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那晚望月和姆妈通过电话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竟半宿无眠。刚刚有了些倦意,就听见有人咚咚地敲门。问是谁,那人就喊:“姆妈。”声音竟有几分像皓皓。望月一惊,忙披衣起身,开了门,果真是皓皓。一个人站在门外,身上背了个大书包,手里提了两个小包,额上头上汗涔涔的。将手里的两个包并在一起,腾出一只手来擦汗。一边擦,一边埋怨:“姆妈,你搬了家,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好难找的。”口气竟像是半个大人了。

望月乍一见到儿子,心里甚是欢喜,也没顾上细问,便伸手去抱。待搂在了怀里,软绵绵肉嘟嘟的一团,才觉出还是个孩子,个子比离别时也没长多少。就忙往屋里领。这时候,天花板上突然挂下一个蜘蛛来,一条细丝晃悠晃悠的,咚的一声落到了皓皓的头顶。皓皓生下来就特别怕蜘蛛。每逢家里大扫除,开平姆妈拿了大笤帚将角角落落都扫过了一遍,又拿脚一只一只地去踩蜘蛛。皓皓就躲在门外,捂着眼睛死活不敢走近来。这个蜘蛛还不是寻常的那种,偏又大得出奇,腿上长着些粗粗黑黑的毛,身子荧荧地泛着些绿光,连望月见了都有些惊怵。这虫子围着皓皓,左一圈右一圈地织起网来。皓皓吓得脸儿煞白,张着嘴却哭不出声来。望月冲去洗手间,拿了块浴巾就来掸。谁知这一掸,这虫子就爬进了皓皓的耳朵。望月急得大喊:“耳,耳,耳朵。”就醒过来了。方知是南柯一梦。

一看墙上的挂钟,刚过两点。一摸脖子上,湿湿凉凉的,才明白是出了一身冷汗。忙起身去浴室把身子擦干了,又打开柜子拿了件干净睡衣换了,坐在床沿上,心犹跳得万马奔腾似的。一边把气渐渐地喘匀了,一边将梦里的事细细回想了一番,也想不出这蜘蛛到底是个吉兆还是个凶兆,心里便越发不安起来。

皓皓生下来,就随望月住在沁园。开平自然是日日来探望的。虽是百般不舍,却也知道不能在那里留宿。孩子倒是无病无灾,只是不爱睡觉。人的孩子吃饱了喝足了能睡一宿十几个小时,皓皓没有一觉能睡过三个钟点的。岂止是不喜好睡长觉,即便是哄着入睡,也是极难的。必得一刻不停地抱着摇着,屋里还不能有一丝的亮光。后来竟越发地怪诞了,非得听着水声方能安静下来。沁园的自来水龙头,就一天十几个钟点地开着,把水缸水罐大锅小锅大盆小盆都储满了,剩下的只好任它流走。雇来帮忙的老妈子看着,煞是心疼,便怨东家太宠孩子。最后还是开平想了个点子,将那水声录了一盘磁带,反反复复地播放,方好些。

皓皓睡着了便是一张笑脸,醒过来便是一张哭脸。可惜醒的时候总比睡的时候多。哭起来不分时辰,不分场合,声气甚为嘹亮,堪称惊天动地。一哭大半宿的,哭得一屋的大人束手无策。哭得望月没了招子,只好陪着哭。沁园的人,因着缺觉,都像犯了大烟瘾似的神情萎靡起来,嘴全用了来打哈欠。

老妈子上菜场买菜,与人闲聊起来,听人说这孩子多半是犯了“夜哭郎”,就讨了个老方回来告诉望月。望月向来不信这一套,到了这时十分无奈,只好病急乱投医,由着老妈子着人写了张“天惶惶,地惶惶,孙宅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颂一遍,小孩一眠到天光”的纸条,往大街小巷的电线杆子上贴。谁知这一招在皓皓身上竟不灵光。没过几天,老妈子就做不下去了,辞工回了淞江老家。后来又走马灯似的换了几个,竟没有一个,做过一个月的。渐渐地,姆妈就有了些怨言。一头是自己的亲妈,一头是自己的亲儿子,望月夹在中间做人,甚是辛苦。生孩子虽是自己的决定,可见了开平,便忍不住把怨意摆在了脸上。开平也只有百般忍耐。于是,一屋的人,竟没有一个好脸色的。只有踏青偶尔从医院回来,见着孩子甚为新鲜,还能显个笑脸,逗弄一番。至此,望月方体会了养儿育女的艰难,明白先前关于单身母亲的诸多想法,终不过是象牙塔里的一个梦罢了。

