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波

1950年初春,发生在屏南、建瓯两县交界的东峰尖剿匪战斗中的一次交火,偶然映照在上空一只游隼深褐色的眸中。方才的两声巨响将它推向天空深处,群山骤然缩小成暗绿的波纹。新兵陈蕉的面容和举枪的姿态在隼的意识中保留了片刻,直到被一抹霞光取代。一股白烟从他的枪口飘散,身边的灌木犹自簌簌摇荡(对方的一枪没击中他)。他放下枪,大口喘着气,走上前去。伏在地上的死者是土匪的小头目,匪号长脚鹿,在山寨被攻破前趁乱而逃,打伤了一个民兵,被陈蕉一路追踪到这里。陈蕉取下死者的手枪,别在腰间,试着拖了一把尸体,太过沉重,便在路边做了个记号,打算沿原路返回。这时天已擦黑,林中的浮烟渐渐深浓,先是衬出树身漆黑的轮廓,随后将其抹去。几声冷冷的鸟啼,像从地下升起。早春的枯枝。肥厚的青苔。淤泥。野兽的足迹。陈蕉没料到自己将在六十年后向孙子描绘眼前的一切,只想着尽快离开。他紧了紧肩上的枪带,努力辨认着路径,走进烟雾中去。

2015年冬天,我模仿蒲松龄的笔法,写了几篇闽东地区的山野异谭,次年发表在一本叫《尺波》的刊物上。主编张焕对其中一篇《熬夜》很感兴趣,多次向我确认它的真实性。那篇短文写的是我爷爷参加剿匪战斗时在山中遇鬼的经历。去年深秋《尺波》办了一次笔会,地点选在铁瓯山风景区,我受邀前往。头一天是作者座谈会,我没参加过这种会议,感觉像国外的患者交流小组,大家围坐着分享文学引发的各种症状。次日的活动是景区游览,因疏于锻炼,登山时我和张焕落在队伍后头,索性缓步聊天。他说这山他爬过多次,景致一般,不如去旁边的峡谷坐缆车。我们便脱离了队伍。我感觉这像是刻意的安排。坐进车厢后,面无表情的管理员在外头重重关了门,缆车便滑进云烟里。是那种老式的缆车,很慢。两排车厢背道而驰,成一循环。朝窗外张望,其他车厢在云中时隐时现,像群山之上的一串念珠,被无形的手缓缓拨动着。张焕说缆车是他最喜欢的交通工具,我说我也是。沉默了一会,他忽然谈起我那篇《熬夜》。

他说初次读过之后,惦记了几天,觉得有种怪异的熟悉感,好像和他的某部分记忆重叠了。随后他弄明白了原因。那是他多年前在旅途中看的一部电影,或做的一个梦。当时他去邻市的博物馆参观了一次南亚古兵器展览。马来剑的纹理和古姜刀的弧线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归途中,大巴上的车载电视在放一部电影,早年间的香港武侠,年轻的剑客在为决斗做准备,参悟剑诀,告别情人。他睡着了。醒来时天已黑透,车上静得出奇,没开灯,乘客们似都已入睡。电影换成了另一部,他已无睡意,便看起来。周围事物像全都消失,只剩他和那面发光的屏幕,悬浮在黑暗的太空,以相同的速度向前飞驰。

片子开头是一柄剑的特写。一柄形状奇特的短剑。剑身乌黑,上有银亮的花纹,边缘泛着淡淡蓝光,如同薄雾。剑体弯曲,略似蛇形的马来剑,但没有那样诡异的扭曲,更像河流的蜿蜒。镜头极缓慢,沿着剑身移动,似要细细展示上边的花纹。是那种反复折叠锻打而成的纹理,像云流水逝之态,或松木的脉络,极其曼妙。花纹自身在游走变幻。愈往下,愈细密,流动到剑尖,成了点状,像粉碎的浪头或灿然的星斗。张焕想起古书里的雪花镔铁。当他以为这是文物纪录片时,情节开始了。

