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望月一生中的头两次搬迁,都是事先张扬并极尽喧嚷之能事的。从杨浦新村迁入沁园时,隐私还是个年轻的概念。孙家姆妈带着大小几十件行头和三个如花似月的女儿,在光天化日之下穿街入室,成为新邻旧舍整整半年的热门话题。第二次搬迁,是望月住进开平在徐汇区的洋房。孙家虽有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最后正正式式从沁园娘家嫁出去的,却只有望月一个。婚礼的消息早在一年以前就从沁园传出。到了真正成婚那日,轰动几条街的,不仅是以开平为首的奔驰车队,还有新郎下车时手里牵着的那个刚蹒跚学走的孩子。

望月一生里的第三次搬迁,却是在事先毫未张扬的情况下低调处理的。

那是四月一个极寻常的夜晚。雪化了。雪水淌过的路上,万物都不安分起来。窗里吹进来的风,硬里夹着一丝丝的软,已有了些半真半假的暖意。望月拿了一个信封,来到厨房。露丝和东尼在屋里做功课,星子在水龙头底下洗碗。听见望月的脚步,星子头也没回,说:“房租你就放桌子上吧。”自从合伙开咖啡馆的话题遇到冷场之后,星子可以和望月说的话,便骤然少了起来。

“我已经联系了搬家公司,下星期就要搬家。”

水龙头突然安静了下来。星子扭过脸来看望月,眉毛一挑,颧上浮起两朵红云:“你搬来的时候,卷帘可是跟我说好,你若搬家至少要提前一个月通知我的。”

望月把手里的信封放到桌上,没有封口,星子听出了里头的分量。

“我付你两个月的房租,是现金。”

星子觉出了自己话语里的棱子,便笑了笑,说:“讲好一个月的,我只拿一个月。搬家需要帮忙,你就说一声。把新屋地址留下,有你的信就给你转过去。”

搬进湾景街新房的第二日,满园的复活节百合突然在一夜之间全部开放。望月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那些硕大的洁白淡紫嫩黄的花朵垂靠在结实的木头围栏上,听风在树叶中间沙沙穿过,热闹地叙说着宁静,心竟无由地空落落起来。便拿出手提电话,拨了一个十五位数的号码。电话铃空空荡荡地响了很久,才有一个饱含睡意的男声来答应着。

姆妈如此精明之人,居然一直不知道,望月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站在高脚凳上,偷看过五斗橱顶上鞋盒子里藏着的那些从新疆寄来的信。姆妈也不知道,她曾按信封上的地址,写过许许多多的信。姆妈更不知道,那边写回来给她的信,用的是隔壁颜家的地址。

早在双胞胎还牙牙学语,孙家户口本上的户主还姓林的时候,家里的地盘割据便已大致完成。卷帘自小是姆妈的贴身棉袄,一举手一投足都看姆妈的眼色行事。望月是爸的小尾巴,爸在东她一定不在西。剩下的踏青是无人认领的中间地带,在两军交战的时候很方便地成为军火搁置区域。

爸去新疆的第一年春节,因为加班就没回得了上海。捎了信让姆妈去,姆妈嫌天太冷,说没有那边过冬的厚衣服,就没有去成。到了第二年夏天,有同事从那边到上海出差,爸就让捎了望月踏青一起来新疆过暑假。临行前踏青崴了脚,走不成。望月随那人坐了五天的火车到乌鲁木齐,又转了三天的长途汽车,沙猴子似的到了伊宁车站。

爸穿了蓝色劳动布工装裤来接,袖子上套着黑色的套袖,胡子围着下巴黑黑的长了一圈,猛一看竟没能让望月认出来。爸把已经上了小学的女儿从车厢里举出来,驮在肩上,从火车站一直走回工地。望月犯困,下巴一搭一搭地磕在爸的后脑勺上。爸就恐吓说:“再睡,蚊子来了。”

望月自小怕蚊子,一咬一个包,直抓到淌黄水化脓为止。听了这话,就吓醒了,问:“新疆怎么也有蚊子呢?”爸说:“怎么没有,新疆的蚊子可大了。捉得来放在地上,能骑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剥了皮,能做两双大靴子一双小靴子。”

望月笑得咯咯的,说爸“扯牛皮”,就奇怪,才一年不见,爸竟学会了说笑话。

后来就到了工地的简易住房。爸摸出钥匙开了门,屋里已坐着一个年轻女人。那女人乍一看,跟汉人也没什么区别,和爸一样穿劳动布工装裤,戴套袖。再仔细一看就有些差别了:眉毛长些黑些,鼻梁高些,眼睛陷得深些。头上包块花头巾,头巾底下滚出来的头发带着些小卷卷—— 原来是个维吾尔族女人。

