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峰寺——钥匙和碑的故事
来竹峰寺的头两天,我睡得足足的。从来没那么困过。那阵子心里烦闷,所谓“闷向心头瞌睡多”,有它的道理。山中的夜静极了。连虫鸟啼鸣也是静的一部分。头两天,只是睡。白天也睡。白天,寺院中浮动着和煦的阳光,庭中石桌石凳,白得耀眼,像自身发出洁白的柔光。屋瓦渐渐被晒暖。这是春夏之间。我躺在一间仅有一床一桌的客房的床上,想象自己是个养病的病人,虚弱又安详。多少年没睡过那样的好觉了。像往一个深潭里悠悠下沉,有时开眼看看水面动荡的光影,又闭上。睡到下午四点多,实在不好意思了,起来吃了点面条,开始在寺中转悠。这时他们正在做晚课。每个寺庙的晚课内容不尽相同,竹峰寺的不算长,也不短。三个人在大殿里嗡嗡念诵,音节密集,用密集的音节营造出一种小规模的庄严气象来,站门外听,声势颇壮,听不出仅有三人。忽而声调一缓,由慧灯带头,曼声吟唱起来,好听极了。听到“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我就走出院去,四下闲逛。
偏殿一侧,深草中散落着不少明清的石构件,莲花柱础,云纹的水槽。多数都残损了。一只石狮子已然倒了,侧卧着,面目埋在草丛中,一副酣然大睡的样子。另一只仍立着,昂然地踩着一只球,石料已发黑,眼睛空落落地平视前方。我打着呵欠,懒洋洋地穿行在这些废石荒草间,那石狮子像被我传染了似的,也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然后若无其事,继续平视前方。我扭头对它说:“我看到了。”它装作没听见,一直平视前方。它前边只有一丛芒草,风一吹,摇着淡紫的新穗。于是我就走开了。
有时我也去慧灯和尚的禅房里,向他借几本佛经看看。有一些竟是民国传下来的。经我央求,才借给我。竖排繁体,看得格外吃力。不一会,又困了。有时从书页中滑落下一片干枯的芍药花瓣。也不知是谁夹在那里的,也不知来自哪个春天。已经干得几乎透明,却还葆有一种绰约的风姿。而且不止一片。这些姿态极美的花瓣,就这样时不时地,从那本娓娓述说着世间一切美尽是虚妄的书卷里,翩然落下。看倦了,就去散步。黄昏时我总爱走出寺去,到山腰去看看那个瓮。
那个瓮是前年秋天慧航师父发现的。据本培说,那阵子他没事老在山上转悠,拿一根竹棒,东戳戳,西探探,想找到那块碑。先是找到一块石板,掉在南边山涧里,费了好大劲,人爬下去一看,上面没字。翻过来,也没字。那石板显然不是天然的。怎么好好的一块石板会落在山涧里?谁也不知道。慧航还不死心。秋天,又找到一块木板。这块木板被一块大石压着,埋在山腰深草中。慧航心想:是了!这是记号,东西一定藏在下面。搬开石头,揭开木板,是个瓮。瓮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层干掉的泥。这是下雨天泥水渗进去留下的。本培拿抹布把瓮里头淘洗了一遍。好大一个瓮!人可以蹲坐在里面。这是干什么用的呢?慧航说,他去过广州,那边人喜欢吃深井烧鹅,就是这样在地下挖个洞,埋个瓮,再把涂好料的鹅吊进去烤。没准以前寺里有个广东和尚,躲到这里来开荤。回去问慧灯,慧灯老和尚说,不懂不要乱讲哪,出家人怎么能吃烤鹅?这是个听瓮。什么瓮?听瓮。听到的听。慧灯说,过去行军打仗,一般是埋个小陶罐在土里,罐口蒙层牛皮,人伏在地上,耳朵凑上去听。远处有兵马动静,自然就听到了。效果最好的,是埋个大瓮在地下,人躲进去听,能听十几里开外的声音。清末的时候,这寺庙被土匪霸占了,那个瓮估计就是他们埋下的,官兵要来剿,提前能听到。这些是从前我师父告诉我的。那个瓮,我小时候就在那里了,也钻进去玩过,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在。于是他们把那个瓮原样盖好,搁在那里。这回来寺里,上山时我听本培说起,觉得很有趣,没事总爱来玩玩。
黄昏时我又揭开木板,钻进瓮里,盖好。躲在里头,油然而生一种安全感,像回到了自己的洞穴。有一天傍晚我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觉得心里难受,就躲进那瓮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无人知晓,舒服极了。漆黑中,能听见空气的流动声、遥远的地下水冰凉的音节,甚至溪流拂过草叶时的繁响。土壤深处有种种奇异的声音。有时听见黑暗中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声,像厚重的石门被缓缓推开,片刻又寂然了。问本培,他说这是山峰生长的声音。山峰不是一点点匀速长高的,而是像雨后的竹笋,一下一下地拔高。也许几个月拔一次,也许几年。我问他哪里听来的,他说百度。去问慧灯师父,他说他小时候也听到过,听师兄说,是土地公的呼噜声。我至今也没搞明白那是什么声音。有时从瓮中出来,天已黑透,我周身浸在一种敏锐、清冷的知觉里,仿佛刚从深渊里归来。擎着手机的一团光,我慢慢摸上山去。
睡了几天,精神好多了,有时兴起,爬上久无人迹的藏经阁去望望。藏经阁在竹峰最高处,推开二楼后窗,可以望见群山间有一小片碧莹莹的闪光,那是远处的湖面。往东一些,两座山之间,有一小截很细的深灰色线段,那是回鸾岭隧道和铁葫芦山隧道之间的公路。多年前我就是在那截线段上望见竹峰的,不然此刻也不会来到这里。仿佛上一刻还在那儿张望,忽然就已置身山中。人生真是奇妙。
