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咖啡,还是茶?”方舟一边点上炉子做水,一边问卷帘。

卷帘就把头摇了:“那东西,哪里没有呢?喝这个还差不多。”说着就从手袋里掏出一个甚为精致的玻璃瓶子来,递给方舟。

方舟接过来看了,是瓶正宗的爱尔兰奶油酒,正是他最喜好的。除了踏青,别人并不知道。便惊异了卷帘的细心。

就起身洗了两个杯子出来,放了些冰块,又盛了些酒。两人相对坐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

倒也不用担心卷帘。孙家姐妹个个都是海量。最早他是从踏青身上发现的。

踏青出事前一年的圣诞节,系里的中国学生聚在一块吃饭,说辛苦了一年,今天谁也不开车,不如一醉方休吧。就开了些啤酒,胡乱地喝了起来。也有人拿了些让踏青喝。踏青死死推辞着。方舟见众人逼得甚紧,就过去将踏青的杯子拿了,说:“放你一马,我替了你吧。”谁知踏青“哼”了一声,说:“这又算什么,淡得跟水似的。”众人听出来了,就嚷嚷:“白的,白的。”果真就有人拿了半瓶喝剩的二锅头—— 也不知是谁从国内带来的,倒了些放在小盅里,端给踏青和方舟。踏青也不说话,一边撕着些鸡腿,一边闲闲地就喝了四五盅。方舟只好陪着。喝着喝着,方舟就去了洗手间,半天没出来。再出来时看看踏青,脸上方微微地有了些红。

卷帘今天喝得有些急。咬着些碎冰,一口一口的,杯子就浅了下去。一会儿工夫便上了脸。今日竟没有化妆。素素的一张脸,衬着颧上浅浅的桃红,反比平日清瘦了些。两眼细细地露着些睡意,那份倦怠慵懒里头忽然就有了些踏青的影子。

踏青平时话就不多,喝了酒话更少。踏青即使有话,也是不说出来的。踏青的话都写在眼睛里。那一晚,喝够了酒,就铺开牌局,打的是两副牌六个人一拨的“升级”。一个屋里黑压压地坐了三拨人。就有人说:“夫妻情人男女朋友,别派在一边,省得出臭了牌,怨来怨去的。数学系的那一对,去年圣诞节打的牌,到现在还劝不拢呢。”说得众人都笑,就又分化瓦解重新组合了一番。踏青坐着不动,方舟也不动,一边理牌,一边说:“出错了牌可别怨我。”踏青不搭理,却抬头看了他一眼。众人便窃窃地笑。他知道自己把话说得造次了,又不好改口,脸上就有些讪讪的。

牌从天黑打到天亮,踏青也从天黑赢到天亮,眉眼笑得弯弯的,舞手舞脚的样子,竟像个孩子。方舟看了,异常地感动起来。不由得,就想起了玉栅。玉栅心里有多少话,嘴上就有多少话。玉栅的话从不留在眼睛里。玉栅的眼睛极大极亮,看的是整个世界。而他,只是那个大世界里的一段小景致。他给玉栅的,是一大块的心。可那一大块落进玉栅的眼里,竟如一粒细沙落进浩渺的大洋,连微澜也不曾溅起一圈。踏青的眼睛是长长细细的,细得只容得了他,却把世界挡在了外边。他能给踏青的,只有心里头极小的一片角落。可那极小的一片落在踏青眼里,犹如一块巨石投进一汪清浅的池塘,弄皱的是一整个水面。

打完牌,他开车送踏青回家。车从西往东开,开过一个大坡,天地忽然就开阔起来。月亮要落没落的,太阳要起没起的,竟在同一个天空里,遥遥对望着。中间隔着些白,隔着些青,隔着些橘黄,隔着些橙红。乌鸦聒噪着从两旁的针叶林里扬起翅来,飞进天与地之间那片含糊不清的灰色里去。空气被切开,又天衣无缝地合拢,竟找不见翅膀掠过的痕迹。短促沙哑的鸣声却留了下来,点缀着南安大略黎明时分旖旎的梦。

