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潜水艇
1966年一个寒夜,博尔赫斯站在轮船甲板上,往海中丢了一枚硬币。硬币带着他手指的一点余温,跌进黑色的涛声里。博尔赫斯后来为它写了首诗,诗中说,他丢硬币这一举动,在这星球的历史中添加了两条平行的、连续的系列:他的命运及硬币的命运。此后他在陆地上每一瞬间的喜怒哀惧,都将对应着硬币在海底每一瞬间的无知无觉。
1985年,博尔赫斯去世前一年,一位澳洲富商在航海旅途中无聊,借了同伴的书来看。对文学从无兴趣的他,被一首题为《致一枚硬币》的诗猝然击中。1997年,在十余年成功的商业生涯后,这位商人成了财产不可估量的巨富和博尔赫斯的头号崇拜者。他收藏了各种珍贵版本的博尔赫斯作品,博尔赫斯用过的烟斗、墨镜、吸墨纸,甚至连博尔赫斯的中文译者王永年在翻译时用的钢笔他都收集了两支(此时王还在世)。但这些仍无法平息他的狂热。同年春天,一个念头在黎明时分掉进他梦中,促使他资助了一场史上最荒诞的壮举。他要找到博尔赫斯扔进海里的那枚硬币。他买下一艘当时最先进的潜艇并加以改进,聘请了一批来自世界各地的海洋学家、潜艇专家和海底作业员(该团队由一名中国籍陈姓物理海洋学家担任队长)。富商深知他无法让这群精英为自己的白日梦效力,因此向他们承诺,将为他们的海底考察提供长久的资助,要求仅是他们在科研工作之余,顺便找寻一下那枚硬币的踪迹。陈队长问他:“如果一直都找不到呢?”“那我就一直资助下去。”
根据诗中信息,博尔赫斯是从蒙得维的亚启航,拐过塞罗时将硬币丢进海中。团队调取了那一年的洋流资料,并将塞罗周边海域划分成许多个边长一公里的正方形,逐块搜索。为了区分海底矿床及海中垃圾,他们特制了一台金属探测器,仅对微小体积的金属圆片产生反应。结果只找到几枚大航海时期沉在海底的金币。考虑到那枚硬币已被盐分啃噬了数十年,很可能仅剩余一点残片,或者完全消融了。第二年,富商让他们离开塞罗,去全世界的海域开展科研考察,同时保持探测器开启,万一发现反应,再设法进行打捞。富商明白找到的希望微乎其微,但他认为找寻的过程本身就是在向博尔赫斯致敬,像一种朝圣。其间所耗费的财力之巨大和岁月之漫长,才配得上博尔赫斯的伟大。
阿莱夫号潜艇(名字自然取自博尔赫斯一篇小说的题目)的技术领先于同时代任何国家,为避免受到干预,这次考察行动从未向外界公布。潜艇定期在指定坐标浮出海面,同富商的私家飞机交接。飞机运来物资,同时将潜艇外部安装的摄像头所录下的影像资料带回去。富商每夜看着海底的画面入睡。考察进行了将近三年。1999年底,潜艇失去联系。推测是在探索海沟时失事。次年,富商病逝。他的孙女在多年后翻看他的遗物时发现了那些录影带。其中有一段不可思议的影像:
潜艇于1998年11月驶入一座由珊瑚构建的迷宫。探照灯照出绚烂迷幻的图景。队员们误估了两座珊瑚礁之间的距离,导致潜艇被卡住,动弹不得。六小时后,镜头拍到远方驶来一艘蓝色潜艇,向阿莱夫号发射了两枚鱼雷。鱼雷精准地击碎了珊瑚礁,艇身得以松动,快因缺氧而昏迷的队员连忙操纵潜艇,向海面升去。那艘潜艇则像幽灵般消失在深海,此后的航行中再未和它相遇过。
我国知名印象派画家、象征主义诗人陈透纳去世后公开的手稿中,有一篇他追忆早年生活的散文(也有人将其归类为小说),也许能为这一神秘事件提供另一种解释:
国庆时回了趟老家。老房间的旧床实在是太好睡了。随便一个睡姿里,都重叠着以往时光里无数个我的同一姿态。从小到大,一层套一层,像俄罗斯套娃一样。我觉得格外充实,安适,床是柔软的湖面,我静悄悄沉下去,在这秋日的午后。醒来时我打量这房间。窗帘上绘着许多棕色落叶,各种飘坠的姿态,和秋天很相宜。淡黄色杉木地板,淡黄色书桌。蓝色曲颈台灯。圆圆的挂钟,荧光绿的指针,很久以前就不转了,毫无缘由地一直挂在那里。墙刷过一次,仍隐约可辨我年幼时的涂鸦,像远古的壁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爱这个房间,尽管它不再是潜水艇的驾驶室。我该起床了。父母喊我吃晚饭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岁月里传来。穿衣服时,我依然无法相信自己已经三十岁了。
晚饭时母亲说起,上礼拜沈医生过世了,以前给你看过病的,你还记得吧。在妻子面前,父母绝口不提我生病那几年的事,这次她娘家有事,没跟我一起回来。我含着筷子嗯了一声。中学那几年,我像着了魔一样沉浸在病态的妄想里,自己倒不觉得什么,对我父母来说,那是噩梦般的几年。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也结婚生子,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大家都觉得很欣慰。
从初中起,我为过度生长的幻想所缠绕,没法专心学习。没法专心做任何事。更小一些,谁也没觉察到症状,还夸我想象力丰富。我指着房门上的木纹,说这是古代将军的头盔,那是熊猫的侧面,爸妈都觉得像。有时我坐在地上,对着大理石的纹理发呆,想象这条细线是河流,那片斑纹是山脉,我在其中攀山涉水,花了一下午才走到另一块大理石板上。有一天我爸回家,发现我一脸严肃地盯着正在抽水的马桶,问我干吗,我说尼斯湖上出现了一个大漩涡,我们的独木舟快被吸进去了。我爸问我们是谁,我说是我和丁丁,还有他的狗。他也只是摸摸我的头说,要不要我来救你,不然来不及吃晚饭了。
这类幻想多半是一次性的,像一小团云雾,随处冒出,氤氲一阵又消散。只要有插图的书,我都能拿来发呆。对着一根圆珠笔芯我能看上一节课。所以成绩可想而知。四年级起,我迷上看山水画。我看到美术课本上印着的《秋山晚翠图》,一下就着了迷。我从画底的云烟里攀上山脚的怪树,一直沿着山涧,爬到画上方的小木桥上,在画中花了三天,在现实中则用了两节课。我在草稿纸上画出《溪山行旅图》里山峰的背面,设计出一条攀登路线,登顶后我躲在草木后边,窥探着山下经过的客商。我在一本图册上的《茂林远岫图》里游荡了一礼拜,想象自己如何从溪流边走到崖底,如何躲避山中猛兽,最后到达安全的山洞。老师经常向我爸妈告状,说我注意力不集中,上课老走神。
当钢琴教师的母亲决定教我学琴,来培养专注力。我开始苦不堪言地练指法,黑键白键在我眼中一会变成熊猫,一会变成企鹅。最后我觉得自己在给斑马挠痒痒。为激起我的兴趣,我妈给我弹了几首莫扎特,说等你练好就能弹这么好听的曲子了。我呆呆地听了半天,在一首曲子里,我乘着热气球忽上忽下地飞,最后飞进银河里去了。另一首说的是一个小男孩在湖面上用凌波微步跑来跑去。最后一首描绘夜里亮着灯的游乐场。我妈见我听得入神,问我感觉怎样。听我说完,她叹了口气,合上琴盖,说:“你去玩吧。”原先我只能对画面胡思乱想,从此对声音也可以了。