福建多山。闽中、闽西两大山带斜贯而过,为全省山势之纲领,向各方延伸出支脉。从空中看,像青绿袍袖上纵横的褶皱。褶皱间有较大平地的,则为村、为县、为市。我家乡屏南县在闽东的深山里。从宁德市到屏南,有两小时车程,沿途均是山。我非常喜欢这段路。这些山多不高。除了到霍童镇一带,诸峰较为秀拔外,其余多是些连绵小山,线条柔和,草木蔚然,永远给人一种温厚的印象,很耐看。我很喜欢看这些山,一路都在张望,望之不厌。山间公路,多是盘山上下,要么就穿山过隧。常常是连续几个隧道,刚从一段漫长的黑暗中出来,豁然开朗,豁然没多久,又进入下一段黑暗。在隧道中行车,想到自己身处山体内部,既有一点激动,又觉得安宁。回鸾岭隧道很长,出了隧道,到进入铁葫芦山隧道之前,有约二十秒的时间,可以望见上面的云天和四下的山野。大一寒假,从宁德回屏南的路上,这二十秒中,我第一次望见了竹峰。竹峰和公路间隔着一道水,山峰的下半截隐在前面一座山之后。这时我望见竹峰的峰顶上,茂林之中,露出一角黑色的飞檐。当时十分好奇,那样的绝顶山巅上,怎么会有人家呢?是为了防范土匪侵扰,或者躲避征税?我们本地的民居,屋檐又没有那样美丽的弧线。是道观,或是庙?就在这儿留了个心。第二年暑假回来,路过那里,一望峰顶,却不见了那个檐角。也许是久无人居,坍塌了?也许之前所见,只是幻觉。这一来更增添了神秘感。到那年冬天,我又回来,车还在隧道里,我就准备好了,到了,一望,那檐角竟又完好地重现在峰顶。一想,才明白过来:夏天林木繁茂,屋檐为山巅的浓绿所遮蔽,冬天草叶凋零,这才显露出来。这些年来,对于我,它就像一个小小的神龛,安放在峰顶的云烟草树间。在我的想象中,无论世界如何摇荡,它都安然不动,是那样的一处存在。
一直到大学毕业那个夏天,我才下定决心,要上去看看。我就要去遥远的城市工作了,无论如何,要上去看看。一个念头搁久了,往上添加了种种想象,那就非实现不可了,即便明知幻想有破灭的可能。寻了个机会,我搭了乡间大巴,在回鸾岭附近的站点下了车,烈日下徒步走了大半天,近傍晚时才到那山峰脚下,仰脖一望,分明是绝壁。绕到山峰后面时,恰有一道狭长的紫霞,蜿蜒着指向西侧的天空。原来山峰背面,远离公路的一侧,有个小村庄。村子上空炊烟还没散尽,几声狗吠,霞光渐暗。进村逛逛,似乎只见到老人和小孩。几个孩子在场上疯跑,发出尖锐的叫声。老人喝骂着唤他们回家。从村中望峰上,天际余光里,几座殿堂的檐角隐约可见,俨然是一座寺庙嘛。从山峰这一面,有路上去。问了一个老头,那座山叫竹峰,寺是竹峰寺。夏天天黑得晚,我冒险趁着最后的亮,一气上了山。山路还算好走,多是土路,难走的地方垫了石块。走到半山腰,树丛中蹿出一只小兽,月光下远远地站住,向我望了一眼,又急急地回身蹿入林中。看模样,是麂。到了寺门口,我敲了敲那扇木门板。门上的红漆剥落殆尽,只剩零星几块,像地图上的岛屿。过了好久,本培的声音懒懒地响起:“谁呀?”我还没答,门就开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本培。那时慧航师父还没来,寺中只有他师父慧灯老和尚和他两人。他还没出家,是个住庙的居士。这人有点怪,医学院毕业,不知为什么,跑来这寺庙住下,日常帮慧灯打理些事务。他父母早已离婚,父亲经商,忙,也管不了他,只好和他商定,当居士可以,出家不行。大概认为他没几年就会想通,回来了。没想到他刚到寺里半年,父亲就接了几笔大订单,觉得冥冥中似有佛祖庇佑,再劝他回家时,语气也没那么坚定了。本培有个世俗的爱好,打游戏,学生时代养成的,戒不了。每天早课后、午饭后、睡前,都要玩几局。他说古有诗僧、书僧、棋僧,游戏僧也是与时俱进的产物。不过学佛之人沉迷游戏,总归不像话。慧灯和他约定,游戏可以玩,只有一样,射击、打斗类的不行,会滋长戾气。本培说好,就下了一个单机版的实况足球,单机版魔兽(慧灯不懂这其实也算打斗),天天玩,玩不腻。他也玩游戏,也看经书,也种菜、做饭,日子过得很有滋味。这几年不见,他倒胖了。他说是馒头面筋吃多了。
我初次来时,庙里荒凉得很,大雄宝殿是废墟一片,衰草离离,只有僧房、斋堂、藏经楼几处地方较完好。连佛像都没有,房间里挂着佛祖、观音的画像,聊以代替。那晚慧灯师父和我招呼了几句,就早早睡下了。这是个枯瘦而话不多的老人。本培和我坐在寺门外乘凉,谈天说地,直到很晚才睡。银河从天顶流过,像一道淡淡的流云,风吹不散。本培大概挺久没和同龄人聊天了,且乐于向我介绍山中的一切,说得很有兴味。不知为什么,我这人不爱交际,和他一见却很投缘,聊起来没完。也许因为性格都有点怪僻,怪僻处又恰好相近。那次住了两天。和慧灯师父道了谢,和本培留了联系方式,约好下次再来,我就走了。一走,就是六年。
如今我又来了。
