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星子一大早就被铃声闹醒,想想是周一,正是餐馆轮休的日子,怎么竟把闹钟给上上了呢?睡眼惺忪的,一边怨着自己的糊涂,一边拿手去揿闹钟,揿了半天,却也揿不死,方明白是电话。接起来,“哈罗”了两三声,那头也不言语,竟悄没声地挂了。每逢休息日,便有这样的电话。若是赶巧被羊羊接着了,两头保准是有说有笑的。今天怎么也得找个机会和羊羊说说,让她在地下室另安条线。一屋四五个人的,一根电话线哪够,再说,动不动一两个钟点地占着线,就算是望月没话说,总不能老让自己女儿也忍着不说呀。

这一闹腾,睡意也没了。下了床,只觉得腰沉腿软,双眼蔫耷耷的。掩嘴打了好些个哈欠,方好些。摸摸索索半天,才把那双绣花软底拖鞋找着了。边系着睡衣,边就去推隔壁屋的门。

两个孩子都睡得死死的。儿子东尼自小睡得老实,睡下去什么样的被子,醒来还是什么样。女儿露丝却是越大睡相越张狂了,被子只盖了个小腿,身子背过来伏在床沿上,倒有大半截膀子搭在床外。露丝这一年个子噌噌地长,一张小床眼看着就要填满了。要不是手头紧,怎么也不会把那间大主人房给租了,让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挤在一个屋的呀。和周家杰对簿公堂的时候,虽是最终把房子判给了自己,可那房子,不过才付了十分之一的首期款子而已。那十分之九,得天长地久地还着呢。幸亏孩子还算懂事,那天卷帘说她妹子要来租房,便让露丝搬过去和东尼住。那孩子虽是百般不痛快,却还是帮着收拾,帮着搬的。连东尼,也把靠窗的那个床位,给了姐姐。露丝十岁就开始打零工,到现在都送了两年的报纸了。今年学校组织夏令营,她也知道自己掏钱交费用。东尼刚刚买了辆二手登山自行车,大热天就嚷嚷要买厚围巾大皮手套,说秋天也要去送报。

东尼这个夏天参加了社区游泳班,晒得跟黑橄榄似的,黑得要淌油。想起东尼,星子心里便愧疚得很。露丝好歹是在有爸有妈的家里过了七八年。东尼才学走,就只有妈了。虽是卷帘照应,答应让孩子下学后在餐馆吃饭,可自己一周干六天的活,东尼自小,哪天不是隔壁的钟点帮工给哄睡的,她做妈的,竟没给儿子读过一本故事书。刚开始时,家杰还隔几天过来瞧瞧,后来是越来越疏懒了。再后来,一年里头,也就圣诞节过来,递两包礼物。前些年东尼还小时,不记事,见了,竟认不得,只管叫“叔叔”,叫得家杰当场把眼睛红了。虽是如此,可眼不见的时候,还不就淡淡了。

星子在东尼床前坐了半晌,见孩子也没有醒的意思,无心无绪的,便想着去洗一周攒下的脏衣服。进了浴室,刚要取洗衣篓,就瞅见地上胡乱地丢着几件内衣裤,粉红色的,带着些花边。这屋里,也就羊羊会用这样花哨的东西。便记起昨天地下室的水管漏了,不能用,想是羊羊上来用了楼上的浴室。就弯腰去捡,谁知一拎衣服,就掉下个纸盒子,上面印着一男一女,在灯下紧紧依着。心里便明白是什么物件,赶紧一把抓了扔在垃圾篓里,又拿废纸盖严了。记得那时她刚从中国来,英文不识一个的,进了商店也不知该问什么,只好央家杰去买这东西。周家是香港人,祖籍广东,家杰是独苗,周老太早盼着能有一地爬来爬去的孩子,家杰用这东西总是不情不愿的。羊羊也真是的,一个姑娘家,这样的物件也敢这么随便摆,果真是个自由世界。要换在她那阵子,那还了得。再说让露丝看见了,也不好。露丝十一二岁了,在学校里,认得的全是洋同学,也开始偷偷地拿自己的口红抹了。时不时地,也有男孩子打电话来,一聊就是半个钟点的。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正尴尬着呢,可得看严些了。

