一怔,却也不推却,几口吃完了,咿咿呜呜地说了一串话。阿妹一个字也没听懂,又似乎完完全全听懂了。不,阿妹其实是看懂的。阿妹从女人眉眼的走向上猜出了女人是夸枣糕好吃。阿妹想了想,又从她仅仅知晓的五个英文词里挑出了一个稍微管用的,丢还给那个洋番女人。阿妹把这个词反反复复地说了许多回。

“yes,yes,yes,yes...”

镇头的女人被阿妹逗乐了,镇头的女人和镇尾的女人笑成了一堆。

这时镇头有人拉起了提琴。拉琴的是“野牛比利”酒吧里的乐师。接着,有人当街跳起了舞。跳舞的也是“野牛比利”里的人,是那群德国舞妞。德国舞妞今天没有顾客。德国舞妞的顾客今晚全在街上,所以德国舞妞今晚也在街上。提琴的节奏越来越快,舞妞的裙裾在街面上开出一朵一朵的花,舞妞在一个个男人中间泥鳅似的穿来穿去,到处丢洒着免费的笑声。今晚舞妞不为银子,今晚舞妞只图一个快活。舞妞的快活就像是一阵流行性感冒,见着谁就传给了谁。

镇头的男人开始唱歌。起先只有一个声音,是丹尼的声音。那声音如一阵旋风,一路穿行时携裹着一层一层的灰土,变得越来越粗肥。后来所有的男人都唱了起来。街终于扛不下那么多的声音了,颤颤地抖了起来。


我是纽约来的穷小子,

穷得响叮当,

可我遇上了一个美丽的金发女郎。

她对我一笑,我以为她要跟我去流浪。

谁知她对我说:

你不过是个纽约来的穷小子,

穷得响叮当。

先不要指望你的鸡,

当它还没有孵出蛋。


巴克维尔醉了。

马斯葛瑞福就是一瓶最好的酒,巴克维尔人借着总督这瓶酒疯狂烂醉了一整个夜晚。这个夜晚巴克维尔人的琴声歌声把天上的星子震落在地上,这个夜晚巴克维尔人的舞步把地踏出了许多个深坑。巴克维尔人仿佛意识到了,这将是这个镇子的最后一次狂欢。在那以后很长的岁月里,人们只能借着这个夜晚的记忆,来追溯这个镇子曾经有过的繁华和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