初中后我对历史地理蛮有兴趣,但只是随便听一点,不甚了了。用这点零星知识作养料,幻想越发繁茂地滋长起来。我的脑袋像伸出了万千条藤蔓,遇到什么就缠上去,缠得密密实实的,还要在上面旋转着开出一朵花。我随时随地开小差,对着什么都能走神,时不时就说些胡言乱语,同学们都觉得我是怪人。成绩自然一塌糊涂。爸妈先是带我找了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后来又看了几次心理医生和脑科专家,有说我妄想症的,有说没毛病只是想象力太丰富的,总之都没辙,说等过几年孩子大了没准就好了。爸妈常常叹气,我倒觉得没什么。我能在莲蓬里睡觉,到云端游泳,在黑板上行走,追踪墨水瓶里的蓝鲸,我能一边挨老师的骂一边在太空里漂浮,谁也管不着我,谁也捉不住我。无数个世界任凭我随意出入,而这世界只是其中的一个罢了。
此外,我觉察到一些不同寻常的现象。当我想象自己在某幅山水画中攀爬,如果想得很投入,幻想结束后我会觉得浑身酸痛。有一晚睡前,我看了好久莫奈的睡莲,梦中我变得很小很小,在那些花瓣间遨游,清晨醒来后,枕边还有淡淡幽香。早饭时母亲问我是不是偷喷了她的香水。由此我推测,只要将幻想营造得足够结实,足够细致,就有可能和现实世界交融,在某处接通。如果我在幻想中被山林里跳出来的老虎吃掉,也许现实中的我也会消失。当然我没有尝试过。我只乐于做一个梦境的体验者,并不想研究它的机理。而且我相信,当幻想足够逼真,也就成了另一种真实。
初二那年,我发明出了新游戏:对着阳光里的浮尘幻想。这时我已经有了点粗浅的历史知识。我想象一粒尘埃是一颗星球,我把这颗星球的历史从头到尾想象出来,从学会用火开始,一直想到造出飞船去探索别的尘埃。其间当然参照了地球上的历史。随后我发现用一整天来设想几千年的事,结构太松散,破绽太多,因此幻想容易流逝。只要我乐意,我可以用一天来想那星球上的一天,但工程太大,也不好玩了。最后我决定用一天来编造一百年的历史,我设定好物种、资源、国家、陆地形状等等,想了几天,一切就自行发展起来。想象这回事,就像顺水推舟,难的只是把舟从岸上拖进水里,然后只消一推,想象就会自行发展。白日梦的情节,常常会延伸进我的睡梦里。有时我甚至觉得我们星球上所发生的一切,其实只是另一个人对着尘埃的幻想罢了。但我发觉这游戏有个缺点,就是无论我如何设置开头,尘埃上一定会发生世界大战。试了好多次,都无法避免。我被战阵厮杀声、火光和蘑菇云弄得连夜失眠,只好终止了幻想,像用手掐灭一个烟头。
接下来,我发明出了最让我着迷,也是最危险的一个游戏:我造了一艘潜水艇。
我爷爷是个海洋学家。我七岁那年,他不顾家人反对,以六十岁高龄,受邀参加了一次海洋考察,具体去哪里做什么,没对我们说。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我很小的时候,每晚睡前,都听他讲海里的故事。我父亲小时候也听过那些故事,他至今认为那是造成我妄想症的根源。我时常思念我爷爷,在我的想象中,他和大海融为一体。十四岁那年,初三上学期,我决定开始经营一次海底的幻想。我在课堂笔记的背面画了详细的草图,设计出了一艘潜水艇。材料设定为最坚固的合金,具体是什么不必深究。发动机是一台永动机。整艘潜艇形状像一枚橄榄,艇身为蓝色,前方和两侧还有舷窗,用超强玻璃制成,带有夜视功能,透过玻璃看出去,海底是深蓝的,并非漆黑。潜艇内部结构和我家二楼一模一样:父母的房间,我的房间,摆着钢琴的小客厅和一个卫生间。我的设想是这样的,白天时,这层楼就是这层楼,坐落于群山环抱的小县城里;夜晚,只要我按下书桌上的按钮,整层楼的内部空间就转移到一艘潜水艇里边去,在海中行驶。我爸妈在隔壁睡着,一无所知,窗外暗摸摸的,他们也不知是夜色还是海水。我的房间就是驾驶室。我是船长,队员还有一只妙蛙种子和一只皮卡丘。