剑缓缓消失。国王在床榻上醒来。看装束像某个岛国的君主,也许是满者伯夷王朝,或虚构的部落。国王一脸怅然,他已多次梦到这柄剑,梦而不得,渴求之心日益强烈。那花纹似乎还在眼前游动,却无法触及。国王对酒肴、嫔妃、杀戮、歌舞都失去了兴趣,魂不附体,形容憔悴。衣上装饰着鸟羽的巫师说,如果人清晰地梦见一样陌生的事物,而这样的梦不止一次,那么它就是真实存在的。王可以用无上的权力去寻找它,上下四方地寻找它。于是国王下令召国中最出色的铸剑师(名字叫欧耶兹莫叶什么的,记不清了)进宫,向他详细描绘了梦中剑的形象,以黄金诱惑,以死亡威胁,命他在限期内献上同样的剑,从尺寸到纹理,要与梦中那柄不爽分毫。

铸剑师回到家,坐在炉火前沉思起来。国王描述的那种剑并非无稽之谈,那种蜿蜒的、花纹会自行变幻的剑,他曾听父亲说过一次。那是他们家的祖传秘法,但过于荒诞,从没人试过。国王赐给他一块内库珍藏的上好陨铁,材料不成问题,锻造的技艺也在其次,秘法中最重要的是用于淬火的药水。他精通用香料、毒药和酒浆给剑淬火,各有不同的奇效。但秘法所需的药水要用九千个夜晚来熬制,时间断然不够。他终日枯坐,进入了冥想。黑暗中,他向面目狰狞、多头多臂的诸神祷告。最后他想到(画外音),兵刃的无数种形状都自火焰中来,锻冶之事他没理由不向火焰祈祷。他说,蕴含了所有形象的火焰啊,居住在火焰中的真神,请你垂听我的祈求……他喃喃地说了一通张焕听不懂的话。过了一会,他感应到神的话语。神的话语像日光的触及,没有声音,也无法形容,却能感受到明确的温热。神告诉他:梦中之物应向梦中找寻。铸剑师颤抖着回答,可是没有时间了。神答复道,在梦里时间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在那里我赐予你永不熄灭的火焰。现在便开始锻造吧。

铸剑师睁开眼,眼前是颤动的炉火。他起身唤来一个中年大汉,像是他儿子,令他协助,便开始冶炼陨铁。冶炼和锻打不停息地进行了三天。火星飘扬,红光在屋梁上晃荡。第三天夜里,铸剑师吩咐儿子继续锻打,黎明前不要停下,就在一旁躺下,沉沉睡去。儿子以为父亲是疲倦不堪了。

镜头切到铸剑师的梦中。他置身于一片荒野,星月朦胧,远处闪现一团火光。铸剑师走上前,见火焰边坐着一个老者,回过脸来,竟是他的父亲,但比父亲去世时更加苍老。他向他跪拜,但对方并不理睬,只是木然地抱膝而坐,一会盯着火焰,一会看看天空。铸剑师知道这便是秘法。剑身用陨铁铸造,陨铁是夜空的碎屑,因此要用整个夜空熬炼出的汁液来淬火。那种汁液叫作玄浆,一柄剑所需的量,要用掉九千个夜晚才能得到。他见到父亲身旁有一只坛子,不知里边已盛了多少,也不敢问,在火焰边恭敬地跪坐着。他想到父亲的亡灵一定是预先知道他要遭逢劫难,为了他的性命和荣耀,每夜在这守着火焰,替他炼制玄浆,心中感激。过了许久,天似乎快亮了,父亲将坛子放上火焰,火舌从四周围拢,托起那坛子。漫天夜色像黑色的细沙一样被吸进坛口,天光越来越亮,坛子里渐渐盛满浓黑黏稠的液体,表面泛着幽蓝光泽,坛底有细小的银尘旋动,他知道那是群星的渣滓。天彻底亮了。四周是他从未见过的草木,天际群山的轮廓也极其陌生。父亲像疲倦得说不出话来,示意他喝下那玄浆。他犹豫了一下,端起坛子,艰难地喝光了。画面模糊起来,镜头摇晃,他倒下了。他伸手抓了一下,父亲没有扶他。失去意识前,他注意到父亲的臂膀上有一道伤疤,从肩至肘。