好不容易挨满了月子,望月掐指一算,从怀孕到生产,竟是几个月不曾碰过画笔了。不免着急,便将画室好好整理了一番,准备练手。谁知那皓皓生下来就像专为和望月作对似的,望月一拿画笔,他就哭闹。望月一撂画笔,他就眯着了。日日如此,无一例外。望月渐渐地就没了耐心,对孩子也粗声粗气起来。一日开平到沁园来,见望月在画画,也不敢打扰,只在背后看着。望月画的是玉兰。桌上只有半朵,地上倒扔了十几朵。后来桌上的那朵也画不下去了,就将纸揉了一团扔在了地上。扔完了,竟不再画,独自抱了膝盖,蹲在墙角出神。开平叫了一声,也没听见。走近了,才看见望月两只耳朵都塞了满满一窟的棉花。

开平甚是不忍,就说:“把孩子送过去给我妈带吧。她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个事做。”到此时,望月实在逞不起那份英雄了,只好点头答应了。好在皓皓一出生就喂奶瓶,开平姆妈接手养,也省去了好些麻烦。只是如此一来,望月和开平的位置便调换了过来。日日与皓皓在一块的是开平,望月一个星期只去一两回徐家汇看孩子,也是不过夜的。

后来皓皓到了三岁,都学会走路了,望月才嫁了开平。结婚方两年,又出了国。算起来,皓皓生下来,不是单和望月过,就是单和开平过。又有爸又有妈在身边的日子,不过一两年。孩子若真去了寄宿学校,便没爸也没妈在身边了。如此一想,望月的心就牵牵的。坐不住,又给上海打电话。打过去,婆婆说皓皓在幼儿园,开平出差去了海南。望月放下电话,心空得像个无底洞似的,无依无托地没了着落。只好又抓起电话来,拨了个号码。明知不会有人,还不死心。铃声空荡荡地响着,把一个不知何时开了头也不知何时能结尾的夜,震得七零八落的,再也拼不拢来。

牙口是在学校期末大考的那个星期里失踪的。

望月到办公室找牙口,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往他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在留话机里留了一个又一个的口信,也一直没有回音。后来实在忍不住,去系办公室找秘书询问,才知道牙口为“私人原因”向学校请了一周的假。那周是备考时间,没有课,但牙口原本是需要待在办公室回答学生问题的。

望月突然想起前几天秘书发给她的那张考试复习大纲。忙从书包里找出来,在灯下细细地看了起来。那页纸的顶边上,是牙口家里的传真机号码。这么说,牙口是在家里准备的复习大纲。既然在家,为何不接她的电话?莫非是刻意避她不成?如此一想,望月满腹狐疑,心里七上八下的,越发没了睡意。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匆匆漱洗过了,便决定开车去牙口的农场。

这天不是个好天,太阳没有露过面。果园被整个地裹在层层叠叠的薄雾里,就像是泼墨画里的灰色背景似的,有形状,却没有细节,慵慵懒懒地肥胖着,失却了寻常的青翠。也有些人声,也有些狗吠声,穿过雾气,远远地传过来。是那人声,那狗吠声被雾气切得零零散散,断断续续的,竟像得了口吃症。

望月把车泊在了路边,摇下车窗,遥遥地看见了那幢木头小屋。屋顶早被雾吞食进去了,只隐约露出一扇大窗,一爿小门,像一大一小两只眼睛,似醒非醒地与她对视着。门边停的是牙口的那辆灰色吉普,干干净净的,并无泥尘—— 那人果真在家。水汽漫进望月的车里,星星点点,丝丝缕缕地凉了她的脸。心竟无由地慌怵起来。

这时,木门吱溜一声开了,有人牵着两条狗出了门。狗颈脖上的铃铛,丁零当啷地抖落开来,洒了一地。那声音,起先是脆脆的,后来是闷闷的,再后来就是断断续续的,消失在果园含含糊糊的嘈杂声里去了。望月知道那是迪伦在遛狗。

