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李方舟夜里醒来,嗓子焦灼地疼着,就伸手找水喝。摸着了床头柜上的一个杯子,咕咚咕咚地就喝了大半杯的茶,方好些。捻亮了灯,见墙上的挂钟正指着两点。脑瓜仁一蹦一蹦地扯着,肚子一阵响雷似的翻腾起来。坐在床上,慢慢地想起来了,似乎是在“荔枝阁”喝了些酒,让人给开车送回来的。赶紧拿手探了探那个杯子,里头剩下的小半盏浓茶,还是温和的。这么说,卷帘是陪了他好些时候才走的,必定扫了那头一桌人的兴。便很是过意不去。低头一看,自己上半身竟是一丝不挂的,一时大惑不解。幸好裤子是穿着的,皮带也系得好好的。想象着自己丝瓜溜白的一个光身子套在笔挺的一条毛料长裤里,浑然不知地躺在卷帘眼前的样子,一时甚觉荒唐。

去了趟厕所,咚咚地撒了长长一泡酒后隔夜的黄尿,肚子方畅快些。摸摸裤裆,硬硬地结着一片痂,也不知道是不是梦里出的事。低头见抽水马桶边上堆着些衣物,像是自己的衬衫毛衣。抖开来,一股呕吐物的酸腐之味,熏得他打了个喷嚏。便猜想自己昨天在卷帘跟前必定很是闹了些酒疯的,心里后悔不迭。

一辈子也没喝过几回酒,统共也就醉过两回,居然两回都让孙家的姐妹瞧了去。

第一次见到踏青,也是喝醉了酒。那天他接到通知,医生执照考试差了几分,还是没有通过。心里不甚痛快,就跑到朋友家里,喝了些闷酒。因空着肚子,酒性发得快,竟马上醉倒了。给抬到朋友的被窝里,便直接进了黑甜乡。睡到半夜,朋友夫妻来叫,说打桥牌缺一把手。一听说桥牌,酒立时醒了一半,匆匆穿了衣服出来。人都坐齐了等他。朋友就介绍了新牌友给他,说是他们系刚来的一个新生。系里年年都有很多国内学生来,早已不足为奇。方舟胡乱地点个头算是招呼,连那人的名字都没有记住。后来回想起来,初次见到踏青,是丝毫谈不上惊鸿一瞥的。踏青一身素色,直头发,脸上也无一丝脂粉,眼神倦倦的,就显出那个年纪来了。踏青的好看,还是后来渐熟了的时候,他才发觉的。

那天他们打了一夜的牌。牌桌上,他才真正领略了踏青的厉害。两人搭手,狠狠地赢了几个回合。后来散了,朋友就托他送踏青回家。一路上,踏青也没有几句话,只是看着他笑。笑得他心里发毛。回家照了镜子才知道,原来他把衬衫扣错了,第二个扣子给扣到第三个扣眼里去,半边领子就耷拉到胸脯上来。

后来在系里再见到踏青,不知怎的,就有些讪讪的,竟开不了口招呼,只好低着头走过。走过了,暗暗地又觉得有些不妥,有些不舍,也有些不甘。忍不住回过头来,谁知踏青也正回头看他。四目一会,踏青将一张脸涨得绯红,把手垂了,毕恭毕敬地叫了他一声“李教授”。方舟回到办公室,心里七上八下的,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两团粉桃花,一对黑杏仁。

朋友家的牌局,还照旧每星期一次地开着。他每次都去,只是牌桌上不再见到踏青。他想问,又没好意思问,牌就打得焦躁起来,时时地埋怨着搭档的牌叫得不清楚。渐渐地,就无人肯跟他搭档了。他便越发地怀念起踏青的牌技起来。