爸把望月放到床上,对那女人说:“我女儿,望月。”却没给望月介绍那女人。那女人也不在乎,转身从挎包里窸窸窣窣掏出一个黄裱纸包来,打开了,捧出一把东西便叫望月吃,说的竟是汉话。近近的,望月就闻到了女人身上的羊膻味。那手里捧着的东西扁扁的,红褐色的,皱巴巴的,褶皱里夹着些细草秆和沙子,望月不敢吃。爸抓了一块,先吃起来,说:“这是新疆名产沙果干,不怕的,只管吃。”望月这才挑了一块,放嘴里抿了,酸酸甜甜的,果真好吃。那女人蹲在地上看望月吃,脸上就有了些笑。

后来那女人就起身把炉火捅旺了,开始做饭。葱花在油锅里噼噼啪啪地响着,屋里就有了些香味。爸冲着那女人的背脊说:“阿依古丽,今天不做羊肉,我女儿怕膻。”望月这才知道了那女人的名字。女人并不答话,只是手脚越发地麻利起来。

女人一边炒菜,一边拿锅铲叮叮咣咣地敲着锅边,肩膀一耸一耸地唱起歌来。唱的是维吾尔语。爸听着听着,就哈哈地大声笑起来,笑得望月耳朵嗡嗡响。望月问唱的是什么呢,爸说唱的是一个叫库尔班的大笨蛋。望月又问:“他怎么笨了呢?”爸说:“你去问阿依古丽他笨在哪里。”阿依古丽拿手掩了脸,咯咯地笑。爸拍拍望月的头,将那一头头发揉得乱乱的,又拿手指梳顺了:“小孩子,说给你听,你也不懂。阿依古丽,你给我女儿唱个汉语的歌吧。”女人扭捏着,说:“唱不好汉语。”却拗不过爸,就唱了。一会儿用男声,一会儿用女声。爸起先打着拍子,后来也加了进去唱。


(男)东方刚升起灿烂的彩霞,

我赶着马儿离开了家。

(女)库尔班大叔,

你上哪儿呀?

(男)聪明美丽的姑娘们哪,

为什么变得这样傻?

(女)怎么傻啦?

(男)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看看马儿驮的是啥?


望月越发惊奇起来,爸什么时候竟学会了唱歌呢?

后来唱累了,就都歇了。在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里,爸和望月坐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关于上海的话题。望月把在学校里得奖的画一张一张地拿给爸看。爸看了,说好。就问姆妈平时闲了在家干什么呢。说出去看电影。跟谁看呢,叔叔还是阿姨?阿姨。望月问爸什么时候回来呢。爸不回答。望月又问:“爸,什么叫‘有人’?”爸吃了一惊,望月说:“姆妈跟卷帘说你一定有人了。”爸脸一沉,不说话,却朝阿依古丽看了一眼。阿依古丽始终没有转过身来,望月却觉得,那花头巾底下的两只耳朵,在兔子般地竖着。

饭菜很快地摆上了桌。阿依古丽将两手在套袖上擦来擦去,站了一会儿,看着爸从锅里盛出两个馒头两碗米饭,才说:“你们慢慢吃吧。”说了两回,爸也没留,女人就蹲下身来,开始穿鞋子。一边系鞋带,一边说:“我今晚和买买提大叔的女儿住。有事找我。”爸仍然没有任何表示。女人没有台阶,只好走了。关上门前,望月看见从门缝里吹过来的风,刮得那花头巾抖抖的,突然心里就可怜起那个女人来。那女人的恭谦顺从,像镜子似的,照出了爸眼睛里的自信、满足和笃定。

女人走后,望月将鼻子蹙了,拿手扇着气。爸摸着望月的头,嘿嘿地笑:“吃羊肉吃奶酪的,哪能没有味?只要别嫌你老爸有味就好。维吾尔族人都这样。不过阿依古丽可不是一般的维吾尔族人。新疆大学的毕业生,伊宁的第一个维吾尔族女工程师。”

在孙家所有的女人里头,只有望月见过阿依古丽年轻时的模样。几年以后,当爸明确表示不会再回上海时,也只有望月知道,爸为什么做了这样的决定。在上海的家里,姆妈是爸的天。在新疆的家里,爸是阿依古丽的天。爸和姆妈其实都是做天的材料,只是一片地上只能有一片天,所以爸要去寻求另外一片他可以做天的地。这些,孙家其他的孩子是不懂的。当然,孙家其他的孩子也不知道,在最初的离婚协议书上,爸和阿依古丽是要求抚养所有的三个孩子的。最后使爸放弃监护权的,是姆妈的一句话。姆妈说:“你要你的孩子长大了身上都有膻味,读书就进民族学院吗?”