便从车里下来,去推那扇木门。门也没关,一推就推开了。客厅里黑黑的,没点灯。壁炉里还有一星半点的余烬,泛着些微红,仿佛在诉说着隔了夜的温情。望月在壁炉前坐下,看着那堆炭火,一边惊异牙口怎么在这个时节还烧壁炉,一边就想起去年第一次上牙口家做客,牙口为她生壁炉的情景。那夜在壁炉前,牙口说了好些从前在中国的旧事。说那次他坚决要求和班里的同学一起下乡劳动。学校让他缠不过,只好专程给他联系了一个生产队,让他单独下乡。说是一人下乡,随从倒有三个。一个遇见话不通的时候给他当翻译,一个管他的衣食住行,另一个负责天天向学校汇报他的行踪。队里为他腾出了两间瓦房。轮到他上谁家吃饭,谁家的大人孩子都得让队长监督着洗头洗澡剪指甲,说是注意国际形象。男人还好说些,女人们连件齐整些的衣裳也没有,只好这家借了那家穿。结果家家穿的是同一件。如此折腾了约一星期,队长忍不住悄悄找上门来,又鞠躬又作揖的,求他早早走人,让队里过几天安生日子。

望月听了,笑得咯咯的。借着笑疯疯地问了句:“在中国可有和姑娘媳妇们做过偷鸡摸狗的事儿?”牙口说:“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望月说:“自然是真话。”牙口突然变了脸,叹起气来:“算了,我的真话听上去倒像假话似的。”那句很像假话的真话,是在后来才渐渐被证实的。望月一算,那个晚上离现在已经隔了整整三个季节了。炉还是那个炉,火已不是那堆火,自己也不是那个自己了。不知这个牙口,还是不是那个牙口呢?

正想着,就听见屋里有了些动静。有人窸窸窣窣地进了浴室,接着便有了些水声。先是水落到水里的声音,叮叮咚咚的。再后来就是水落到瓷砖上的声音,哗啦哗啦的。望月猜想是牙口在洗澡,便蹑手蹑脚地走到浴室门口。门是虚掩着的。

第一次与牙口在浴室里,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虽是牙口提出来的,可在实施过程里,牙口却是支银样镴枪头。牙口的眼睛避着她的眼睛,也避着她的身体,不知所终地漂浮着。两个熟稔的身体中间,隔着些喧哗的水。那水像是一只不发表意见却又无所不在的眼睛,在它的窥视之下,两人突然就有了些扭捏不安。在那份扭捏里望月便发现了牙口的没有经验。这个发现竟使她意外地兴奋起来。于是,就有了后来诸多的快乐。

这时,浴帘被掀了开来。帘子后头的情景,使望月在许多日子以后回想起来仍然冷汗淋漓。两个身子天衣无缝地连接着,一个呈树状直立,一个如蛇般交缠。像树的那个靠在墙上咻咻地喘着,有点有气无力的样子,像蛇的那个伸着蛇信般的舌头在树身上来回舐舔。

那两个身体,一个是男的,另一个也是男的。

在那一刻里所有的意识如坠落的星辰般远离望月而去,望月发现自己飘在了一块广袤无边却无声无息无色无光无味无觉的空间里,手无可抓的,脚无可踩的,头无可顶的。便以为又做了一个梦。就拿手去试脉搏,那扑扑的响声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后来身子慢慢地落到了地上,就看见牙口披着一件浴衣坐在她身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那个男人已不知去向。

“望月,望月。我从来没想骗你。系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以为你也知道,就放心了。后来在纽约那次,看到你对我那个样子,才知道其实我也是喜欢女人的。除了你之外,我真的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女人。”

望月听了,便点着头,一路径自笑着:“对,对,对,我本不该那个样子,我本不该的。”牙口看着反有些害怕起来。

“后来才觉出来你是不知道的,心想疏远了你就好。谁知还是舍不下你。其实,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个糟老头子,你总也不肯信。”

望月的手依旧被拽在牙口的手里,抽了抽,却抽不动。低头看那手,稀疏地铺了层金黄色的软毛。软毛底下,藏着些青筋,颤颤地,试试探探地向四面延伸开去,竟有些像地图上的公共汽车线路。想象着这双手在那个身子上翻变出怎么样的花样来,望月的脖子上就浮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这个星期,过的是蜜月吧?你是新娘,还是他?”