这次回乡,心里烦闷。一是刚换了工作,还有点飘然无着落的感觉;二是老屋被拆。我在辞职和入职之间,狡猾地打了个时间差,赚到了为期两个月的自由。哪也不想去,想回家休整休整。回来一看,家已经没有了。早听说要拆,要拆,老不拆,空悬着心;突然就拆了,风驰电掣。我一回来,放好行李,就跑去老屋。一看,全没了。青砖的老屋,连同周边的街巷、树木,那些我自幼生长于其间,完全无法想象会变更的事物,造梦的背景,一闭上眼都还历历在目的一切,全没了。不仅如此,整个县城都在剧变,新来的领导看样子颇有雄心,要在这山区小县施展拳脚,换尽旧山河。四处一逛,风景皆殊,我真切地感觉到世事如梦。一切皆非我有。没什么恒久之物。其实在城市中生活,我早已习惯如此,每天到处都在增删一些事物,涂涂改改,没个定数。有什么喜欢的景致,只当一期一会,不倾注过多感情,也就易于洒脱,没了就没了。只是对于故乡的变动,我一时没有防备,觉得难以接受。无论如何,那座安放在群山之间,覆盖着法国梧桐浓荫的小县城,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总希望一切事物都按既定的秩序运行下去,不喜欢骤然的变更。我知道这是一种强迫症,毫无办法。前两年,每天上下班,坐车绕过一个交通环岛,岛心有一株大榕树,我很喜欢那株树,幽然深秀的样子。上班时车从这边过,我看一下树的这半边;下班时从那边过,看一下那半边。好像非如此一天不算完整似的。那树也确实好看。某一天它忽然消失了。没什么理由,就是消失了。我无法解释它的消失,只好想象它是一只巨大的绿色禽鸟,在夜里鼓翼而去了。我像丢了一个根据地似的,惘然了几天。后来环岛上改种了一片猩红的三角梅,拼成五角星的形状。还有一处幽僻的小花园,废弃在博物馆的一角,我夜跑时最爱隔着铁栅栏,向园中张望。心中烦乱时,遥想那里的荒藤深草、落叶盘根,就渐渐静定下来。后来它也消失了。楼盘像蜃楼一样在那里冉冉升起。相似的经历有许多次,似乎是在为老屋的消失而预先演练,让我好接受一些。榕树、废园、老屋,这些像是我暗自设定的,生活的隐秘支点,如今一一失去了,我不免有种无所凭依之感。
老屋那一带成了工地,围着铁皮墙。工地边上,也蜃楼一般,起了两座售楼部,各亮着殷红的大字,刺在夜空上。左边是:盛世御景。对面是:加州阳光。我一阵恍惚,不知身在何世。我想,那些消逝之物,都曾经确切地存在过,如今都成了缥缈的回忆;一些细节已开始弥散,难以辨识。而我此刻的情绪、此刻所睹所闻的一切,眼下都确凿无疑,总有一天,也都会漫漶不清。我们所有人的当下,都只是行走在未来的飘忽不定的记忆中罢了。什么会留下,什么是注定飘逝的,无人能预料,唯有接受而已。如此迷糊了几天,正在愤闷和惆怅间摇摆,忽然想起竹峰寺,想起本培和慧灯师父。一联系,本培说你有空来住几天嘛,我二话不说,收拾了一个小包,和父母说了一声,就来了。
来竹峰寺的大巴上,我一边望着窗外群山,一边用手摩挲着老屋的钥匙。钥匙上印着“永安”两字,是个早已湮没的品牌。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它。老屋不复存在,它就是我和老屋之间最后的一丝联系,像风筝的线头。我想象这钥匙是一只U盘,老屋仍完好无损,只是微缩成极小的模型,就存放在这只U盘里。一同存储在其中的,还有关于老屋的诸般记忆。这么幻想着,摸着掌心的一小片冰凉,心情渐渐松弛下来。钥匙该如何处置呢?不能放在身边。放在身边,久了,它就成了日常之物,日常的空气会消解它身上的魔力,直到对我失去慰藉作用。扔掉,又太残忍。我想了想,决定把它藏起来。藏在一个无人知道的,千秋万载不会动摇的地方。只要我不去取它,就能一直藏到世界末日。但不能把钥匙扔进湖中或悬崖下,必须要我想取,就能够取到的地方。什么时候来取,不一定,但这种可能性必须保留。这一点可能性将我和它永远地联系在一起。
藏东西,是我惯用的一种自我疗法。我从小就是个太过敏感而又有强迫症的人,也试图把自己的神经磨钝一些,办不到。这点我很羡慕本培,他的脑子里像有个开关,和他谈到一些最细微的感受时,他完全能了解,能说出,洞然明彻;在一些乏味的、可憎的事物面前,他只消啪的一声关上开关,就如同麻木,全然不受其侵蚀。我问他是如何做到的?要从哪部经典入手?他说打打游戏就好了。我想世上也许并不存在对人人管用的经文,要调伏各自的心性,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偏方。大学时,我有一件心爱的玩意,是个铁铸的海豚镇纸,四年里在宿舍练字,离不开它。毕业前,我把它藏在图书馆里一处我非常喜爱的幽静角落,藏得极隐蔽,保管不会被人发现。它现在一定也还在那里。想到这个,我心中就觉得安适,仿佛自己就置身在那个小角落里,无人瞧见,将岁月浸在书页的气味中。闭馆熄灯后,落地窗前一地明月。有时月光伸进那角落,停留片刻,又挪移开,一切暗下来。这样想,仿佛那铁海豚就是我的分身,替我藏在我无法停留的地方。我可以通过它,在千里外遥想那里发生的一切。这种癖好,太过古怪,那感受也极幽微,恐怕常人不太能理解,但对我确实是有效的。这么想着,车到站之前,我已决定把钥匙藏在竹峰上。
本培骑了个小电驴,在村外客车站等我。我坐在后座上,风声呼呼中,他向我说了寺庙的近况。前几年,慧灯师父的师弟慧航也来了。慧灯年纪大了,不爱管事,最怕去宗教局开会,就让慧航当了住持。慧航才五十来岁,很能干,寺庙兴旺了不少,大雄宝殿也重修了。本培说,蛱蝶碑的故事,不知你听过没有?我说我在书上看到过一点,不太了解。本培说,你可以了解一下,蛮有意思的,你可以拿来写写。他大概是看过了我空间里存的文章,知道我在写东西。说话间我们进了村,一抬头,就望见竹峰。本培把小电驴还给村民,和我谈谈说说,一路走上山去。
峰以竹名,倒不是因为峰上多竹,而是说山峰的形状像一截上端被斜斜劈去的竹茬子。这比喻不知是什么人想出来的,倒也传神。春夏时山头隐没在一片浓绿中,不大看得出来,待到秋冬草木萧疏,露出苍然岩壁,这才显出一峰孤绝,宛若削成,确实像一截巨大的竹茬,直指云天。峰顶是一块倾斜的平面,竹峰寺就建在这块斜面上。最低处是山门,山门进来,照例是大雄宝殿、观音堂、法堂,渐次升高,最高处是北面的藏经楼。寺院不算大,前后高差却有十来米。我在公路上望见的,就是藏经楼的一角飞檐。