黎明的清新使方舟莫名其妙地骚动起来,便把车停在路边,想叫踏青出来到车外头走一走。这才发现踏青已经睡着了。头斜在一边,浓重的呼吸里有着隔夜的酒,颧上的酡红似褪未褪的,嘴角汪着些口水,挂着一个浅浅的,婴孩似的笑。方舟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摸索着去解踏青的衣扣,自己也被自己潮起的欲望吃了一惊。踏青在梦里蠕动着身子,含含糊糊地迎合着他,两腿像花朵一般地舒展开来。当他的嘴唇消失在她的柔软和潮湿里时,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她对他没有保留没有条件的接受。在那一刻里,他悄悄地做了一个决定,要在不久的将来去一趟马里兰州,和玉栅谈一谈自己,也谈一谈踏青。

这样的一次谈话事实上并没有发生。踏青和玉栅一先一后已在他的生活中淡出。如今真真切切地存在着的,只有卷帘。

自从上次在卷帘生日聚会上闹出点事儿之后,两人已是几个月不曾见面了。方舟没多久便将那张五千加元的支票寄还了卷帘,卷帘收着了,却一句也不提起。方舟不便去问,只好收敛行踪,不再去“荔枝阁”了。卷帘偶尔打电话来,说着些旁不相干的事,却不开口请他过来吃饭。两人外表上是远了,彼此经了那事,心倒像揭了层纸,反而近了些。这会儿方舟想劝卷帘悠着点喝酒,却又不敢。心里七上八下地猜着女人的来意,嘴上却越发地笨了起来。

这时电话就响了。方舟接了起来,甚是惊异的样子。那头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方舟的脸色就暗了下来:“别等我,我是不去的。我去做什么?好让人去比?”就把电话咚地挂了。刚挂了,铃声又响。方舟拿起来,也不听,就挂了。如此几番之后,那头就不再打。屋里很是静了下来。方舟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又将电话拿起来,拨了个号码。拨通了,也不等那头开口,就说:“对不起,我吃的是哪门子醋呀?我去就是。”

放下电话,方舟神色甚是不定。卷帘猜着是玉栅的电话,就问:“又怎么啦?”问了几回,方舟才懒懒地说:“要结婚了,请我去呢。”卷帘又问:“还是那个同事?”方舟点点头。

玉栅的那个同事,是个犹太人,方舟也认识的。和玉栅在一个同一个实验室里工作了好几年,两人原本就是好朋友。听说玉栅离了婚,那人才敢换了种语气来追玉栅。玉栅拿他当兄弟惯了的,和他勾肩搭背地走路,却心也不跳,手也不颤。半心半意地应付着,原是为了打发那突然生出来的空闲。没想到这头越是不上心,那头越是上心。直到有一天,那人当着全办公室的人向玉栅求婚,玉栅才知道自己把玩笑开大了,再想收场就晚了。又想这后半辈子总得找个依傍的,嫁个生人不如嫁个熟人,彼此长长短短也都看得清,省得日后有意外之事。于是,就点了头。

方舟从前其实也是喜欢玉栅的,只是有了踏青,便觉得那踏青比玉栅更是可人。待踏青去了,才知道自己心里竟再也容不下别人了。这回听说玉栅要结婚,便想起当年玉栅嫁自己时,还是嫩笋似的一个娇娇女,心里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如今再嫁时,却已走过了那么些沟沟坎坎。那心若能看得见,怕也都是有疤有痕的了。那疤痕,大多还是自己给划下的。可是哄她的,却不再是自己了。如此想着,心里有些伤痛,有些凄惶,也有些酸溜溜的,嘴上却什么也说不得。卷帘见他不肯言语,只好换了个话题,问肯尼亚的事怎么样了。

方舟说他与多伦多大学的合同到九月份就结束了,无国籍医生组织的基督教教义训练也已基本完成。现在等待的,还是经费。总会为此已筹了几个月的款,进展甚微。没钱是行不得善的。方舟虽用了种轻描淡写的口吻,卷帘却知道,多大的合同一到期,方舟就没了生活来源。如果近期内去不成非洲,做不成的岂止是善事,怕是衣食都有问题了。