铸剑师醒来,见到儿子抡锤的影子在墙上舞动。他起来,面墙呆坐半晌,如有所悟,神情悲苦,取来匕首和陶罐,小心地割开自己的手臂。黑色的汁液涌出来,流进陶罐中。抡锤的声音停下了,铸剑师喝令儿子继续锻打。过了一会,黑水流尽,之后才是鲜红的血,两者泾渭分明。儿子又惊又惧,几乎忘了给父亲裹伤。包扎妥当,铸剑师嚼了一块药草,恢复了些体力,忍痛起身完成了最后的锻打。他夹起烧红的剑刃,小心地插进陶罐。并没有嗤的一声。片刻后,罐中的玄浆已少了一半,剑刃像饮水一般吸取着汁液。陶罐干燥之后,抽出剑来看时,剑身已弯弯曲曲,如同水中的倒影。剑长约二尺,黑中泛蓝,纹理自动,流转不停,像一道被约束的波澜,或二尺长的深渊。铸剑师给它起名叫尺波。他将它劈向铁砧。剑刃毫无阻力地穿过了。抬起剑来,铁砧竟完好如初。第二天清早,铸剑师进宫献剑的时候,家中的儿子已寻不见那块铁砧了。

国王远远地望见铸剑师手中所捧的剑时,便惊讶地站起身来。看样子和他梦中所见毫无二致。国王摩挲着剑身,痴迷地凝视着上面的花纹。试剑时,它无声无息地穿过任何事物,如劈风,如捣虚,却连木头也无法斩断。那剑刃在这世间就如同幻影,或者世间万物于它如同幻影。只有国王和铸剑师能触摸到剑身,因为那是他们梦中之物。尺波剑自然无鞘,也不能放在匣中,剑柄经过铸剑师改制,放置时以柄触地,可以直立。但似乎无此必要,国王几乎日夜剑不离手。铸剑师领了赏回去,此后再不铸剑,像用光了余生的精力,每日间呆坐,天一黑便倒头睡去。

一次饮宴中,国王有心吓唬众人,挥剑向宫女们冲去。她们花容失色却毫发无伤,引得国王狂笑不已。到了后半夜,被剑刃刺穿过的宫女逐个消失了,酒壶和扇子摔落在地上。只被剑刃触及的几个宫女倒还安然无恙。国王召来铸剑师询问,后者像刚睡醒,嘶哑地说,似乎是这样,被尺波的剑刃穿透的事物会渐渐消失。我只是铸造了它,并不能理解它。国王点点头,让他退下了。

铸剑师回到居所(原先是简陋的木屋,现在已堂皇之极),躺下,开始做梦。镜头又回到那片荒野。同样的草树和山形。星月朦胧,铸剑师漫步走着,挑了一处偏僻的所在,端坐下来,喃喃低语,召唤出那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张焕说,他不记得片子是不是在这里结束,后边他似乎又睡着了。事后回想,情节仍无比清晰。他翻来覆去地想那故事,原先不理解之处都豁然贯通了。庇护铸剑师的不是他父亲的亡灵,而是居住在火焰中的真神;那老者不是他的父亲,是他自己。神应许了他的祈求,让他梦到了九千个夜晚中的最后一夜。他预先支取了果,再用余生的每一夜来积累因。那团火焰每夜烧灼着夜空的底部,他一点一滴地收集从夜色中提炼出的汁液,再在九千个夜晚之后,等待自己梦见自己,让他喝下玄浆——也许唯一能将梦中之物带回现实的方法,是让它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这样便能解释老者的疤痕,也能解释铸剑师献剑之后的行为:对他来说,从此梦是漫长的煎熬和守候,清醒是休憩。