竹峰寺的格局如一般汉传寺院。早年间,进了山门左右还有钟楼、鼓楼,郑重其事,今已不存。钟楼旧址上,用三根杉木搭了个架子,铜钟就悬在横梁上,早晚由本培象征性地敲几下。因为位置好,钟声经群山回荡,远远地送将出去,惊散一些林梢白鹭,像吹起一阵雪片,旋了几圈,复又落下。钟对面,是坍了的碑亭,石制碑座还在,亭柱久已朽坏。再往前,当中是大雄宝殿,前些年重修的,红漆尚新,长窗上的雕饰极精美,是慧灯师父亲手打的。大殿里供着释迦牟尼佛,佛前还摆了一尊很小的石佛,造型古拙,笑容憨厚,这是从大殿旧址的废墟里挖出来的。大雄宝殿背后是观音堂。观音堂后,是一方庭院,种些寻常花木,左边是几间僧房,一间库房。右边是香积厨兼斋堂。厨房的后门外有一条由山泉汇成的小溪,像一道弯弧,自峰顶发端,从寺庙右侧流过,下到半山腰,积成一处小水潭,再往山崖下泻水,就成了一道细长的悬泉飞瀑。从厨房后门出来,溪上一道小桥。桥面覆了层浅土,中间因有人走,土色泛着白,两边则摇曳一些野花蔓草。春天时开一种朝开暮落的叫“婆婆纳”的蓝色白心小野花,常有粉蝶飞息。桥下小溪,密匝匝生遍茂草,水浅时,只能从草茎间一些断续的亮光辨认出这是溪流。过了小桥,是一块菜园,规划得小而精致,依照节候,种着各色果蔬。果蔬熟后,一半送给到访的香客,一半留着自己吃。
庭院再往上,是法堂,已经塌了一半,残垣瓦砾,另一半的青砖地上蒙了几寸厚的青苔。这一部分,暂时还无力重修,而且寺中人少,照顾不了这么大块地方,只好任其荒废。法堂和藏经楼之间,又是一片荒庭,石砖缝里,野草像水一样溅出来,四下流淌。庭中松、柏、菩提树,均极高大,浓荫压地,绿到近于黑。日暮时枝叶望如浓墨,凭空堆积,枝叶间鸣声上下,却不见飞禽的踪影,又热闹又荒凉的样子。因为高,阴雨天常有几缕流云横曳而过,一派云树森森的气象。藏经楼在寺庙最高处,虽还完好,也废弃多年了,踏入时,黑暗中像有什么小动物一哄而散。上人时楼梯呻吟不已,似乎随时有崩坏之虞。据说楼里有时闹山魈,我没遇见过。魈,是福建山区中一种传说中的生物,身形如小狗大小,也有说像猴子的。该物行动迅捷无比,性子顽皮,常闯入人家,打翻油灯,开一些无恶意的玩笑。从前农村常有关于魈的传说,如今近乎绝迹了。夜里散步,有时听见从藏经楼方向传来奇怪的声响,像小孩赤脚跑过木地板。刚竖起耳朵听,却又安静了。楼阁的黑影突兀而森严,月亮移到檐角,像一只淡黄的灯笼。
住了几天,我渐渐对竹峰寺加深了了解。一方面是向慧灯师父请教,一方面,用手机查了些资料。
竹峰寺始建于北宋,寺中传下来的刻有元丰字样的石臼、石槽可以证明。后来几经劫乱,屡废屡兴,规模在乾隆年间达到鼎盛。其时由紫元禅师住持。从当地的一些传说,可以想见竹峰寺当年的兴旺(兴旺到有点奢靡)。说是紫元禅师过七十大寿,弟子找来名厨执掌寿宴,要摆三十八桌素斋,遍请全县名流。说法是一桌一岁,如此就可寿至一百零八岁。寿宴提早一年就开始准备。当时香火极旺,银钱不缺。厨师拟好菜单,请管事的大弟子过目,说其中有二菜一汤,都需用到芍药花瓣,一道菜要用干制的花瓣,一汤一菜则要用新鲜的。芍药花,本地少有,就有,成色也不佳。大弟子问能不能换成别的?厨师有些为难。旧时办宴席,菜色、次序都有定式,菜名均有相应的口彩,替换了几道,就不成套了。大弟子去请示师父。紫元方丈在蒲团上眯着眼,也不接递过来的菜单,像入定又像瞌睡,白须微颤。过了好久,在香烟缭绕中,老方丈睁开眼,缓缓地说:“没有?没有就种嘛。”于是就种。把扬州的芍药花工千里迢迢请到这山区小县的寺庙里来,如今想来也令人咋舌。老方丈的一句话,一个老人低哑的声音,飘飘忽忽,落到实处,就成了灿若云锦的花朵,实在近乎神迹。芍药环寺而种,遍地绮罗,烂漫不可方物。花香炉香,融成一脉,满山浮动。寿宴之后,竹峰寺的芍药就出了名,列入本县十景之中,当地缙绅名士,多有题咏。这些诗如今还能查到一些,大多无甚可观,有趣的是,几乎都提到了蛱蝶碑。因为竹峰寺此前是以这块碑出名的。如今知道它的人已经不多了。
这碑上有个故事。故事大要在《覆船山房随笔》里有记载,有些细节则是听慧灯师父讲的。他是在解放前听他师父说的。
说是明朝景泰年间,有个书生姓陈名永字元常的,寄住在竹峰寺中。陈元常“家贫,世崇佛,工书,少有才名”,功名不就,就成了写经生。几个月前,方丈托他写一部《法华经》,酬以银钱,还管吃住,一是爱他的字,二来也有怜才恤贫之意。陈元常来了数月,却不着急写,笔墨不动,每天就在寺中转悠。午饭后在庭院里走走,黄昏时在山崖边坐坐。望望天上的云,捡起一个松果,看看,又抛掉。日子久了,僧人间不免有议论,以为他吃白食。陈元常不着急。他在琢磨该怎么写。陈元常少孤,母亲信佛很诚,从小就拿佛经教他识字。他是在念“子曰诗云”前就先读过“如是我闻”的。《法华经》,他自幼能背,而且感情很深,一些句子,使他想起已经亡故的母亲。他要好好写这部经。该怎么写,他琢磨了很久,还是没动笔。
陈元常学书,最佩服的是王右军,稍长,觉得右军不可追及,转而学虞永兴、李北海。这两人的字,其实都宗法王羲之,永兴守之,得其温婉;北海变之,参以雄健。陈元常学这两家,都很像,几可乱真。可他觉得,用这两种风格写《法华经》,都不太对。“若书此经,则永兴之法失于柔,北海之法失于豪,”他想把二者融合起来,“复欲以永兴笔书北海体,则两失之。”没有成功。