两人又闷闷地喝了些酒。

喝着,喝着,卷帘颧上的桃红便渐渐褪了下去,露出底下大大的一片白来。那白也不是寻常的那种白,竟有些青灰夹杂在里边。只有两个眼睛,红得像没烧尽的炭粒似的,炯炯地亮着。方舟见了,有些害怕,就将桌上的剩酒收了。去厨房沏了两杯浓浓的铁观音,端了过来。

卷帘也不喝,只将杯上的那片柠檬拿了,放在嘴里含着,酸得把两个眉毛蹙了起来:“方舟,你竟不肯和我好好说句话吗?”

方舟心里一惊,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头,就叹了一口气:“卷帘,你不把书读完,也是可惜了。踏青总说三姐妹里头,也只有你真是块读书的料子。她们两个,都是歪打正着撞上的运气。”

卷帘就嘿嘿地笑起来:“再去读书?四十岁的人和二十岁的人打拼,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了。读出来,又怎么样?上哪里找工作去?在‘荔枝阁’里打工的,哪个不是硕士博士?人要的是工作经验,我有什么?经验倒是有的,那是洗碗切菜端盘子的经验。”

方舟驳不过卷帘,只好又借着踏青的口来劝:“其实也不一定非得修学位。如今彼得大了些,知道照顾自己了。‘荔枝阁’的事,也都有人好好管着。你抽得开身来了,就干些自己爱干的事吧。踏青总说……”

卷帘见方舟竟一句也不问她今天为何而来,一味地拿些不痛不痒的话来应付,又每每抬了踏青出来挡着,分明是避嫌疑的意思,心里很是不悦起来。就借着些酒,将方舟的话抢了过来:“踏青,踏青。踏青还告诉你什么了?踏青告没告诉你,我是为什么和黄明安结婚的?踏青告没告诉你,我爱干的事是什么?我爱干的事说出来你敢听吗?我就想卖了‘荔枝阁’的股份跟你去非洲,你敢吗?”

卷帘说完,自己也吃了一惊,酒顿时就醒了一半。两人也不敢对看,都将头垂了,竟半晌无话。

卷帘今天在家是怄了些气出来的。

当年与黄胖子结婚,原本是有些无奈在内的,只当成权宜之计,并没做长期打算。连写信回家,也是三言两语带过,不肯细说。卷帘从小,没少听姆妈损隔壁的颜家。以姆妈的身世背景,自然期盼女婿也是个配得起的人物。谁知孙三圆的两个嫡亲外孙女,个个嫁的都是平头布衣。那黄胖子与颜开平相比,非但学识上没高出分厘,长相上反倒更短缺些。从此卷帘便有些自卑,觉得在娘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黄胖子不知内情,热切切地说过几回要去上海探丈母娘。卷帘年年说餐馆生意脱不开去,推了又推。

后来有了彼得,又见黄胖子虽粗俗些,对彼得对自己却还算照应周全,便以为天底下婚姻家庭大抵如此。就将旧时一腔浪漫之情渐渐藏起,敛气收神地做着“荔枝阁”的老板娘,不再有他想。

谁知就遇着了李方舟。

踏青第一回带方舟来“荔枝阁”,卷帘见着了就是一愣。踏青虽不肯说实话,卷帘如此眼尖之人,岂有识不出端倪的?当下就看穿了两人的远近。那男人身上那份气度,那份涵养,那份谈吐,那份细致温存,落在卷帘眼里,多了一分便太过,少了一分便不够,端的是正正好好,恰如其分。就嫉妒了踏青的年轻。当年自己若等了,说不定就等着了这么个人。可当年,她能等吗?于是,看着踏青方舟一对璧人,心里不是高兴,反是悲怆了。却因自己罗敷有夫,又因着踏青之故,只得将一腔的非分之情,留作床头枕边的遐想,嘴上一丝一毫也不敢流露出来。