因不知片名,也不认得其中任何一个演员,张焕此后多方查找都无果。他开始怀疑这是一个梦,但不相信梦中能想出这样的情节。他曾想动笔写成小说,又担心确实有这样一部电影存在。当年筹办刊物时,众人各想一个名字,张焕随口说了剑名,结果得票最多。没人能猜到尺波的原意。我听到故事中间,便已明白他为何特别在意我那篇短文。这时缆车已到站,一个和方才十分相像的管理员过来开门,张焕对他说,我们再坐回去。管理员便面无表情地关了门。缆车绕了个弯,又回到空中。峡谷今天云气腾腾,几乎可称作云海。念珠在白茫茫天地间徐徐拨动着,我们端坐在其中一颗。

那天夜里我祖父陈蕉在大雾中迷失了来路。他踉踉跄跄走了半天,困倦不堪,又担心山中有虎,就爬上一棵树,抱着步枪,在树杈上睡了半夜。估摸着快要天明,他便继续前行。雾渐渐散了,荒草间的樵径已依稀可辨。忽然他望见远处山坡下有一点橘红色的光,闪烁摇摆,也许是农舍的窗口。但没路过去,他在一片深可及膝的铁芒萁里艰难地向前挪动着,穿过杉树林,走近了一看,是个塌陷下去的小山谷,火光在谷底。火边一个佝偻的人影。他觉得有些诡异,大着胆子过去,先喊了两声,那人回头看他一眼,神情呆滞,又转过身去。从身后打量,见他头发灰白蓬乱,衣着古怪,双臂裸露在外,异常结实,为红光勾勒出筋肉的丘壑。左臂一道长疤,醒目可怖。祖父心想也许是附近村庄的疯子。旧时村里近亲通婚,几乎每个村都有几个疯傻的人。黎明前山里湿冷得很,早春时节,祖父只穿了一身单衣,便在火边坐下,想暖和一会,等天大亮了再走。这人既在这里,附近必有村庄。那人也不搭理他,兀自痴痴看火。烤了一会,暖意和困意一同袭来,迷糊中,祖父注意到一件事,顿时坐直了身子。那火底下没有灰烬。干干净净的,像平地涌出的一团红莲。祖父心知是遇到鬼了。据说五更天叫鬼呲牙,天将亮未亮之际,阴阳交界,鬼多在这时活跃。祖父不动声色,慢慢站起身,一点点向后退去。见那人正抬了头,盯着火团上方的天发愣,像全没察觉,祖父愈退愈快,到了山坡,便转身飞奔上去。跑了一阵,回望火边那人,见他仍待在原地,火光颤动,影子在地上一伸一缩。祖父稍稍放心,一路疾走,直走到天光微亮,才遇到一个早起的村民,为他指点了道路。

这件事祖父没向部队里透露过,当时的风气,怕被人嘲笑迷信,也影响进步。那晚的回忆确实一直妨碍他成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多年后,他因公事去了一趟东峰尖附近的上镂村。他装作不经意地谈起那次经历,将主角替换成他的朋友。一个村民说,有这样的事,当地叫做“鬼熬夜”。鬼还熬夜啊?村民说,真的,是真的熬,熬粥那样熬。你看黑黑的天像不像一口锅底?有人说是熬来吃的,那是荒年的恶鬼。有人说他是在修炼,吸天地的精华。鬼火有时在山坳上,有时在山涧下边。那一带天一黑没人敢进去。我小时候走夜路,有一次也隔着树林望见过鬼火的光。这些年改天换日,东方升起红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鬼才不见了。一位曾在该村任教多年的老教师说,鬼他是不信的,不过确实有件怪事。按说山里天该亮得晚,但他在上镂村教书的二十多年里,就东峰尖那一圈,天比外头亮得要快一些,大约会快上一刻钟。

