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入了秋,望月就真正忙了起来。
是为画展的事。
四下打听了来纽约国际画廊有个小老板,是香港人。望月因着英文说得不是很顺溜,一应大小事务,就只与那人联系。几个月里,在多伦多和纽约之间,也飞过好几个来回了。谈来谈去,双方却始终没有在费用和分成的事上达成协议。望月暗地里也探查过,知道他们的惯例。便疑心对方知道些她和开平的底里,要多讹些钱。心里没底,就打电话向开平讨主意。
谁知打了一天,也没找着人。打到公司,秘书说老总今天没来上班。打到家里,婆婆说儿子早去公司了。直打到那边时间早上五六点钟,方打着了。那头接起来,声音听上去醒醒的,竟不像在床上的样子。望月心里就有些疑惑。还没容这边开口,开平那边就说:“公司这阵子出了些事,一整天电话不断的,只好出去避一避。”望月听了,心就往下一沉,一时也顾不得生气,忙问到底是什么事,说是望月楼住宅区建筑原料供应上出了些问题。再问,就不肯细说了:“过一两天就能解决的。告诉你,也没用。你隔着千里万里的,又管不了这儿的事。不如安心在那边等你的公民身份吧。”望月见他一味地避重就轻,也明白是不让她担心的意思。想想也是,这公司开平经手也有十几年了,起起落落不知多少个来回了,还不都过来了。刚开始时,一张桌子一张凳子,八条腿加上一个热水瓶,便是全部家当了。谁见了谁都说是拿他阿公的钱打水漂漂。连她,也没信过他。他倒也不在乎,照旧日日忙他的事。
后来果真成了些事。
一家子里头,当年真正看好他的,还只有外公一人。
孙三圆这一生,也真应着了“一猫九命”的旧话。先是土匪,日本人,国军,后来是共产党,再后来是造反派,个个要置他于死地,可回回又让他逃了生去。关键时刻,总有贵人牵领,绝处偏逢凶化吉,竟活了九十几岁。四房妻妾,给逼着离了三房。离的和没离的都算在内,连最老的大房,都比他小十来岁。却没有一个不走在他前头的。孙三圆过世前,不仅赶上了举家迁回沁园的日子,还领来一顶地方政协名誉副主席的桂冠。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老了老了,竟还有这般风光在等着。于是,布满寿斑的脸上,竟很是光亮起来,亮得居然泛起蛋青色来。
一日,在沁园融融的落日里,他突然知道了大限将近。仔仔细细地熏香沐浴过了,换上了多年前就预备下的澄蓝丝葛大褂,躺在软皮躺椅上,召集了一家大小来。开平自然不在其列。那时望月时不时地在开平那里过夜。姆妈知道吵也没用了,就干脆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去。可开平是不能踏进沁园一步的—— 姆妈有姆妈的原则。
见人齐了,众人便以为老头子要念遗嘱呢。谁知老头把眼微闭了,只是摇头:“我一世的生意经,就这样烂在肚子里了。你们几个,也没有一个是能接得了我手的。孙氏一世荣华,到了你们手里,就只剩下一个沁园了,还不知保不保得住。可惜,可惜。”当下众人相对无语,姆妈就第一个流下泪来。
老头又把眼睁了,看着姆妈:“你一辈子吃亏,就吃亏在不肯吃亏上。男人就是男人,你非要把他拴在裤腰头上,他能肯吗?我一闭眼走了,看谁管你。”姆妈当着三个女儿的面,被道着了痛处,脸便一阵红一阵白起来。老头子也不管,径自说下去:“将来能养你老的,说不定就是颜开平那只猢狲了。别把后路都绝了。”
说完了,又转过脸来看望月:“你是心高气傲之人,不可学你姆妈,对男人不可太过了,水满则溢,月满要亏。”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睛找来找去的,渐渐就定了格。后来想想,这就是老头子留下的最重要的遗嘱了。
孙老板一去,留下一屋女流之辈,竟不知如何是好,便只能坐着对哭。其中姆妈哭得最为凄苦。哭的是孙氏的繁华在迟来的第二个春天之后又如此迅速地凋零;哭的是偌大的一个沁园,一院的阴柔之气,竟没有一个男人能撑得起门面。一时哭得寸肠欲断。望月见此情景,便放胆叫了开平过来帮忙。
