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孙家姊妹原本姓林。孙是半道上改的姓。
孙家三朵花的姆妈,也曾是一朵花。
只要当年在旧上海十里洋场上混过一混的,很少有不知道三圆金笔厂的孙三圆孙大老板的。姆妈便是孙大老板的千金。
孙三圆年轻时,跟着他父亲,很是跑了些码头。东洋南洋西洋的女人,也都见识过了。孙氏在一应大事上,都随西洋的做派,却在娶妻这样的小事上,顺了祖宗的规法。孙老板有四房妻妾。娶第四房时,正值盛年,却由此打住,不再添新宠。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前三房或是名门闺秀,或是家道中落的商贾之后。这第四房与先前诸房相比,不仅姿色寻常,而且出身卑微,是绍兴戏班里一个要红没红的戏子。那女子却有一奇,爱剃西装头着短打以男装示人。一张亦方亦尖的脸,一对似瘦非瘦的肩,扮了少年相竟有几分楚楚动人。故此孙三圆非但不以为忤,反有几分得意。私下里,闭了院门,两个便在庭院里唱戏玩。女的踱着方步唱小生,男的甩起水袖反串花旦。一个唱得荡气回肠,一个哼得莺啼婉转,俨然是一对如胶似漆恩爱夫妻的模样。从此,孙三圆虽也到诸房坐坐,或弈棋,或赏月,或品茗,夜来却必宿在四房的。没多久,那戏子便有了身孕。生下的就是卷帘望月踏青三人的姆妈。
姆妈长到五岁,家里便请了洋人女教师来专门教授英文和西洋礼节。到了进学堂的年龄,就日日黄包车拉了去最好的女校。可惜姆妈对诗书终是半心半意。每日一下学,来不及到爹娘屋里请安,便先钻进自己的闺房,关上房门,开了唱机,如醉如痴地听那些“淫词艳曲”。七八岁的年纪,竟已能哼完“十八相送”全曲。那几房的女眷见了,就暗笑:“扶不起的阿斗,贴不上壁的烂泥。戏子的骨血,能好到哪里去?”
姆妈虽是庶出,却因着是独出,就是大房,也奈何她不得的。据说姆妈十岁那年过生日,孙老板问她要什么,说要个洋囡囡房。后来得着的真是幢房子,却不是为洋囡囡的。那房子连花园带阳台,光下人睡的房间,就有五六间。老爷子亲自给取的名字,就叫“沁园”,因为姆妈的小名里就含着个“沁”字。孙氏的资产到底价值多少,没有人能说出个数字来。孙氏家族的排场,外头却很有一些闲传的。公私合营后孙家遣散出去的几个老妈子,后来被别家雇得去的,那雇的东家没有不叫苦连天的。进了厨房,便先扔了那一堆肮脏瓶子。必得去百货商店买得一式一样半斤装的玻璃瓶,将那油盐酱醋味精装了,贴上标签,又挨着个儿排好,才肯煮饭。进了厕所,便嫌那草纸粗,药皂味道不好闻。开口闭口的,必说“孙家如何如何的”。气派上,倒大过那做东家的去了。
可惜呼得风唤得雨的日子总共也没有几年,天地就换了颜色。虽然孙老板顶着“开明资本家”的帽子,名义上还是公私合营三圆金笔厂的股东,孙家的财产,却早已被暗地里吞并得差不多了。孙三圆何等圆滑之人,岂有不知大限将近的?没等工会开口,便先自动把沁园捐给了国家。那时,四房妻妾便只剩了大房和沁儿的生母了。搬出沁园那日,两房的女人早已把眼睛哭得水蜜桃儿似的,手里各自抱着点私房首饰不放。只有沁儿,松松地挎个花包袱,站在满园盛开的玉兰树下,笑声响铃似的,和刚搬进来的那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儿。包袱里装的,是几张绍兴戏名伶的唱片。孙老板看着自己二十大几的女儿,竟是这般不谙世事,便哀叹这朵花开得不是时候。