又过了半年,踏青的指导老师心脏病突发死了,手下的研究生就分给了系里的其他几位教授。踏青刚巧就分到了方舟的名下。

踏青来时,方舟已在多伦多大学当了整整三年的单身汉了。玉栅早已取得博士学位,正在马里兰州有名的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做博士后研究。在那里如鱼得水,成绩非凡,不能也没有想过放弃事业到多伦多来。而方舟毕了业就在多大找了个合同教授的位置,每年都要为下一年的合同是否延续而战战兢兢。玉栅每回来信,都热切地鼓励着他到美国寻个终身教授职位。方舟却有自己的小九九。他在国内就是小有名气的主治医生,出了国,一心一意地还想回到临床干本行。为了取得北美的医生执照,背着玉栅他已考过两年资格认证考试了,却因英文读题速度跟不上,年年落榜。若搬过去和玉栅在一块,怕就不能再考下去了。

玉栅是他从前在国内读书时一位教授的千金,低他一级,也是学医的。教授欣赏青年人的才,有空了就往家里带。饭桌上自然总有这位小师妹作陪。而饭后,教授和师母必定要散长长的一圈步,把客厅留给他俩。方舟不傻,岂有不知那里头的意思的?便很有些受宠若惊起来。玉栅是父母的珍珠,从小在掌上捂着长大的。吃的饭菜,是妈先尝一口,爸再尝一口,才夹到她碗里的。读的书,是爸先筛一遍,妈再读一遍,才送到她手里的。长到二十出头,还没听过一句重话粗话。虽学了医,在街上看见公鸡骑在母鸡身上,还以为是打架。进了解剖室,见了男尸裸裸地躺在手术台上,就在同学身后躲了,自己把脸悄悄红了。那副不谙世事,一派天真的样子,叫方舟看在眼里,倒别有一种韵味在内。不由得,就动了情,甘心情愿地进了圈套。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娶了小师妹。因着岳父岳母的关系,他不用分回到湖南老家去,而是留在学校的附属医院,名正言顺地当了医生。

结婚那回,方舟带着玉栅回老家。爹娘迎到村口,见着如此细皮嫩肉的一个女子,惊若天人,喜得没了话。娘固执,非要让两口子穿红戴绿拜天地。方舟怕玉栅磨不开脸,谁知玉栅反说“好玩”,竟一口答应。一拜天地时,还算勉强绷住了脸。二拜父母时,就已笑得咯咯的。到夫妻对拜时,玉栅早笑得前仰后翻,竟拜不成。村人围看,私下都说:“李家的大儿子,怎的娶了个癫子来?”为了方舟结婚,爹把家里的两口猪,杀了一头,卖了一头。又将最好的后臀尖肉,片下一大块来,腊了要带给北京的亲家。夜里新郎新娘躺在红木雕花四围床上,方舟就告诉玉栅,那两口猪,可是一家人一年的活计呢。玉栅听了,就笑:“乡下真是好活,两口猪就过一年。不如咱们都下来养猪吧。”

结了婚,玉栅就口无遮拦起来。她恣意批评着他的发式,他的衣着,他说话的口音。他老家偶有亲戚来京城,到他家歇脚,看见方舟又买菜又掌勺又洗碗,忙得汗流进眼睛里也顾不得擦。玉栅反倒坐在沙发上,又说又笑地陪客人聊天。乡下汉子没见过世面,脸皮薄,哪敢抬头跟年轻媳妇说话?经不住玉栅直眉直眼地看,倒闹了个红脸,坐立不安起来。回去就说:“舟子的媳妇,果真有些癫。”从此宁愿住旅店,也不再来。

渐渐地,在玉栅的精致高雅里,方舟感受到了自己的出身卑微和举止粗俗。在她无拘无束的随意里,他感受着她一家对他的重恩。他沉没在日复一日的感恩戴德里,万劫不复。夜深人静时,想到还在灯下缝补的老母和田里劳作的弟妹,想起这段婚姻带着他轻而易举地跨过了别人要几年乃至十几年才能跨越的鸿沟,气也平了。白天起来,便越发地纵容和溺爱起妻子来。