开平临来之前,特意去南京路最好的理发厅,油油地理了个大背头。回家让颜家阿婆把阿公从台湾邮来的那身西服,拿蒸汽熨斗细细地熨过一回。又去买了些上好的鸭梨苹果,拿两个网兜分着装好了,一路提到沁园去。姆妈哭了半天了,哭得两眼肿得只剩了两条缝。终于哭累了,正坐在阳台上养神。老早看见开平进来,就将眼睛闭了,也不动身。望月正绞热水毛巾给姆妈敷眼睛,自然也挪不了身。最后是踏青下去开的门。
开平进得楼来,鞠了个躬,叫了声“孙阿姨”,姆妈懒懒地点了个头,算是回答,就把开平晾在客厅里,不再理睬。客厅虽然只昏昏暗暗地点了一盏灯,姆妈早已看清了开平身上那套衣服的做工,心里暗笑:别看台湾香港叫得热闹,真正精工细作的裁缝,还在黄浦滩。江北佬想学真正的上海人,没有一两代人的工夫是不行的。姆妈的断言不出三年就给破了—— 那是后话不提。还是踏青看着不忍,想着人家毕竟是来帮忙的,就让开平在沙发上坐了,又沏了杯龙井出来。
开平与踏青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了会儿话,就渐渐地镇定下来。将身子坐直了,抬了眼,冲着阳台那边,说:“人活千岁,也有一死。如今孙爷爷去了,家里就全靠孙阿姨您掌舵了。您若有个长短,叫望月她们怎么办?还是得打点起精神来,把后事办好了,让死的人称心,也让活的人安心。再说,孙爷爷是政协的人,又不同于寻常百姓。这丧事的调子定得如何,对后人关系重大,千万马虎不得。”姆妈没想到才几年不见,这拖着清鼻涕的颜家小子也知道些轻重,懂得说话了,脸色方略微松泛些。
望月冷眼看着,知道姆妈对外公的丧事心里一点也没谱,却又不肯放下架子,就送了个台阶过去:“姆妈,开平有个朋友在殡仪馆工作,化妆本事一流,给陈毅都化过的。要不要换家殡仪馆?”姆妈此时哪还有力气反对,就由着姓颜的撒手去办一应事项。
开追悼会那日,市里的头头脑脑都来了。送的花圈,清场的人清了整整一天方勉强清完。代表亲属致辞的,不是姆妈,也不是孙氏三花中的任何一朵,却是颜开平。姆妈将来宾签到簿拿回家来细细地看过,竟有大半的名字不认得,猜测都是开平请来捧场的。至此开平在沁园的位置便已确定。后来姆妈在电视上看到转播出来的排场,从此不再评论开平一家的苏北口音。
望月就和开平说起画展的事。没容说完,开平便嘿嘿地笑:“我说什么事呢,让你这么动气。不就是多要点钱吗?你又不是给不起。人都答应让你展了,还不知足。国内你也展够了,就没有在国外展过。出这个风头,花多少钱也值。”望月却有些不以为然:“他是有惯例的,凭什么到了我这儿就不按惯例办了呢?看上我的画,就得按惯例。看不上是另一回事。”开平就笑她多少年的书生气,竟到这会儿还不改:“你是怕人说你没才气吧?能在纽约办画展,光有钱就行吗?你有这个才,又有那个财,还缺什么呀?赶紧把日子定下来,到时候花点钱找个人在报纸上写些文章,捧一捧名就出来了。再把那些文章寄回来,我给你在这边各大报纸杂志上重登一回,你就是国际大师了。没有这个国际包装,再好你也还是个土货。”
这样的话,从前厮守在一块儿时,开平也是常说的,望月早听习惯了。如今中间有了个大洋,隔着一条电话线听,便有些刺耳。望月至此方明白,原来画的世界是这般孤独的,开平只能在门口踱来踱去的,沾着个边,却始终是进不来的。于是就懒得再说,只问皓皓如何了,要和皓皓说话。
开平就去他妈的房间,把孩子弄醒了抱来。皓皓半睡半醒的,嘴里哼哼着,便不愿说话。望月听见婆婆在后头一声声地催着:“叫姆妈,叫姆妈。”孩子就勉勉强强叫了一声。望月听了,喉咙口堵上一块东西,软软的,温和的,竟半天才开得了口:“想姆妈不?”婆婆又在后头教:“想的,想的。”这回,孩子就无论如何不肯开口了。等了半天,也无结果,望月只好挂了。放下电话,心里空空的,在床沿上坐着,看着窗外天上刚刚升出银盘似的一个大月亮,里头有些山石田土的印迹。滴溜圆的,竟无一丝缺口。这才想起,该是中秋了。