每天夜里,我坐到书桌前,用手指敲敲桌面,系统启动,桌面就变成控制台,上面有各种仪表。前方的窗玻璃显示出深蓝色的海底景象。副驾驶位上的皮卡丘说:皮卡皮卡!它的意思是,Captain Chan,我们出发吧!妙蛙种子说:种子种子。这是说,一切准备就绪。我看了看桌上的地球仪,上面亮起一个红点,那是我们所在的位置。现在已经位于太平洋中央了。挂钟其实是雷达屏幕,显示附近没有敌情。我们制定的航线是从县城的河流到达闽江,再从闽江入海,绕过台湾岛,做一次环球旅行。在河流和江水里,潜水艇可以缩小成橄榄球那么大,不会惹人注意。到海底再变回正常大小。航行的时间,我设定为1997年。因为那时我爷爷还在进行海上考察,没准能遇上他。我握住台灯的脖子(这是个操纵柄),往前一推,果决地说:出发!潜艇就在夜色般的海水中平稳地行驶起来。
这一路我们经历了很多冒险。我们被巨型章鱼追击过,一整夜都在高速行驶。后来潜艇急降到海底,启动隐形模式,伪装成一块岩石,章鱼就在头顶上逡巡,蜿蜒着满是吸盘的长长触手,纳闷地张望。我们在下面屏住呼吸,体会着甜蜜的刺激。我们在珊瑚的丛林里穿行了三个晚上,那里像一座华美的神殿。遇到一艘潜艇卡在那里,不知是哪国的,我们出手救了它。有可能我们穿透进了现实的海底,也可能那艘潜艇是另一个人的幻想,我们没有深究。还有一回海沟探险,黑暗中无声游出一头史前的沧龙,险些被它咬住。利齿刮擦过艇身的声音,至今想起还觉得头皮发麻。隔着舷窗细看它遍体的鳞甲,滑亮如精铁所铸,倒是好看。我们还和一只性情温和的虎鲸结成了好友,每次在危难中发出信号,它总像守护神一样及时赶到,同我们并肩作战。
自从开启了这场幻想,我白天的胡思乱想少了许多,因为要把想象力集中在夜间使用。但是依然不怎么听课,我不断完善着潜水艇的设计图纸,制定新的冒险计划。晚自习回来后,我在书房里开始构思这一夜的大致轮廓,然后敲敲桌面,坐着陷入幻想。幻想中的情节按着构思来,但也会有我无法控制的演变,这样才有意思。入睡后,之前的剧情在梦里延续。珊瑚的光泽和水草的暗影夜夜在窗外摇荡。
有一天晚上,我爸和朋友小酌,很晚还没回来。我很焦急。因为如果我把二楼的空间转移到深海的潜艇中去,原先的位置会变成怎样,我没有想过。也许等我爸上了楼,打开门,会看到一片空白,或满屋的海水。我只好等着。入冬后,坐书桌前太冷,我把操控台转移到床上来。枕头上的图案是各种按钮。床头板是显示屏,开启透视功能和照明后,就能看见被一束光穿透的深蓝海水、掠过的游鱼和海底沙石。我盖着被子趴在床上,双手放在枕边,蓄势待发。十点半,老爸终于到家了。听着他锁门,上楼,轻轻合上卧室门的声音,幸福感在被窝里油然而生。仿佛鸟栖树,鱼潜渊,一切稳妥又安宁,夜晚这才真正地降临。门都关好了,家闭合起来,像个坚实的果壳。窗外静极了,偶尔听见远处一阵急促的狗吠声,像幽暗海面上闪动的微光。我真想待在这样的夜里永远不出来。按下启动键,我进入潜艇里。妙蛙种子问:种子种子?(今晚这么晚?)我说,久等了,出发吧!那晚我们在北冰洋的冰层下潜行。我忘了设计取暖装置,结果第二天醒来,感冒了。