这天暮春午后,花气熏人,陈元常又在寺中闲逛。照例看过了偏殿的壁画,听了会儿枝头的莺啭,摸了摸打呵欠的小和尚的头,他到一处石阶边坐下。对着庭院中融融春光,他看了很久,想了很久。直到一只翅上有碧蓝斑点的蝴蝶飞过他眼前。那个午后他想了什么呢?几百年前的少年心绪,没人知道。我猜想,他是在找一个平衡点,在庄严和美丽之间找到最恰当的位置,然后等圣境降临笔端。蝴蝶飞过。陈元常意态忽忽,迷了魂似的,就跟了那只蝴蝶走。那天天气晴暖,莺啼切切。蝴蝶飞进大雄宝殿,他也迈进去。午后殿中无人,香烟袅袅,佛也半眯着眼。陈元常见那蝴蝶在香烛垂幔间忽上忽下地飞,飞绕了几圈,竟翩翩然落在佛髻上。他大吃一惊,呆立当场,《覆船山房随笔》里写,陈元常“见彩蝶落于佛头,乃大悟,急索笔砚,闭门书经,三日而成。成,乃大病。诸僧视其所书,笔墨神妙,空灵蕴藉,似与佛理相合。尤以《药草喻》一品,神光涌动,超迈出尘”。蝴蝶轻盈地落在大佛头顶,是何等光景?难以想象。宗教的庄穆和生命的华美,于刹那间,相互契合,彼此辉映,想来是极其动人。陈元常被那个瞬间击中,找到了他的平衡点,得于心而应于手,于是奇迹在纸上飘然而至。这部经一直保存在寺中,其中的《药草喻品》后来被刻成碑,立于亭下,供人观赏。原本应叫法华碑,因此典故,多被称作蛱蝶碑。每年到寺中礼佛的文墨人不少,见了这碑,没有不惊奇赞叹的。晚明的福建晋江书法家张瑞图曾购得此碑拓本,评价说:“如春山在望,其势也雄,其神也媚。又如古池出莲,淳淡之间,时露瑰姿。端凝秀润,不失圆劲,真得永兴之宏规,北海之神髓,惜乎其人名之不显也!”据说弘一法师晚年在泉州,也见过友人所藏的拓本,说:“此字中有佛性,有母性,亦有诗性。”不知确否。如今是连拓本也失传了。至于陈元常其人,据《枯笔废砚斋笔记》记载,几年后他再次赴考,在山路中遇到土匪,死于非命。也有说他就在这寺里出了家的。
《覆船山房随笔》中摘了一些清代题咏竹峰寺中芍药和碑的诗句,往往将碑花对举,平实的如“谁见蝶飞金粟顶,唯馀花落碧苔碑”,轻佻的有“诵偈三千首,观花一并休。春风无戒律,蝶绕古佛头”云云,不一而足。
到清末,寺庙为土匪所占,成了匪穴。民国时又重建,不过已经很凋敝了,寺中僧侣不过五六人。其时“废庙兴学”,庙产,也就是竹峰下的几十亩田和果园,被没收充公。芍药花只剩寥寥几丛,红灼灼的,像几簇余焰,每年春末,在墙角寂然地烧几个夜晚,又寂然地熄灭了。“破四旧”时,有信徒提前到寺中报信,僧人们有了准备,在那些小将上山之前,把寺中一些贵重的法器、经卷、玉雕观音、黑檀木罗汉像之类,收集起来,藏到大雄宝殿供的佛像肚中和法座里。旧时塑像,往往在佛像背后留一空洞,法座背后亦有机窍,佛像开光时,由高僧将经书、五谷、珠宝、香料甚至舍利装入其中,各有寓意,叫做“装藏”。这时就成了临时藏匿之所。因为听说本县的另一处名寺永兴寺的石碑尽数被砸毁,考虑到蛱蝶碑名头太大,难于幸免,僧人们就把它从廊壁上取下来——民国初年,碑亭朽了,一时无力修复,只好把石碑镶在大殿一侧廊壁上,一样风雨不到——不知抬到山上什么地方藏起来了,然后众僧四散而逃。结果,佛像被砸了,里边的器物都被掏出毁掉。那块碑也就此失踪。
那些逃下山去的和尚里,有一个就是慧灯师父。他是本县北乾村人,自幼在竹峰寺出家,当时才三十出头。下山后回到村里,被迫还俗,就随他舅舅学手艺,当了个细木匠。那时细木匠没有全职的,平时也种田,秋收后,谁家里要准备嫁妆了,就把木匠请去。木匠是吃住都在主人家的,一连打几个月的嫁妆:桌椅、衣橱、梳妆台、床。乡下对样式要求不高,结实为主。雕花刻镂,有则最好,没有也成。雕花也无非那几样:松鼠葡萄、蝙蝠祥云、云龙纹样、松鹤图。有的还要刻一两句诗,比如衣橱上照例刻“云锦天孙织,霓裳月姊裁”,字是凸起的,可以当做开抽屉的把手。慧灯学了没两年,就都会了,还能自己出样。他的手很巧,现在也能看出来。六月芒草吐穗时,我见过他用极流利的手法做出一支扫帚,那扫帚几乎可用美丽来形容,且十分顺手耐用。寺中现在用的家什器具,大半是出自他手。如今慧灯七十二了,大件家具,已不再做,有时兴之所至,随手做个小玩意。平日泡茶用的茶海,即是慧灯用一段树根做的,样式苍莽而富有野趣,稍加斧凿,便显出一种浑厚静穆。树根上有一块圆形节疤,本来不好处理,他将它雕成鲸鱼隆出水面的背部,另一处雕出举起的尾鳍,使整个茶海的面像一片真的海面。置茶杯于其上,就像沧海浮舟,非常好玩。
七十年代,他进了木器社。后来木器社又改成县家具厂,他一直当到技术股股长。其间当然也娶妻生子。九十年代,他退休了,也抱了孙子,觉得对家庭的责任已经尽到,想了却一桩心愿,和妻子儿子一商量,就再度出家了。妻子知道他多年来一直存有这个念头,也不加阻拦,但有一个要求:端午、中秋、过年要回家里过。这没话说,慧灯同意了。儿子开车送他到福州西禅寺受戒。慧灯即二次出家时起的法号。受戒回来,就上竹峰寺去了。这时竹峰寺已毁了多年,慧灯稍事修葺,就住下了。他工作以来,一直有笔专门的积蓄,绝不动用,就是留着重建竹峰寺用的。但要重修佛殿,这也远远不够。没有佛像,就在墙上贴了三世佛、观音的画像,下置一小香炉,早晚参拜。环堵萧然,不减其诚。一直到慧航来了,情况才有所好转。