若没有出国留学这一事,他的一生大体也就是如此了。谁知机会偏偏不肯放过他,第二年,他俩就一起来了美国。在飞机落到肯尼迪国际机场的那一刻,一切辉煌的和卑微的过去,统统都留在了国门的那一端,两人突然被摆在了同一起跑线上。玉栅渐渐地就懂得了为什么一张白纸能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农民出身的方舟,在这个崭新的背景里,失去了以往的拘束和锁链,竟百无禁忌地施展起小狡猾来,很是自如地顺应着环境的起起落落。倒是玉栅自己,失却了父母多年替她织下的关系网,摸爬滚打,一切从头开始,一下子无从适应,竟很是辛苦起来。玉栅看见那个男人对事情突然有了自己的看法,说话的嗓音也洪亮起来。甚至在床上,也一改以往那种温婉细致的做派,变得勇猛,任性,具有了进攻性。玉栅用半喜半优的心情迎接着这些变化,发觉她手里牵着他的那根线,随着后来时间和空间的分离,竟越来越细,越来越软,越来越遥远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这根线转到了踏青手里。

踏青不是个聪明的学生,大概自己也知道,就做了只先飞的笨鸟。方舟见她没日没夜地泡在实验室里,泡得眼睛都没了神,有些可怜她。知道劝也没用,就在功课上稍稍放她一马。又不能做得太明显—— 即使别人没话说,他还怕伤了她的自尊。

有一天,踏青拿了论文提纲来和他讨论。进了他的实验室,他正忙,就让她等一等。她慌慌的,没留神,就靠在了墙上的控温消防开关上。一时警铃大作,房顶上的水龙头自动启动,淋了她一头一身。惊动了学校的警卫,冲进屋来,问了好些问题,知道是虚惊一场,方撤了。等人都散了,方舟才发觉踏青湿淋淋地蹲在墙角里,肩膀一抖一抖的,哭得跟个孩子似的。他没顾得多想,就脱了自己身上的那件运动衫,拉起她来,细细地给她擦起头擦起脸来。擦着擦着,她就静下来了,把冰凉的两只手,隔着衬衣贴在他滚热的胸前。他丢了手上的衣服,轻轻地拥着她站在空空荡荡的实验室里,心牵牵地疼着,突然就有了一种地老天荒的相依感。

没容他细想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那天他第一次带踏青回他的住处,两个人一起做了顿晚饭吃。他让踏青换上他的干净衣裳,又拿电吹风来给她吹干头发。踏青的脸在灯里闪着酡红,两眼弯月似的盛着浅笑。方舟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生不曾看过的风景。

这时,电话铃就响了。他没接。丁零声一遍又一遍固执地在屋里回荡着,他最后忍无可忍把插头拔了。世界静了下来。可是屋里面不止他们两人。浴室的柜子上摆着启了封的伊丽莎白雅顿香水瓶子,门后垂着一条紫罗兰的丝睡衣,书架上仰面翻着一本备孕须知。玉栅在每一个角落里企图与踏青建立对视关系,踏青却把眼睛闭了。于是,玉栅被关在了外边。

那天,先是长时间隔着衣服的抚摩。踏青的身体在方舟手下一寸一寸地复活,伸展,濡湿起来,响应着一个结了婚的男人的细致周到,也感受着他小心翼翼的克制。后来是踏青自己脱了衣服躺到床上去的。踏青的柔顺唤起了方舟一生未经历过的激情。踏青在除却了一切伪装赤裸相呈的那一刻,展现了一个女人不可言传的美丽。疏于操练的方舟被踏青不露痕迹地鼓励着,战战兢兢却又无比刺激地摸索攀登上了激情的巅峰。当他一身热汗地从峰顶落到平原时,竟发现他洁白的床单上蜿蜒着一条鲜红的印记。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的一生中成为她第一个男人。他倏地关了灯,心在黑暗中抑制不住地颤动起来。月光如水,照见了墙上玉栅的照片,两只眼睛如同两个黑白分明的椭圆靶心,炯炯地等待着他去瞄准。