手提电话里传来的那个声音,就是爸本人。望月“喂”了一声,又一时无话。想起那年在伊宁火车站被爸驮着满街走的情景,嗓子突然就有些哽哽的。

“爸,开平在上海,没闹下什么事吧?”

那头吃了一惊,回话就慢了半拍:“开平的事,我也不是很知道的。阿依古丽现在病情很不好,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了。我天天守在医院里,几天也见不着开平一面的。”

“是不是又有了别的女人?”

这回,那头的回话就快了好些:“不会不会不会,开平对你是没有二心的。”

“那就是生意上的事喽?到底有什么麻烦?”

那头便不肯再说,只是劝望月早日抽空回来看看。“人生在世,再多的钱,再大的名,也总比不上有个团圆的家好。还是早早回来守着家吧,你别学了我的样就好。”

望月见她爸一味地避重就轻,绕着边角说话,就很不受用。放下电话,突然想起来,阿依古丽每天在重病房的开销,一定不是个小数目。唯一可以付得起的,只有开平。姆妈每个月的花销,包括去香港泰国新加坡的旅游费用,不用说也是从开平兜里掏的。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平竟是爸和姆妈的衣食父母了。而她这个女儿,反倒成了不相干的外人。谁会愿意为外人得罪衣食父母呢?便怀疑上海那边再也无人肯跟她说真话了。

于是就愣愣的,在台阶上坐到日头西下。直到一辆黑色丰田塞利加跑车一个急刹车停在她门前,方回过神来。

黄胖子捧着一个彩纸包着的礼物盒,从车里下来。见了望月,老远就把头摇着:“搬家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早说一声。别的给不起,力气还是有几斤的。餐馆里叫几个人来帮忙,也是现成的。见外到这种地步,难怪你姐说你。”

望月一时回不出话来,脸上就有了些愧意。这几天给“荔枝阁”打过几通电话,来接的都是黄胖子。问起卷帘,不是说忙,就是说不在。望月便明白,那天那个电话真正把卷帘给得罪了。原本是一番好意,却招来这般误会,倒真应着了外公孙三圆“言多必失,祸从口出”的教诲。不禁懊悔了自家的孟浪。冷眼看黄胖子笑嘻嘻的样子,却不像是知道全部内情的,可见卷帘还是留了些话没全说。心里才略觉宽了些。

黄胖子把那个礼物盒递过去,说是个电饭煲。“知道你家具电器哪样都不缺,唯独这样东西,怕你还没置办。你姐替你想到了。”

望月接了过来,嘴上虽然无话,心里还是有些感动。那黄胖子虽是个粗鄙之人,倒还肯花心思来讨好自己。卷帘的脾气,是姆妈的翻版,她还能不清楚?气头上,是决不肯说一句软话的。更何况自己在湾景街买下这幢房子,也是等一应手续都办完了才告诉“荔枝阁”那边的。卷帘在外人面前,已没了面子。没有当面给她难堪便算是难得的了,如何会操心她煲汤做饭的琐事?因此,便越发体会了黄胖子的苦心。

黄胖子站在门口往里头东张西望的,很有进去坐一坐的意思。望月靠在墙上,挡着门,却没有开口让进。想到自己约了牙口一会儿来吃晚饭的,若让黄胖子撞见了,回去讲给卷帘听,难免有些尴尬。就说:“今天屋里乱糟糟的,满屋都是纸箱子,连个踩脚的空地都没有。等收拾好了,改天再请你们全家过来。”一句话,便将黄胖子给匆匆打发了。

这边黄胖子进了车,刚把引擎起动了,便从后镜里看到望月赤着脚,噼噼啪啪地从石子路上追过来。忙把车窗摇下,只见望月双手交叉着搂在胸前,有些怕冷的样子,低头盯着脚尖,呆呆的,也没什么事。黄胖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时甚是困惑。就暗叹这孙家的几个姐妹,心比那九曲桥还多几个弯,果真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过了半晌,望月方将头抬了,轻轻地说了声:“黄明安你对卷帘好些。”便头也不回地跑回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