慧航是三十多岁出家的。他是扬州人。据说八十年代在北京上过某名牌大学。那时本科生都金贵,能考上那所大学,前途无量。临毕业,他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竟没拿到毕业证,被遣送回原籍。为什么毕不了业,他绝口不提。回乡后,他在扬州开过几年茶楼,也开过澡堂、素菜馆。他想来很会做生意。但是据他说,也受过不少刁难、勒索。钱没给够,就天天被临检,开的第一家茶楼就是这样倒闭的。后来才学乖。也许正因为这种经历,他对权力非常热衷,平日最爱谈的是省级、市级的人事任免。开素菜馆时,结识了一些和尚,他觉得干和尚这行挺有前途,一拍大腿,把素菜馆转让给朋友,自己留了点股份,就出家了。他是在九十年代末出的家,比慧灯稍晚。因此年纪相差近三十岁,望如父子,却以师兄弟相称。
这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到过多省,会说粤语、闽南语、温州话、京片子,来了本地没半年,屏南话也学会了。他记性非常好,记数字尤其快,手机号码他只消听上两遍,没有不会背的。县里几个领导、老板的号码、生日甚至家人的生日,他都记得一清二楚,随问随答。算算某老板母亲寿辰快到了,就拿点礼品:手串、平安符、观音玉佩之类,登门拜访,每次所得的馈赠,都十分可观。他这人诙谐健谈,俗而有趣,大家都很喜欢他。而且谁都得承认,他确实很有才干。没几年,他就募捐到一大笔钱,重修了山门、大雄宝殿、观音堂。村里的小孩,有时还拿功课来问他,没有他不会的。凭着这份机灵,他刚出家几年,就在西禅寺当到典座,很得住持赏识。因为升得太快,被同辈排挤,常穿小鞋。当了几年,心情郁闷,没想到当和尚也这么累。这时慧灯师父从山里给他打电话,聊到竹峰寺近况。慧航听了,忽然动念,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与其在大寺里打熬,不如另立山门,自己创业。而且他四处打听了一下,这个县城经济虽不发达,近年外出做生意的人多了,年节回乡,往往乐于捐助,寺庙还是有发展潜力的。加上慧灯在电话里说,你要来,住持给你当,你有本事。于是一拍大腿,他就来了。
来了之后,发现情况没想象的好。寺庙好容易有了起色,维持生计,绰绰有余,要发展壮大,则远远不够。这几年,他受了两个打击。一是想修一条直通山门的路,施主可以由山下直接开车到门口。问了一个在外做施工的老板,老板估了个价,高得离谱,说没办法,这个山实在太陡,施工难度很大。第一桩宏愿就此破灭了。二是他想申报文物保护单位。和县里几个领导都打过招呼,却没了下文。有人来看过,说你这寺庙过去破坏得太厉害,而且民国的老建筑,都残败了,近年重建的,价值不大。正在他将要作罢的时候,一个老头带了一队老头,上山来了。是县里的书法协会和诗词协会来采风,都是些退休老干部。上到半山,就都气喘吁吁,歇了一气,在半山腰分了韵,老头们各赋律诗一首,然后怀揣笔墨,奔袭到寺中,茶还没喝,就借了书桌,开始排队挥毫。为首的老头是县书协主席,他挥完了毫,对慧航说,解放前,这个寺庙的蛱蝶碑很有名,他小时候还见过,非常难忘。不知那块碑现在找到了没有?慧航不知道这事,问慧灯。慧灯说,没找到,找不到了。主席说,竹峰就这么点地方,能藏到哪里去?总归就在这山上哪里埋着吧?慧灯不说话了。主席临走前,对慧灯、慧航说,要是能把碑找到,一则是个文物,二则陈列起来,给大家观摩一下前辈书法,也是一桩功德啊。说完露出遗憾的神情,就下山了。本培收拾桌子,拿起那主席的题字看了看,问慧航,就这字也能当书协主席?慧航说,他儿子是市里某某部门的领导。这些事都是本培告诉我的。
本培悄悄跟我说,慧航这人,人是不错,好相处,就是有一样,官瘾大。他这几年的理想,不是什么内修外弘、重振道场,而是当上县政协委员。永兴寺的住持法峰和尚,就当了县政协委员。他对法峰似睡非睡地坐在会议桌旁的胖大形象非常向往。可是永兴寺香火很旺,每年还能给贫困生捐不少钱,因此法峰名声很好,俨然宗教界领袖。竹峰寺没法比。慧航想,要是能找到那块碑,一来,弄个玻璃柜陈列起来,游客来寺里,除了进香,也有个赏玩的地方;二来请人打个拓本,或拍个照片,给书法协会的主席老头送去,没准老头一高兴,能给他说上话。提名县政协委员,没准有戏。
于是慧航就问慧灯。慧灯逃下山时,也三十岁了,藏石碑的人里,想必也有他一个。起初,慧灯不说话,只是摇头,且难得地露出非常厌烦的神色。后来被磨久了,他才开口,对慧航说,碑,是师父领着我们几个师兄弟一起藏的。当时说好,就把碑藏在那,下山以后,谁问也不能说。慧航说,那现在寺庙不是重建了嘛,还藏着干嘛?慧灯说,就放那里挺好的,别动它了。拿出来,保不准哪天又有人来砸。慧航嚷嚷起来,说现在什么时代了,谁还会砸你的碑?慧灯就不说话了。
慧航不死心,前年从春天到秋天,每天一清早就满山转悠,找碑。先在山沟里找出一块石板来,又在山腰找到一个瓮,接连失望两回,这才有点心灰意懒。前年年底,他最后找了一次,无果而归,进门见到慧灯在那里雕一个竹筒,自得其乐的样子,忍不住和他吵了一架,逼问他碑在哪里。话说得僵了,两人一下都沉默起来。慧灯忽然剧烈地摇了一阵头,抿着嘴,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下来。老和尚哭了。哭得无声无息。神色很庄重,又像很委屈。慧航一下子就后悔了,也明白了慧灯的意思。老和尚对当年的承诺看得很重,是打算守一辈子的。另一层意思,他有点惊弓之鸟,总担心从前的事会再来一遍。碑还是藏着好,谁也砸不了。慧航觉得自己之前的做法,对师兄,是一种出卖,似乎有点羞愧。第二天起,他再没提过碑的事情。