害怕是这个时候才来的。他不是怕玉栅。或者说,他怕的不仅仅是玉栅。他知道在学校里,老师和学生之间发生这样的事情,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职业操守手册上写得清清楚楚。在他决定带她到他家来的时候,他并没有预料到后边会发生的事情。不,也许他早就预料到了,他只是想赌一赌。他以为他的脑子会赢。他的脑子从来没有输过,除了这一次。

踏青在枕边,一反常态地絮絮叨叨起来。她说了些关于她姐姐和姐夫们的事,关于沁园的事。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感受着她的欢欣和温情,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却始终是床单上的那片殷红。那片殷红越来越大,越来越重,被黑暗层层包裹着压迫着他的心,竟让他很承受不起了。

踏青就觉得了。便在黑暗里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衣服,静静地穿好,走了,竟也不要他送。临走了,才说:“是我愿意的,没你什么事。”一句话,说得他满脸羞愧。

那一夜,踏青走后,他突然觉得心空得像个无底洞,再无可以填补的东西。他摸索着拨通了玉栅的电话。当玉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回应着他时,他竟找不出一句可说的话,慌慌地将话筒丢了。他把脸久久地贴在床单上,闻着踏青留下的气息,狼似的嚎叫起来。这才知道自己是不可抑制地爱上了这个女人。

他知道踏青很快就要参加博士资格考试,他要立刻开始帮她物色合宜的教授,待考试一过,他就让她转到别的导师手下。

可是他竟然等不及,第二天,天没亮,他就等在了踏青的门前。

那时他已明白了他过高地估计了意志和理性的力量。他的思考能力在踏青一派自以为是的柔顺依恋崇拜里如同夏天的冰一样迅速融化。而踏青,在那日初次尝到床笫之欢之后,竟变得很贪婪起来。一来二去的,就很知道怎样迎合方舟了。每次从床上起来,擦干了身子踏青就要回学校赶实验。方舟看着她那在他手里日渐丰盈起来的腰肢扭动着,风一样无声无息地消融在夜色里,心里就开始盼望明天,又恨不得再也没有了明天。

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

最后一次见到踏青,是在踏青的办公室,他和她讨论博士资格口试问题。在他细细地交代完了有关注意事项之后,踏青异常平静地问:“去马里兰的飞机是什么时间,有人送吗?”

他和踏青之间,从来没有讨论过玉栅。去马里兰,是他在一周之前决定的。他想借踏青准备考试的机会,和玉栅谈一谈。谈什么,怎么谈,谈出个什么结果,他无法预料,所以也不想事先告诉踏青。踏青站起来送他,望着他,两眼渐渐地就蓄了两泓泪,盈盈欲坠。他不忍,要去抚,却被她推开了。他不想也无法去解释,却相信他们总还会有将来可以用来解释的。便无言地离开了她。

谁知,第二天,她就死了。

玉栅没有在马里兰等到方舟,就自己订了张机票飞到多伦多来,正赶上了踏青的葬礼。

方舟在这件事里到底陷得有多深,玉栅在踏青的葬礼上才体会出来的。方舟所有的顾虑和担心,已随着踏青的死得到了彻底的释放,他不再在乎世人怎样看待他和一个死人的关系。玉栅在多伦多的一周里,他几乎没有和她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在他空洞而没有任何意义的眼神里,玉栅看到了自己的绝望。

踏青的死使玉栅失去了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踏青是在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初恋状态里猝然离去的。她活得不够长,还没来得及让方舟看到她身上琐碎和实际的一面。死亡不露痕迹地过滤了生活里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丑陋和瑕疵,留下的是刻骨铭心午夜梦回的完美。一如琥珀的形成,生命被突发的外力凝结在一个极为凄丽的静止状态,无视着世上沧海桑田的变迁。玉栅深知无力和一个被死神永久美化了的女人抗衡,便黯然神伤地回到了马里兰州。

三个月后,方舟签署了离婚协议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