姆妈结婚时,已经二十六了。那个年纪出嫁,若在别人,便多少有些“人老珠黄”的意思了。可在姆妈,却还是待放的花苞的样式。姆妈嫁给爸,也不算太不般配了。爸二十几岁就得了留苏副博士,三十一岁,就是几千人的建筑设计院副院长了。姆妈第一次见爸,是在工商联的春节联欢会上。孙三圆一家虽也接着了请帖,位置却排在了后排。爸代表全市“杰出青年”讲话,台下的小姑娘们,仰着脸看他,一遍又一遍地鼓掌,把巴掌都拍红了。姆妈坐在角落里,昏昏欲睡。后来就跳舞。爸的身边,围了一群人。姆妈的身边,也围了一群人。一直到了最后一曲,爸才和姆妈跳上。跳完了,爸就问姆妈的姓名地址。姆妈不搭茬,只说:“你问问就知道了。”爸果真问了,就吓了一跳。人人都劝他躲远点,因为孙家的资本家头衔前面,已经没有“开明”两个字了。
爸不听,就娶了。
姆妈家的风光日子,很快就过到了头。孙老板一家被赶回了镇江乡下老家,只剩姆妈一人留在上海。临走了,来辞别女儿。孙三圆两手抄在袖子里,身子缩在薄棉袄里边,人中上结着些干鼻涕,竟很有几分没落的样子了。姆妈那时刚怀了卷帘,整日端着个脸盆,吐得脸上只剩两个黑洞似的眼睛,自然无暇顾及旁的事。倒还是做女婿的,送了一杯热茶过来。孙三圆捧着茶,想说“沁儿交给你了”,抖来抖去的,也说不全一句话,却抖出两行浊泪来。姆妈便递了块手巾过去。收回手巾时,才发现里头藏了个荷包。荷包的内容,姆妈没说,爸也不问。后来当家家户户都紧紧地数着粮票时,林家的女儿们早餐吃的却是涂着白脱油的面包。爸知道,这和那个荷包多少有些关联。
姆妈嫁了爸,好比大雨天躲在屋檐下,就有了些遮挡。爸在单位掌着技术大权,人缘又极好。虽有人不满他娶了那个女人,会上会下说过几句之后,倒也无人真正难为过他。只是姆妈还学不会夹着尾巴做人。大热天,街上的女人都学苏联电影的样式,穿花洋布布拉吉,她偏穿窄身掐腰月白旗袍,毒太阳底下撑把水红小阳伞,臂弯里挎个月白珍珠小包。天冷了,人穿灰卡其双排扣列宁装棉衣,她偏穿个枣红夹墨色兰花丝棉袄,梳个俏髻髻,一方白围巾兜住一个头,额前抖落出些弯弯曲曲的刘海。周六下午,头头脸脸地打扮水灵了,早早地便去爸设计院的门口,等着爸下班,一起去“新雅”吃馆子,去“大光明”看电影。单位里进进出出的全是人,个个回头看姆妈,爸的脸就涨得通红。爸那阵正动员全体员工和国家同甘共苦,手里挽着这么个花团锦簇的妙人儿,如何开得口精简机构,叫人回乡种地呢?便先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说了几回,姆妈也不听。不让在单位门口等,就移到了马路对过等。爸也只有叹气的份儿了。
姆妈和爸结婚后,就搬进了杨树浦区的工人新村。那房子是爸单位的宿舍。一层楼两个单元,另一个单元里住的是爸单位的锅炉工,姓颜。
颜家的祖上是从苏北逃荒下来的,到了他那代,本家也就没什么亲戚了。住在一起的,就一个老母。母亲年轻时就守寡。据说嫁的是个当兵的,拉出去打了第一战,就让流弹给打死了。就有人说她是个克夫的命。她听了便信,果真就死了再嫁的心,一心守着儿子过。老太太身板硬朗朗的,一头黑发里也找不出几丝灰白的,梳个巴巴髻,髻上扎一段青丝线。夏缝蚊帐,冬摊棉袄,春腌咸菜,秋收蚕丝,一年到头也没个歇的时候。楼上楼下跑得咚咚的,碰到谁都要喊一声:“侬好伐?侬格阵忙伐啦?”冷不丁吓人一跳,倒把她那个儿媳妇的嗓门给压下去了。