无心无绪地坐了会儿,叹了些气,心思又转回到画展的事上来,就想找卷帘和黄胖子商量商量。心想那两人在外头日子长些,知道的事也多些,说不定就有些主意。于是就驾车去了“荔枝阁”。
“荔枝阁”的伙计,见了望月都惊奇,说:“怎么这么久不来了呢?”一边就帮着去找老板娘。望月信步走进了厨房。先前虽是来过几趟,卷帘总是拉了到办公室或是前厅来的,也没好好进过厨房。只见厨房里头油烟腾腾的,三个大风扇齐齐转着,那热气迎面扑来,竟让人打个趔趄。墙上油腻得紧,拿手轻轻一碰便是一个黄指印。盘盘碗碗的,交错堆成个小山。前头的光洁堂皇,越发显衬出后头的污秽凌乱来。大冰箱上,新贴了一张大漫画,是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粗看倒有几分像黄胖子自己。那人一边喝咖啡,一边就训话:“本处规矩一:老板永远正确;本处规矩二:老板如有错误,请参照规矩一办理。”望月见了,便去寻了支炭笔,在上边飞龙走凤地写了几个字,便扬长去了办公室。众人围了看,原来“老板”二字后头都加了“娘”。里头也有从前见过踏青的,便都笑:“这回黄胖子可摊着个厉害的小姨子了。”
说笑间,卷帘就来了。望月就把这些天与国际画廊的种种都告诉了姐姐。卷帘细细地问了些那香港人的背景,就说:“何不绕过那个香港人,直接和大老板接触?中国人欺负中国人的事,也是常有的。”望月听了,只点头,却不说话。卷帘知道她英文不行,便说:“等空了,让老黄给你写封信,直接给大老板,看他如何答复。他英文比我强些。”又问望月学上得怎样了。望月就愤愤地说有个洋教授欺负她英文不好,老在班上拿她开心。又问卷帘可不可以到学校去告那人种族歧视。卷帘听了便哈哈地笑,说:“刚出国的中国人十个有九个以为人歧视你,其实人家损起自己来比损你厉害多了。以后你英文强些了,就懂得那是人的幽默。你要连这都受不了,还不如回上海做你的少奶奶。”
卷帘便留了望月一起吃饭。吃着饭,望月也是恹恹的,像是有些心事,话却不多。卷帘看望月,一个夏天下来,也见清瘦了些,下巴尖尖的,越发衬出两个眼睛深井似的黑亮起来,脸色也不如刚来时鲜亮。心想这个妹妹在国内是何等威风之人,诸事有人众星捧月似的哄着,何用亲力而为?到了多伦多,就如虎落平原,有谁认得她?好些事上,还不得摸爬滚打,从头做起?到底也还有钱办不成的事呢。心里不免有些得意,又有些怜惜,就劝:“也别太苦了自己,书能读进多少就读多少。犯不着天天那样深更半夜地背单词。真要学英文,就多看电视报纸,那才是活英文。光会看不会说,那英文会也等于不会。”
望月听了,就知道星子又在背后说她的事,脸上立时有些不悦:“不背也不行,上课都听不懂。你哪知道那个美国佬有多刁。”两人就都闭了口。
望月从“荔枝阁”出来,就见刘晰在停车场上,掀着车盖,正乒乒乓乓地鼓捣车呢。说是电池没电了,起动不了,问望月有没有充电电缆。望月看着那辆车子,前盖已瘪进一块,漆伤像是新的,想是刚撞了的。轮子边上的铁皮,也早有重重锈痕了。再看他那身上的一件风衣,样式古旧自不待说,袖口也都磨花了。脚上一双力士鞋,还印着大大的中国字,想是当年从国内带来的。昏黄的路灯底下,身子一伸一曲的,竟不是很灵巧的样子。一头乱发被风搅起,也有几丝灰白的了。望月大概也猜得出那日子的拮据,一时很不是滋味。就说:“电缆倒有,只是不在车上,在星子家的车库里。不如就送你回去,明天带了电缆来,再帮你充电。”老刘推了几声,见天也晚了,又起着风,也就没有坚持,上了车。
车刚开过了几个路口,望月在红灯前停下。猛地见着路边有一男一女,挨得正紧,那男的正给女的系围巾,女的就势搂住男的腰。望月这一惊,非同小可。才啊呀一声,就被老刘轻轻喝住:“别吱声,卷帘是不知道的。”
望月赶紧把头正过来,再也不敢斜视。心就打鼓似的撞起来。连过了几个交通灯,方稍稍安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