祖父去世几年后,我尽量不加修饰地写了那篇短文。鬼熬夜之说似乎在别处罕闻,我向来有些长爪郎之癖,对这事格外留意。文章写成后一年,我又意外获得了相关的材料,因为懒,还没添进文章里去。我在友人处得到一本民国时上海某大学的校刊《寝于渊》,1946年第10期,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十周年的专刊。上面有一篇题为《饮夜》的散文诗,文笔稚拙,却引起我的注意。作者在诗中提到他故乡的传说,有种鬼魅熬煮夜色为食,他以之比喻大先生,“他饮下最浓烈的夜,天便亮得早一些。人们欢呼着奔出门;山顶上,猛士却倒伏于毒血。”作者叫郭雨辰。我拜托该校一位教授查了档案,应当是1942年到1946年间入学的。过了许久没回音,我快忘记时,对方告知居然查到了。这人1943年考入该校历史系,在校时便加入了地下党,后来神秘失踪。籍贯是福建省第八行政督察区屏南县岭下乡云镡村。我查了查,那个村多年前已迁移。在地图上测了一下,原址距离东峰尖不到五公里。

我正要把郭雨辰的事说给张焕听,张焕先开了口,他说,后来他又梦到过一次。是国王的情节。王宫的格局、陈设与先前一次毫无变动。我不由想起了巫师的话。张焕说,国王已经老了,依然痴迷地把玩那柄短剑。国境内终于发生了一场动乱,叛军直攻到殿上来。一圈矛尖向国王围拢,他身前只剩下几个负伤的亲兵,徒然地举着兵刃。叛军首领喊话让他缴械投降。国王叹了口气,坐在御座上不动,犹豫了一下,将手中的尺波剑向叛军首领掷去。几面盾牌抢先挡在首领身前,但尺波逐一穿透了它们,穿透了侍卫和首领的胸口,直插入殿堂的石砖,然后消失不见。首领惊骇方定,莫名其妙,将国王囚禁起来,准备次日用最古老的刑罚处死他。次日清晨,几个神态恭谨的人走进牢房,跪拜一地,禀报说叛军首领已被王的神力抹除了。国王回到了他的寝宫,未及感慨,便招来几位学者,向他们询问剑的去向。一位学者说,大地是无穷无尽的,陛下,它将处于永恒的坠落中。另一位却说,古代诗人吟唱过,大地是华美的毯子,神和历代帝王在这一面用金线织就了花纹;另一面却有另外的图案,人只能在梦中窥见。大地是广阔的书页,神和历代英雄在这一面写下史诗;另一面有另外的诗行,人只能在梦中听闻。见国王凝神倾听,学者又说,曾有人在掘井时挖出一块残碑,碑上的铭文写道:大地的另一面是梦中的世界;我们则在那个世界的梦中。国王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沉吟半晌,问道,那么我的剑?陛下的剑将穿透大地,所用的时间不可计量,也许在千载后,也许便在下一秒。国王嗒然若丧,示意他们退下,呆坐在鎏金的御座上。张焕的梦便在这里结束。

事件纷繁,但并非不可理解。我们讨论了一阵,又各自沉思起来。线索的交汇点无疑是铸剑师:张焕梦见了他和国王的故事;铸剑师在梦境中守着火焰;祖父在他的火光边一闪而过;我在山野传说和一本旧校刊里认出他的踪影。张焕的梦也许印证了前半句铭文,祖父的经历和当地传说则印证了后半句。我们不再言语,似乎同时想到,在大地的另一面,也许有人正梦见云中的缆车,梦到了这场谈话……而那柄穿透一切,令一切化为乌有的剑,正在黑暗中以不可知的速度行进着,日日夜夜向我们奔来。缆车运行得极慢,几乎觉察不到移动。窗外云涛微茫,方才偶尔还有一痕青翠飘过,此时已一无所见。有一瞬间我怀疑大地已经开始消失了。

当晚我们在一家酒馆聚会。我多喝了几杯,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朦胧地感到,物质间有不可思议的流转,也许祖父多年前穿过的那场大雾,经过长久的飘荡、流淌和贮藏,最终成为酒盈盈在这杯中,构成我此刻的醺然。醺然中我又想起那柄剑。那柄乌黑的,在黑暗中潜行的剑。我不由自主地在脑中勾画那蜿蜒的剑身和诡丽的花纹。我意识到此后我将梦见它,一次又一次,恐惧又着迷地梦见它。

201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