星子端着衣篓,正要下楼,正对过撞到羊羊,一手拎着个网球拍,一手抓着个香肠面包,正噌噌地往外走。见了星子,只“嘿”了一声,别无他话。到底是青春年少,力气跟水似的花不完。一个星期读五天书打四班工,还有精神头跳舞打球找男朋友。今儿羊羊把头发全给梳上来了,拿个皮筋在脑后扎了个大尾巴,露出光光亮亮的一个额。脸儿素素净净的,也无半丝脂粉。一件白汗衫一条蓝短裤,竟能穿出这样的精神头来。自己年轻时,家里人多,衣裳是大姐腾给二姐,二姐腾给三姐,三姐腾给她的,哪有轮到她穿新衣的时候?中学毕业了就去厂里上班,第一个月的工资拿来买了一件新衣,那算什么样式呀,一揉就皱的线呢料子,黄黄的颜色带几个黑格子,死死板板的方领子,一排布扣,一扣到底。可第二天穿了去上班,羡慕死多少人呀。

自己在羊羊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力气多得使不完。白天上班,晚上上夜大学,星期天照样邀上厂子里的姊姊妹妹的,连看两场电影。再累再乏,睡上一觉便又是个新人。走路不是跳就是蹦的,哪有规规矩矩脚点地的辰光?上了夜大学,学的是电子配件,一个班里五六十人,也就数她最小。从老师到同学,哪个不愿意和她说话?同桌的那个小伙子,是冶金厂技术科的科长。天天下课,抢着拿自行车驮她回家,怎么推也推不脱,总说“顺路顺路的”。其实她知道,她家在市中心,他家在城西,再快也得骑上两刻钟呢。小伙子戴副玳瑁边眼镜,镜片厚得脸上找不着别的东西。木木讷讷一个人,却是把她的话当真。那天她刚看了个电影,随口夸了夸男主角那身毛巾衫穿得有样式。他上街就买了两件,那一个星期就没穿过别的。话着实不多,送来送去的,从枝头飞细柳絮的时候送起,直送到天上落小雪子,大半年的日子,翻来覆去地,也就那几句话:“念完了夜大,就去考研究生。要考就考上海的学校。”她也半真半假地说过,待他考中了,她就去上海看他。她从小没离过家门,上海对她来说,也就跟天差不多大呢。谁知道,到后来,她这脚一迈,竟把上海给跨过,一直跨过太平洋来了。还没等把夜大念完,家杰就来了。

家杰来了,住在小城唯一一家可以称作“宾馆”的旅馆里。星子被妈和黄婶领着,站在客房的过道里,高跟鞋在地毯上踩出两个深坑,新烫的头发刺刺地扎着颈子。黄婶抬手叩门的声音,响在星子耳中如同鼓噪雷鸣。在等待的那一刻里,她似乎觉得自己已叩响了命运之门。门开了,她跨进去,一步之间,便把青春丢了,从无知跨入了有知。那个戴玳瑁边眼镜的男人,被义无反顾地留在了门槛那边。后来,在和家杰单独相处的第一个机会里,当家杰把手试试探探地伸向她的脖子时,她便将自己像一朵花似的开放给他了。这种不符合循序渐进程序的举动让家杰颇为惊讶。当然,那一晚让家杰吃惊的事还不止这一件。当灯光再次亮起时,家杰发现了那个近乎急切的冒进之下,竟然还是个完完全全的处女身。

第二年,桃花还正结骨朵的时候,星子就走了。临走,小眼镜来送。二十六七的人,提着她的箱子,嗓子就喑哑了:“星子,混得好,就好;混得不好,想回来,就回来,别撑着。怎么地,都来封信。”她答应着,知道他的好意,却暗笑他的傻:这出去是要做老板娘的,又不是当打工仔,能有混不下去的时候?