高二的一天夜里,我下了晚自修,兴奋地小跑回家,今晚要去马里亚纳海沟探险了。为这一天我们做了好久的准备工作,皮卡丘早就急不可耐了。进门,发现爸妈都坐在客厅里,沉默地等着我。茶几上放着我的笔记本,摊开着,每一页都画着潜水艇。我脸上发热,盯着本子,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父亲开了口,他说,透纳,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看着他们在灯光下的愁容,第一次发现父母老了很多。这几年我整天沉浸在海底,根本没仔细打量过他们。那晚他们对我谈了很多,倾诉了他们这些年的忧虑。母亲哭了。我从未在父亲脸上见过那种无助的神情。那是一次沉重的谈话,又在快乐的顶峰迎头罩来,以至多年后想起,语句都已模糊,心头仍觉得一阵灰暗。高考、就业、结婚、买房,这些概念从来都漂浮在我的宇宙之外,从这时起,才一个接一个地坠落在我跟前,像灼热的陨石。我才意识到这是正常人该操心的事。正常一点,他们对我的要求也仅限于此。其实我除了爱走神、成绩差,没什么反常的举动,但父母能看出我身上的游离感,知道我并非只在这个世界生活。而我浑浑噩噩,竟从未觉察到自己的病态和他们的痛苦。想到那么多时间都被我抛掷在虚无的海底,我第一次尝到什么是焦虑。
当晚入睡后,我没有进入潜水艇,只做了许多怪诞的梦。梦中景物都是扭曲的,像现代派的怪画。
第二天,我试图专心听讲,发现已无法做到。走神。不可抑制地走神。看着教室墙壁上的裂纹走神,想象那是海沟的平面图。对着一束阳光走神,无数星球在其中相互追逐。盯着橡皮走神,它的味道和潜水服的脚蹼相似——我在浅海中采摘珍珠时穿过。我翻开书来看,结果又对着课本前页十来个编者姓名发了半小时的呆,从名字揣测这些人的性格、相貌和生平。我脑中伸出万千藤蔓,每一条藤蔓又伸出无数分叉,漫天枝叶在教室中无声地蔓延,直到把所有人都淹没。
这样过了三天。这三天我都没有下到潜艇中去。我当然可以想象出一个世界,那里边的爸妈并不为我担忧,我依然能每夜开着潜艇,而他们毫无察觉地睡在隔壁,陪我在海底漫游。但那晚他们憔悴的面容和疲惫的声音已经刻进我脑中,我做不到那样自欺欺人。同高考相比,去马里亚纳海沟探险实在是太无关紧要的事了。我不忍心再让他们难过。我要争气。
第三天晚上,我想好了对策,关了房门,坐到书桌前。闭上眼。我让所有的想象力都集中到脑部。它们是一些淡蓝色的光点,散布在周身,像萤火虫的尾焰,这时都往我头顶涌去。过了好久,它们汇聚成一大团淡蓝色的光芒,从我头上飘升起来,渐渐脱离了我,像一团鬼火,在房间里游荡。这就是我的对策:我想象我的想象力脱离了我,于是它真的就脱离了我。那团蓝光向窗外飘去。我坐在书桌前,有说不出的轻松和虚弱,看着它渐渐飞远。最后它像彗星一样,冲天而去。
次日醒来,我拿起一本书来看,看了一会,惊觉自己真的看进去了。课堂上听讲也没有问题,居然整整一节课都没开小差,老师说什么,我听什么,完全跟得上,再也不会抓住一个词就开始浮想联翩。听课时,对身边一切都能视而不见,这种适度的麻木真是令人舒适。我好像从热带雨林里一下子跑到了马路上。这里不再有繁密的枝叶、柔软的泥沼、斑斓的鹦鹉和吐着信子的蛇,眼前只有确凿的地面和匆匆的人流。于是我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高三一年我突飞猛进,老师们都说我开了窍,同学们背地里说我脑子治好了。后来的事不值一提。我考上了不错的大学,进了一家广告公司,结了婚。我的脑中再也不会伸出藤蔓,成了一个普通的脑袋了。想象力也一般,和常人相差无几。旅游时,坐在竹筏上,导游说这座山是虎头山,我说,嗯,有点像。他说那是美人岭,我说看不出来,他说,你得横着看,我歪着头看了一下,说,有点那个意思。就这样而已。工作中,有时甲方和领导还说我的方案缺乏想象力,那时我真想开着我的潜水艇撞死他们。