牙口便把手松了,叹了一口气:“汤米得了肺癌,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接了他来住,因为他家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他,他又住腻了医院。我们认识八年了,总不能让他一个人死。”

望月想起牙口去年圣诞节时也是这样失踪过,也提过照看垂死亲人的事。脑子里零零星星的碎片,突然搭在一起,拼出了一个依稀可辨的谜底。便知道牙口躲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自己脑子火热着,将眼睛烧瞎了,居然什么也看不出来。就有些恼,有些恨,有些怨,有些悔,交交杂杂地在心里沸着,却始终发作不出来。只好站起身来,要走。

牙口追出来,把望月拦在门里:“你放心,他得的不是那种病—— 我们都是很小心的。不信,我可以去医院检查让你看证明。”

望月走出屋来,才发觉那一地的雾非但没有化散,反倒湿湿地聚成了雨。雨也不是那种清清爽爽的雨,却是不灰不白,混浊迷蒙,既不成条也不成点,像跟风赌着气似的,腻腻歪歪地下着。望月就在外头呆站了一会儿,直到衣袖上滴下些水珠子,身子从脚底往上一截一截地颤上来,心里方略略清醒了些。

就开车回家。

刚从高速公路上下来,拐到湾景街口,就看见四五个警察挡在路口。路边黑压压地站了一队人,撑着颜色各异的伞。也有些没撑伞的,就把衣领高高地竖起来挡着脖子。撑伞和没撑伞的,挤得近近的,相互却不说话。其中有几个,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将头低低地垂着。先有一人领头唱起了歌,后来便有许多声音加入进去,男男女女,高高低低的,竟压过了雨声。望月听着像赞美诗:


奇异恩典,何等甘甜,

我罪已得赦免。

前我失落,今被寻回,

瞎眼竟得看见!


望月摇下窗来,便有个警察过来,让把车开到旁边的街上绕道走。问了,那人就指指街角的天主教堂,说:“圣母像昨天晚上开始显神迹,流泪不止。”

望月就绕道把车泊了,跟着众人排了一会儿队,也进了教堂。

其实是间很小的教堂,不过一两百来个座位。屋外没有阳光,狭长的彩色玻璃窗便像蒙了锈的铜器,厚厚重重地灰暗着。过道上的电灯吊得极高,萤火虫似的发着一星半点的光,还没落到地面就耗没了。只有过道尽头几十支长明蜡烛,暖暖地,黄黄地照出了一尊圣母圣婴像。

圣婴倒是常见的那个样子,金黄色的碎卷发,安详的、微笑的、不解世事的脸。手和脚的拐弯处,带着浅浅的几道肉纹。谁也不能从这个胖胖的欢愉的形象里,看出日后那个衣衫褴褛,面容忧郁憔悴的耶稣来。圣母却不是寻常见到的那种圣母。脸不是丰腴却是消瘦的。虽是青春年华,眉宇之间,盛着诸多的幽怨。两片薄薄的嘴唇微启,抿出来的,不像是微笑,倒像是低低的叹息。

望月看着,就呆呆地想:这个女人,心里是否也忧虑过,万一那个叫约瑟夫的木匠,听信了村人的闲言碎语,悔约不来迎娶他未婚先孕的妻呢?是否也惧怕过,万一她那个叫耶稣的儿子,被钉上十字架后只有死亡而不再有复活呢?那做圣母的光亮,遮盖了那做凡人的孤苦困顿忧烦。世人只知其为圣母,却知不知其为女人呢?从女人低垂的眼睛里,望月看不到事件的发生,却看到了事件发生后留下的痕迹。

再走近些,望月才看清了那颗聚在左眼角的泪。那颗泪是极大极清的,慢慢地顺着脸颊流下,落到女人那件不灰不蓝的,带着些稻草秆的长袍上。就有两个穿黑袍的神父过来,极为虔诚地拿一银罐收了。人群里响起了“哈利路雅”“阿门”的呼声。

望月身不由己地随着众人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