刚到多伦多时,还通过一两回信。后来,就有了露丝,再后来,又有了东尼,日子过得跟飞似的,停都停不下来,哪还有时间记挂小眼镜?一来二去的,就断了联系。娘家来信,偶尔也说起,小眼镜研究生考了三年,也没考取,就死了心,换了种活法开公司去了。公司开得怎样,无人知道,只看见两层楼的小公寓,他却是买下了两幢。在那么个小城里,倒成了个风风光光的人物了。可自己,到底混出什么个名堂来了呢?倒是弄得有家也不敢回:谁能保证那小眼镜这些年不是在赌气跟她比高低呢?回过头来想想,当年到底年轻,还是气盛了些。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话不由你不信。

星子刚把衣裳在洗衣机里泡下,就听见电话丁零当啷地响起来。拿起,接了,那头便问:“水管修了没有?”这边就说:“昨天是周末,到处打电话也找不着人,今儿再接着打打看。”那头就说:“找人太贵了,兴许只是小毛小病,待会儿吃了饭过来瞧瞧,说不定自己就能修好。”这头又说:“刚买的小鳊鱼,极新鲜的,拿点姜丝葱末香菇木耳蒸一蒸,一定不错的。不如就过来一块吃中饭吧,孩子也念叨呢。”话没说完,东尼早醒了,就在他那屋拿了电话,嚷嚷起来:“刘叔叔,刘叔叔,隔壁山姆的爸爸下午带我们打垒球,你过来帮我这队。山姆他爸哪打得过你?一点半,都说好的,一定得来。”

那头答应了,挂了电话,星子便进来,埋怨东尼自说自话:“你刘叔叔论文老也写不完,你这球一打一下午的,他哪陪得起那么多时间?”东尼还没说什么呢,露丝倒坐起来,先笑了:“他不打这球,才写不出论文来呢。”星子遭露丝这一笑,脸就热了起来。只背过脸去,叫两个都快快起来,喝了牛奶就去给草地剪草浇水去。

露丝东尼果真去车库抬了割草机出来,在门前草地上放下。正要开割,就见望月开着车从坡上下来,旁边坐着卷帘。

望月刚买了车,这两天正兴头头地,到处抓人教她开车。才在停车场练过几个来回,就敢上路了。卷帘劝都劝不住。

望月的车是辆美国车,海军蓝的车身,带两条白道。是最新的型号,太阳底下很是晃眼。买车前,卷帘说不如买辆日本车吧,机器好,能多开几年,将来要再出手也能卖个好价钱。望月在国内只听说美国车有名,一比两边的价格,直说:“便宜,便宜,太便宜了。”也不听劝,执意就买了这辆克来斯勒。

望月见了露丝东尼,就摇下车窗,探出头来,扎个白帕子的头发在风里飞飞扬扬起来,车里头的立体声音乐立时就软软地流了一街。和两个孩子招呼过了,便和卷帘去开车后盖取东西。星子隔着窗帘看望月,忍不住感叹起有钱的好处来:离学校几步远的,还非买辆车。说是不贵,一抬手两三万加元就出去了,还不算保险汽油的钱呢。隔三岔五的,便有国际长途电话。不是这边往中国打,就是中国往这边打。也没什么要紧的话,拉来扯去的一说就是半个一个钟点的。身上的香水,又是天天味道不同。那手一伸,哪像干过半天活的?脸上虽有几个笑纹,可隔几步看,却还是细嫩得很呢。论说也不过才比自己小三四岁而已。

望月和卷帘抬着东西叮叮咣咣地进屋来,星子便问:“这一大早的,又去写生啦?”望月说:“要画一组安大略湖风情图。太阳太亮了不行,天太黑了也不行,就要太阳刚出来时水面的反光。再说,这么热的天,没到中午就没法在外头待了。”说着就把画板颜料往屋里搬。星子怕那颜料把地毯墙壁碰脏了,虽是着实心疼,却说不出口。话到了嘴边,竟成了:“别太辛苦自己了。要画在车库画多好,地方大,又光亮。”

这时候窗外割草机就轰隆轰隆地响了起来,青草的味道透过窗户清清痒痒地渗了进来。望月吸着鼻子,便夸起露丝东尼的勤快懂事来,说这边的孩子早早就懂得自立。又怨自己的孩子,都五岁多了,连个扣子也不会系。吃饭还得他阿婆一口一口地喂,真是越长越小了,哪及露丝东尼的一半?星子想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想想又忍住了。到底还是笑笑,啥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