儿媳妇是个病秧子,各季有各季的病,各季吃各季的药。人瘦得像条丝瓜,说起话来就无精打采的,早早地把腰背佝了。颜家门前的过道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罐子。遇见有风的天,便有些辛苦的中药味,从颜家的门缝里漫出来,钻进林家的门缝里。
颜家的这个儿媳妇,瘦是瘦,却是个能生的婆娘。四年里生了三个闺女,还没有歇的意思。到了第四胎生下个男丁,方偃旗息鼓,安静下来。这三个闺女,在学校里也是有学名的。只是那学名,从来也没在家里用过。到了吃饭的辰光,左邻右舍就听见颜家阿婆的铜锣嗓:“阿大,阿二,阿三,收拾桌子啦!”叮叮咣咣的混乱声过后,才响起颜家姆妈的轻言细语:“开平呀,吃饭喽。”
开平就是颜家的那个独生男孙。
颜家的男人,在底楼的锅炉房工作。林家的男人,在顶楼的院长办公室上班。同在一个单位,却碰不上几面。倒是回了家,有时还能在过道里照个面。总是林家的男人先开口打招呼的:“老颜,好伐?爱人的病好些不?还看医生不?”颜家的男人把双手在大襟上来来回回地擦着,像是时刻预备着握手似的。直到林家的男人走远了,也没想好一句回应的话来。
女人们都不上班,碰面的时间就不同了,是在打发完孩子上学,提着篮子从菜场回来的时候。颜家阿婆远远地瞟见林家姆妈水上漂似的走过来,便凑过去看她的篮子:“你这块肉精是精的咧,找不到一丝肥筋呢。这条鲫鱼,几钿一斤啊?”问完了,飞快地把那个篮子里的价值心算好了,再看看自己篮子里的东西,笑声就没有先前那么响了。
颜家阿婆早年在洋人的纺织厂里做过几年工,又在有钱人家里当过奶妈,世面是见过一些的。碰见林院长一家,便没有儿子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过年过节的,也敢敲对面的门,说几句大吉大利的话。林家若是男人应门,还能聊上一小会儿。若是女人应门,话头便接不下去了。颜家儿媳妇在屋里听见了,就臊得慌,怨婆婆恁地这般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去丢那个老脸。颜家阿婆把笑收敛了,正正经经地说:“自古有言,远亲不如近邻。不就图个平安和气吗?谁知什么时候轮到我们求人呢?多张笑脸多条路。管几千人的院长,在从前也是个大官了,看人家林同志哪有什么架子?卷帘她姆妈,论说也是个千金小姐的,如今什么都干,也不容易。你若心不往窄处想,病就好得快了。”说得儿媳妇再也没有可回嘴的。
有一回,颜家阿婆采了些荠菜,难得地包了顿素菜馄饨。就满满地盛了一碗,给对过送去。卷帘开的门,自然不敢接。推来推去的,汤汤水水就洒了一身,林家姆妈这才发话让接了。关了门,将碗放在桌上,热热地飘了些香气。卷帘大些,知道不该言语。双胞胎到底还小,就把眼睛睁得滴溜溜的,拿指头在碗边蘸来蘸去的。姆妈见了,就腾地将那碗倒翻个扣到水池子里,又放水冲了个一干二净。才骂:“哪还有一点大户人家的样子?一碗馄饨,也不是没吃过,就露出这副下作样子来。瞧那老太婆的一双手,指甲里头都是泥。你吃了这东西,是要作死呀?”望月踏青吓得哭将起来。爸看不过,就抱着她两个出去了:“给孩子说这些干什么?人家也没坏心嘛。”