去年一年,慧航的雄心壮志好像忽然瓦解了。可能是年纪到了,可能是山居生活改变了他的脾性。他有一天吃饭时竟然说,其实路修不上来,挺好的,人太多了,吵,也应对不过来。另一表现是他开始听评书,《三侠五义》《白眉大侠》《七杰小五义》《楚汉争雄》。他说他自小就爱听,扬州的茶楼、澡堂里,都有说书的,泡在热汤里,听着书,在池边嗑个瓜子,赛神仙。多年不听了,如今把这爱好捡起来。当然有客人来时,不好当面听这个,没人时听。后来还听上《鬼吹灯》《盗墓笔记》了。他还会唱几嗓子,常哼的竟然是崔健和罗大佑。他说是大学时学的,那会儿兴这个,《一块红布》《盒子》《之乎者也》。黄昏时我在山上散步,听见远远的一个故作沙哑(模仿罗大佑)、荒腔走板的声音在昏暗中逼近,就知道,是慧航来了。
黄昏时我总爱在寺门外的石阶上坐着,看天一点一点黑下来。想到“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这些字句像多年前埋下的伏笔,从初中课本上,或唐代的永州,一直等到此时此地,突然涌现。山下的村庄,在天黑前后,异常安静。直到天黑透,路灯亮了,才又听见小孩的嘶喊声。本培说,这村里有个说法,说是人不能在外面看着天慢慢变黑,否则小孩不会念书,大人没心思干活。我记起小时候似乎也听奶奶说过类似的话。山区里,古时山路阻隔,往往两村之间,口音风俗都有所差异,但毕竟同在一县,相似处还是较多。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呢?天黑透了却不忌讳,小孩一样玩耍,大人出来乘凉。忌讳的是由黄昏转入黑夜的那一小会。也许那时辰阴阳未定,野外有什么鬼魅出没?我想象在黄昏和黑夜的边界,有一条极窄的缝隙,另一个世界的阴风从那里刮过来。坐了几个黄昏,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有一种消沉的力量,一种广大的消沉,在黄昏时来。在那个时刻,事物的意义在飘散。在一点一点黑下来的天空中,什么都显得无关紧要。你先是有点慌,然后释然,然后你就不存在了。那种感受,没有亲身体验,实在难于形容。如果你在山野中,在暮色四合时凝望过一棵树,足够长久地凝望一棵树,直到你和它一并消融在黑暗中,成为夜的一部分——这种体验,经过多次,你就会无可挽回地成为一个古怪的人。对什么都心不在焉,游离于现实之外。本地有个说法,叫心野掉了。心野掉了就念不进书,就没心思干活,就只适合日复一日地坐在野地里发呆,在黄昏和夜晚的缝隙中一次又一次地消融。你就很难再回到真实的人世间,捡起上进心,努力去做一个世俗的成功者了。因为你已经知道了,在山野中,在天一点一点黑下来的时刻,一切都无关紧要。知道了就没法再不知道。
余光霭霭中,我想东想西,又想到那块碑的去向。慧航不找了,我却对它起了很浓的兴趣。山涧里,怎么会找到一块没有字的石板呢?这事相当离奇。在我的想象中,那些字潜进了石头的内部,其实石板即是碑,那些字能在所有石头间流转,也许现在就藏在我脚下的石阶里,在柱础中,在山石内,在竹峰的深处,灵光一般,游走不定,幽幽闪动。这样想着,我坐了很久,直到钟声响过,本培打着电筒来喊我回去。
夜里山中静极。说天黑了,其实是山林漆黑,天空却拥有一种奇妙的暗蓝,透着碧光,久望使人目醉神迷。黑色的山脊有蒙茸的边缘,像宣纸的毛边,那是参差的林梢。寺中很早就歇下了。灯一关,人就自然地犯困,满山虫声有古老的音节。躺着算了算日子,已来了半月有余,没几天就该回去了。我在黑暗中摸到床头的钥匙,摸着“永安”两个字,想,是时候把它藏起来了。
藏在哪里好呢?清早起来,我在寺里寺外转悠,一面想。一个幽僻之处。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一个恒久不会变更的所在。似乎满山随处都是。不对。随处挖个洞埋起来,不会带给我那种安适感,那种暗搓搓的欢喜,隐秘的平和。我散着步,脑中想着藏钥匙,不免又想到和尚们藏碑。如果我是慧灯他们,我会把碑藏在哪里呢?不,我不会埋起来的。在我们看来,知道那场浩劫只有十年,忍忍就过去了。在他们,也许觉得会是永远,眼下种种疯狂将成为常态。碑埋在土里,百年后那些文字难免漫漶得厉害。是我,我不会直接埋起来。不埋,还能藏在哪里呢?当成石板,铺在廊下?不成,廊下铺的尽是错落的方块小石板,没有这么长条大块的。我踱步到碑亭下,打量那碑座上的凹槽,琢磨了好一会,忽然想起一件事,差点叫出声来。这时他们已做完早课,本培来喊我吃早饭。早饭是粥、馒头、炒笋干、腌雪里蕻、腌菜心。我边吃边发呆。一个念头像一缕烟,在我心里袅袅升起,盘来绕去。饭后,我和本培一同去菜园侍弄茄子,我神思不属,差点没把那些茄子浇死。这些天来,我恨不得山中岁月能无限延长,这一天却盼着天黑。下午连去了几趟菜园,要么是本培,要么是慧灯在那里,轮流值班一样。我只好等着天黑,心下焦躁。
天黑透时,我在房里已躺了半天。出来看看,寺中一片静,各处都熄了灯。走过慧航房门外,里头传出单田芳苍凉的嗓音。本培房间窗户亮着绿荧荧的光,像一团鬼火。我知道那是他在玩实况足球,屏幕把他身后的窗玻璃都映绿了。慧灯的房间安安静静,老和尚想已睡下。院中虫声唧唧,此外别无声息。我回房拿了支小电筒,换了条短裤,穿拖鞋,悄悄进了厨房,推开后门。忽然有几道黑影从菜园里腾起,扑扑地远去了。我吃了一惊,随即知道是长尾山鹊,这种鸟红嘴蓝身,有着过分华丽颀长的尾羽,胆子极大,常来菜园偷食。