后来踏青死了,方舟离了婚,倒成了“荔枝阁”的常客。隔几天就要过来坐一坐,要几样菜,喝一杯酒。黄胖子与方舟因着踏青之故见过几面,却始终熟络不起来,也没什么可说的。方舟来了,就叫卷帘出来陪着。渐渐地,方舟就把从前踏青在时不好说的话,和卷帘说了。卷帘开始听得脸红心颤。后来听得多了,心里疑疑惑惑的,不知这方舟肯和她这么知心,是把她当姐姐了呢,还是当妹妹了。当妹妹有多种解释多种出路,当姐姐却只有一种解释一种出路。她又想问又怕问,怕这一问把那一种解释也给解释清楚了,她就没了出路。

心里有了这片隐私,和黄胖子过起日子来就有些魂不守舍,三心二意的。直到羊羊从天上掉下个丈夫来,卷帘才看出本以为握于股掌之间的那个男人,原来已有了背弃之心。

羊羊的丈夫保释出来后,通过律师和法庭达成协议,自动认罪,省得开庭审理,倒是替政府省了不少钱。作为交换条件,法官轻判了事:罚他在社区做三天义工,再交七百元罚金。结了案,羊羊就带他到渥太华和尼亚加拉大瀑布兜风去了。羊羊走后,黄胖子就病了。只说头疼,蒙头大睡了三天,千呼万唤就是不起床。到了半夜,卷帘醒来,却发现黄胖子半起半坐地靠在床头,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两眼在黑暗里犹如两盏小灯泡似的,照得卷帘心扑扑地跳。

第二天起来,闲闲地,卷帘就说:“这阵子折腾的,酒吧生意也不怎么好了,养不起这么多人。不如把羊羊辞了吧,给她一个月工资。再说,年轻轻的,也不能耽搁了人家的学业。”黄胖子听了,便冷笑:“你也不用找借口。我知道你看她不顺眼,看我也不顺眼。要辞把我也给辞了,就称了你的心。”

卷帘按捺了半天,没按捺住,到底没了好脸:“你这么说话,怎么听上去像爱上了那个女人啊?”谁知黄胖子听了这话,脸色居然没变:“你这么理解倒也可以。不过我爱不爱上她,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什么时候看上过我?像我这样的人,街上一抓一把。有我,没我,你照样活得好好的。”

卷帘从来都以为只有自己休黄胖子的,倒没想到世事竟还有另一种可能。黄胖子越是镇定,她便越发失了方寸,不知如何对应。愣了半天,只好转身往外走。黄胖子居然也不阻拦,由着卷帘开车出去了。

卷帘开车到了踏青墓地,呆坐了一会儿,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无处可去的。看着那墓地,草又长过一季。想起自己从小和踏青,虽隔了五六岁,却是极亲的。后来担保踏青出来念书,是为了踏青的前程,也是为了自己有个说话的人。踏青来了多伦多,两人果真有好些话说。谁知半路上杀出来个方舟,自己心里最想和踏青说的话,偏偏最不能和踏青说。两人便渐渐生分了。

现在虽有望月在,自己和望月,从小就疏远些,后来又分开了十余年,更是隔了心。姆妈当年生下姊妹三个,原本是为了在世上好叫她们做个伴儿。谁知能做伴儿的偏死了,活着的又做不了伴儿,还是落下了自己孤孤单单。如此想着,几欲滴下泪来。就开了车,在城里兜了几圈。兜着兜着,不知怎的,就兜到了方舟门口。原想借着酒疯,把心里的郁闷也说些出来,顺便探探方舟的口风。谁知方舟十分畏缩,就是不接她的话头。不禁心灰意懒的,就起身要走。

方舟哪里肯让,便来夺她的钥匙:“喝了这么些酒,怎么能开车?”卷帘执意要走,一边抢钥匙,一边就说:“哪至于呢?不见得我们姓孙的姊妹个个都得死于车祸吧?”抢过来夺过去的,不知怎的,人就落到了方舟的怀里。

方舟搂着卷帘,见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一时甚是难受,便拿袖子去擦她的脸,却擦得她越发哭得抖抖的。那一刻里,卷帘心里倒是明白的:自己到底还是把不该问的给问了,人家也到底把那一种解释给解释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