林颜两家的孩子大了些,都上了一个学校。开平和望月踏青同岁,就编在同班里。开平还跟望月同桌。颜家的孙子,脑子并不笨,只是懒。平时作业是能躲就躲,躲不过就赖。望月见他三天两头被老师拎着耳朵,站在墙角里补作业,两条清鼻涕一进一出的,甚是可怜,便把自己的作业时不时地给他抄些。那头抄了,就念她好,把他那些没处讲的偷鸡摸狗的事儿,讲给她听些。
颜家年年养蚕。有一年天旱,桑叶长得稀落,蚕饿得咬人手指头。眼看着两大板蚕要饿死在蚕床上,颜家阿婆再也没有可想的法子,只好拿榆树叶子去喂。那蚕居然就吃了。只是到了结茧的季节,竟结出些稀奇古怪的茧子来。开平就拿了一个给望月看。望月见那东西长不长圆不圆,白里透着些绿莹莹的,甚是稀奇,便宝宝贝贝地放在铅笔盒里。忽地一天,一开铅笔盒,里头竟飞出一个硕大的黑蛾子,再看那茧,已破了个洞。望月吓得脸煞白。开平就把蚕仔孵出蚕虫,蚕虫换过四层皮,结成茧子,茧子又生出蛾子,蛾子又生出蚕仔的过程,细细地给望月讲了一回。望月在家哪听过这等趣事,一时兴头头的,便也跟蚕结了些缘。
林家姆妈三令五申,林家的孩子不得和颜家的搅和在一起。踏青老实些,果真就不和开平搭讪。望月自幼胆儿大些,只要姆妈没在眼前,便和那姓颜的厮混。每天早上,望月拿手巾偷偷藏起一块抹了白脱油的面包,放在书包里,带给她的同桌吃。见开平趴在桌上,把渣渣末末都舔干净了,望月便享受了一回摆家家酒的快乐。颜家的小子引着她,去五角场的农田里找桑叶。采满了兜,又爬在树丫上,找些桑葚来吃。吃得一嘴乌黑,就拿袖子来相互擦。擦着擦着,便说了些似懂非懂的小孩家的疯话。
颜家病恹恹的儿媳妇,居然一年一年地撑着活了下来。倒是那个从没病痛的儿子,突然就倒下了。抬了去医院,查出来是晚期肝硬化,腹水胀得鼓鼓的,没多久,竟撒手尘寰。一个楼里的人都说,那人是营养不良,才得的那病。颜家阿婆没想到这么快就求到了林家。一口薄棺材,还是林院长让工会出钱买的。林院长帮颜家的还不止这个忙。出殡那日,麻衣孝帽不时兴了,颜家的孙子胳膊上绑了一道黑圈,被颜阿婆逼着给院领导挨个儿磕头。磕到林院长跟前,跪下的就不止开平一个人了。林院长扶不动,只好叹了一口气,说:“有院里一口吃的,就有你家一口吃的。”颜阿婆这才肯起身。颜阿婆后来才知道,林院长这一句话,便是颜家的几年粮,院里给了颜家一笔抚恤金,尽管那姓颜的不是死在公事上的。院里还决定:待开平年满十六周岁,便可进院顶替他父亲的职。
丧事办完了,颜家女人嘤嘤嗡嗡的哭声,还在楼里响了好久。林家姆妈被搅得心烦,就从爸的薪水袋里取钱,买越剧票,约了她的一帮姐妹,出门去看袁雪芬演的祝英台。
三个月后,爸就报名参加援疆工作组,去了天山脚下。一年的合同,结果延成了十五年,竟不再回来。
从此,林家的孩子随姆妈姓了孙。直到爸走后,姆妈才换了个人。左手和右手商量着过日子,居然把三个女儿给养大了。
后来开平果真顶替进院当了锅炉工。在颜家阿大阿二阿三急着找人嫁,孙家三朵花忙着考大学的当儿,小锅炉工颜开平的心,却有了许许多多的空闲。填补这些空闲的,便有很多想头。这些想头有关于望月的,也有关于钱的。在那不久的将来,他的想头就成了真。命运的转折点,就在一封隔海寄过来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