有时我也试着重温往日的梦境。但没有用,我最多只能想象出一片深蓝的海,我的潜艇浮在正中央。靠着剩余这点稀薄的想象力,我根本进不去里面,只能远远地望着。只有一次,那晚我喝了点酒,睡得格外安适。梦中我又坐在驾驶台前,皮卡丘推着我说,皮卡皮卡?(你怎么了,发什么愣?)妙蛙种子说:种子种子!(我们向海沟出发吧!)我看了看时间,原来我们还停留在1999年的海底。我离去后,潜水艇中的一切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它们不知道我多年前已经舍弃了这里。随后我就醒了,带着深深的怅惘。我意识到,当年的对策有个致命的疏漏。当时我急于摆脱想象力的困扰,没有设定好如何让它回来。现在我有更好的方案:我可以想象出一个保险柜,把想象力想象成一些金块,将它们锁在柜中。再把密码设置成一个我当时不可能知道,若干年后才会知道的数字。比如我结婚的日期,2022年我的电话号码。这样我就能偶尔回味一下旧梦,来一场探险,怕沉溺其中,再把想象力锁回去就行了,设置一个新密码。但是当时欠考虑,毕竟年纪小。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的想象力可能早就飞出了银河系,再也回不来了。
国庆最后一天,离家前夜,我坐在书桌前,敲了敲桌面。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握住台灯,望着窗外的夜色,对自己说:Captain Chan,准备出发吧。
——如文中所提,上文作于陈透纳三十岁时,当时他还在广告公司工作。后来他迷上作画,辞职成为画家,成名经过,众所周知,自不必赘述。晚年,他在回忆录《余烬》中说:
“……五十岁后,我停止了作画,也不再写诗,很多人说我江郎才尽。其实不是的。我的才华早在十六岁那年就离我而去,飞出天外了。我中年开始作画,不过是想描绘记忆中那些画面。写点诗,也是为此。我只是如实临摹,并非世人所说的什么主义。直到有一天,我把以前的梦境都画完了,就不再画了,这是很自然的事。我一度拥有过才华,但这才华太过强盛,我没办法用它来成就现实中任何一种事业。一旦拥有它,现实就微不足道。没有比那些幻想更盛大的欢乐了。我的火焰,在十六岁那年就熄灭了,我余生成就的所谓事业,不过是火焰熄灭后升起的几缕青烟罢了。”
陈透纳遗书的最后一段,交代了继承事宜后,他写道:“我反复画过一张画。深蓝色的背景中央,有一片更深的蓝。有人说像叶子,有人说像眼睛,像海里的鲸鱼。人们猜想其中的隐喻。其实没有任何含义,那是一艘潜水艇。我的潜水艇。它行驶在永恒的夜晚。它将永远,永远地悬停在我深蓝色的梦中。”
公元2166年一个夏天的傍晚,有个孩子在沙滩上玩耍。海浪冲上来一小片金属疙瘩,锈蚀得厉害。小孩捡起来看了看,一扬手,又扔回海里去了。
2017.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