鸟去后,菜园里一味的黑,水流声在黑暗中听来格外空灵。我定了定神,没过小桥,却在岸边坐下,把电筒叼在口中,手扶岸沿,用脚去探溪水。水凉极了。我慢慢滑下去,在溪中站稳,水刚淹到大腿。溪中半是长草,高与人齐,我用手拨开,一步步往桥洞挪去。手脸被草叶刮得生疼。钻进桥洞时,和躲进瓮中有相似的感觉。桥洞因为背阴,没生多少草,人可以舒服地站着。
拿手电往上一照,原来这小桥是由两块长石板拼成,长不到两米,一块稍宽些,一块窄,都蒙了层青苔。两块石板的缝隙间,有土,所以青苔尤为肥厚。石板搭在两边石砌的桥墩上。我把手电凑近了石板,仔细看,窄的那块,青苔只是青苔;再看宽的那块——青苔下有字。我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用手摸了摸笔画的凹痕,这才确信自己猜得没错。字迹在苔痕后时隐时现:
“……山川溪谷土地,所生卉木、丛林,及诸药草……密云弥布,遍覆三千大千世界……雨于一切卉木丛林,及诸药草,如其种性,具足蒙润,各得生长……犹如大云,充润一切,枯槁众生,皆令离苦,得安隐乐……”
其实事情的经过很简单。白天我在脑中过了几遍,有了点信心,这才等到夜里无人,下桥洞来验证。和尚们逃下山前,把贵重法器藏在佛肚中、莲座里,蛱蝶碑太大,只能另藏他处。我要不是因为自己要藏钥匙,设身处地地推想一番,也绝对想不到碑在哪里。看碑座上凹槽的宽度,可以估计出碑的尺寸,把竹峰寺前前后后想一遍,也只有这小桥较为吻合了。和尚们把原先的小桥抬起来,用石碑替换了其中一块石板,再原样放好,架在桥墩上。他们大概还在上面原样铺了层浅土,踩实了,弄得和菜园、厨房后门的土色一样,桥与岸浑然相连,不仔细看,都留神不到下面是石桥。被替换出的石板,如果就近扔在桥边,小将们见了,容易生疑,所以和尚们抬了它,远远地扔进南边的山涧里。就是这么简单一回事。慧航那么聪明,却总以为碑在竹峰上某处埋着,一来是灯下黑,二来他不理解我们藏东西时的心理。藏碑于桥,有字的一面向下,悬空着,不受土壤和雨水侵蚀;溪床里又满是茂草,将桥洞遮掩,隐蔽得很好。我们日日从桥上过,谁也不会想到蛱蝶碑就在脚下。
我举头端详那些字迹。对于书法,我爱看,爱写,懂得不深。只觉得那一笔一画,看得人心中舒展。笔画间弥漫着一种古老的秩序感,令人心安。经文大半为青苔覆盖,然而仅看露出的部分,就已十分满足。写佛经,自然通篇是小楷。结体茂密,内敛而外舒,透出稳凝,而不沉滞;运笔坚定,但毫不跋扈。写经者极有分寸,他在雄严与婉丽之间找到了一个绝佳的位置,既兼容这二者,又凌驾于其上。更可贵是其安分:能看出写经者并非徒骋才锋,一意沉浸于书道,那经文本身想必亦使他动容,因为笔下无处不透出一种温情。字与经,并非以器盛水的关系,而是云水相融,不可剥离。我用目光追随着一笔一画,在石板上游走,忽然间得到一种无端的信心,觉得这些字迹是长存永驻之物,即便石碑被毁成粉屑,它们也会凭空而在,从从容容,不凌乱,不涣散。它们自己好像也很有信心。看了很久,我站定了,闭上眼,过了一会,在黑暗中看见那些笔画,它们像一道道金色的细流,自行流淌成字,成句,成篇,在死一样的黑里焕着清寂的光。我睁开眼来,心中安定。
老屋的钥匙早放在口袋里;这时我摸出来,在手心用力握了握,给它递一点温热。然后环顾桥下,见到石碑和桥墩的缝隙间,封着一道很厚的青苔,幽绿。我将青苔小心地揭开一点,然后趁钥匙上的一点热度还没消泯,把它放进去,推了推,塞实了;又把青苔小心地盖上。于是我的钥匙,钥匙里储存的老屋,老屋的周边巷陌乃至整个故乡,就都存放在这里,挨着那块隐秘的碑。青苔日夜滋长,将它藏得严严实实,谁也发现不了。唯有我知道它的所在,今后无论身在何方,都能用想象和它接通。也许多年后我会一时兴起,重来此地,将它取出;也许永远不会。只要我不去动它,它就会千秋万载地藏在这碑边,直到天地崩塌,谁也找不到它。这是确定无疑的事情。确定无疑的事情有这么一两桩,也就足以抵御世间的种种无常了。我这么想着,最后凝视了一眼那道青苔,那块碑,就钻出桥洞,爬上岸去。
第二天早上,浇菜的时候,本培说,溪里的草怎么东倒西歪的,是不是山上的麂昨晚跑到这来喝水?我低头锄草,不接话。过了一会,本培又问我,你手臂上的道道在哪刮的?昨天还没有。我只好扯了个谎,说昨晚肚子饿,想到菜园摘根黄瓜,太黑了没留神,滑到溪里去了。本培笑了我几句。慧灯在一旁插竹竿侍弄豆子,这时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到了该回去的日子。午饭吃过,三人送我到寺门口,一一道别,慧灯送了我一本《金刚经》,说有空时看看。慧航给了我一条手串。本培和我一道下山,待会用电驴载我去车站。路过山腰那口瓮时,我又进去坐了会,盖上盖子,重温一下那黑暗和声音。本培也不催,就站在路边等我。午风中林叶轻摇,群山如在梦寐中,杜鹃懒懒地叫。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将来的回忆中。我恍恍惚惚,又想起我的钥匙来。我想到日光此时正映照溪面,将一些波光水影投在那碑上,光的涟漪在字迹上回荡,在青苔上回荡,青苔在一点一点滋长,里边藏着我的钥匙,钥匙里藏着老屋和故乡,那里一切安然不动。就这么想着,我一路走下山去,不知何时会回来。
2018.7.8~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