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一个个古堡似的老磨屋矗立在河滩上,与残破的镇城墙遥遥相对,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又似乎在诉说着什么?河水在阶梯形的老河道中央缓缓流动,叙述着一条大河步步消退的历史。没有这一切,洼狸镇上的年轻一代就没法想象这儿曾有过一个繁荣的码头,也不会相信镇子上有一个人就是从这里启航,开始了他历尽风险的海上生涯的。那个人短促的历史,连结了一条大河的兴衰。当这条河的姊妹河──地下河出现不久,他也就死去了。
那个悲惨壮烈的场面将永远铭记在全镇人心里。他是老隋家最老的一个人,也是最野性的一个人。他在千钧一发之时,为了救出李知常而不慎卷入变速轮中,死的时候,成为无法辨认的一摊血肉。直到很多天之后,镇上人的眼前还是闪动着血的颜色。洼狸镇仿佛来到了一个特别时期,这个时期负有的特别责任,就是送走各式各样的老人。李其生死了,接上又是赵多多、隋不召和史迪新老怪。上个时期的代表人物一个一个离开了镇子,携走了过去的岁月,使镇上人觉得异常空旷和沉寂。隋不召游荡一生,既有远航的经历,又有败家的劣迹。他无疑增添了全镇的活力,可也的确散布了淫荡。当他殡葬入土的时候,哭得最伤心的就是那些足不出户的年迈女人。他死了,可他救出了一个李知常。总之,他是镇上争执最大、最难以分清功过的一个老人了。
隋抱朴一连多少天形同痴人。他蓬头垢面,话语迟钝,手臂抖动着去找含章、去找见素,后来一个人在叔父的厢房里呆坐。很多人去安慰他,他握住别人的手说:“看到了吧!看到了吧!”人们也不明白他的意思。闹闹和大喜──两个全镇公认的善良姑娘,又要照顾含章、又要陪伴见素,还要去看抱朴。抱朴握着闹闹的手,用力地握着。他对面色泛红、身子微微颤抖的闹闹说:“一个把血吐在了马背上,一个把血洒在了粉丝房里......”两个姑娘走了之后,李技术员来找他商量给隋不召开追悼会事宜,说高顶街和镇委的同志特别重视,鲁金殿和邹玉全都要亲自参加。隋抱朴的神志清醒了一些,与李技术员一块儿商量起来。可是哭得两眼红肿的张王氏也来了,坚持要为隋不召做道场。她代表了整整一茬老人的意见,抱朴也无力反抗。结果后来一边是隆重的追悼会,一边却是盛大的道场。这边的主持人是李玉明,那边的则是张王氏。隋抱朴两边走着,将两代人的悲哀交织到一起。这是洼狸镇从古到今最奇异的葬礼了。这期间除了老隋家的人一片哀恸之外,再就是李知常和张王氏从心底难过了。李知常哭得昏厥几次,最后都被老中医郭运掐人中穴转醒过来。他说:“老伯伯走了,我还留下干什么?”旁边的人含着泪水劝慰说:“不能啊孩子,不能啊......”张王氏祷告着,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又流到细如手臂的脖颈上。没有能听清她在祷告什么,但都在这抑扬起伏的声音里想到了岁月的流逝。隋不召下葬时,全镇人都汇入了送葬的人流。墓地上站了黑鸦鸦的一片人,隋抱朴终于明白叔父是镇上真正受到爱戴的人。大家都来跟一个老人告别,似乎忘记了平日里对这个人的讪笑和各种各样的指摘。人们好象在最后一刻才察觉到,洼狸镇从今以后再没有了一个天真烂漫的老人。他走了,带走了一些远航的故事、一些日子、一些色彩。老隋家的晚辈人往墓穴里撒土,接上是众人掘土,铁锹叮叮当当碰响了。这时候很多人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含章撒着土,哭着,突然身子一软滑到了墓穴里。人们停了锹,大惊失色地呼唤她。含章死也不肯上来,大家费了好大劲才将她抱出。
她坐在地上哭呀哭呀,压过了所有的哭声,终于使抱朴呆住了。含章的头发散在肩头,蒙住了苍白的脸庞。沙土弄脏了她的衣服、头发,她满身都是沙土。她的身子在地上扭动,样子极其痛楚。抱朴将她拉起来,她又倒下了。抱朴两手捶打着沙土,急急地喊着,泪水不停地流下来。他搂抱着大哭不止的妹妹,摇动她,安慰她,她仍旧哭着。这哭声使抱朴悲伤、惊愕、又无能为力。他问着她:“含章,你怎么了呀?你不能这样啊!你......”人们慢慢拍好了坟头,一层层的人围住了兄妹二人。有一个中年妇女在他们跟前蹲下来,伸手梳理含章沾满了沙土的头发,轻轻呼唤了一声。含章听到呼唤,哭声猛地止住了,叫了一声“小葵”,扑到了她的怀里。抱朴看着两个抱在一起的女人,又回头寻找什么。他看到了小累累!小累累走了过来,抱朴把手放到了他的头上。
老人们再也不到洼狸大商店喝零酒了,因为大家只要围上酒坛,立刻就会想起那个嗜酒的老伙伴。商店里顾客稀少,女公务员和张王氏捱着寂寞的时光。张王氏每天仍坚持去给四爷爷捏背,所不同的只是下手狠了。她眼睛浮肿,面色阴沉,每天里喝斥女公务员,然后就长长叹息,说活着真是毫无乐趣、毫无意义。一天下午她找到在郭运藤萝下做气功的隋见素,慢声细语地数叨了一遍大商店的收入支出,然后无声地离去了。这天晚上她买了一条有毒的(同:鱼廷)(同:鱼巴)鱼,将其中含毒最多的鱼籽炒了鸡蛋,喝起酒来。她摇摇晃晃的走到墓地上,先在隋不召的新坟上躺了一会儿,然后就找到长满荒草的男人的坟堆躺下。她等待着。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过去了,还是没有异样的感觉。天色放亮的时候,她终于失望了。但她还是躺着,回忆着男人活着时的一些事情。天大亮时,二槐不知怎么巡逻到了墓地上,一眼就看到了仰躺着的张王氏。二槐低头看看,嘿嘿地笑。张王氏闭着眼睛,骂了声“崽子”,命令他把她背到四爷爷家里。四爷爷在炕上躺着,张王氏像往日一样脱鞋上炕,用一块白白的布单蒙了他红润的肥胖身躯,捏起背来。捏完之后,张王氏就为庭院里的盆花洒水。太阳升到屋顶的时候她回到了家里,一眼就看到了那条鱼:原来夜晚看不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一条毒鱼。她叹了口气,心想:是老天爷不让她离开镇子啊。
隋抱朴尽了最大的努力使粉丝厂恢复了生产。那台巨大的柴油机轰鸣起来,所有的轮子一齐转动。李知常在每个皮带和轴杠旁边都加了安全罩。整个车间里的人都一声不吭,全神贯注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每道生产程序几乎都让机器取代了,那种神奇的力量无所不在。由一个曲轴晃动的长条大筛罗筛着豆渣,发出“(同:口匡;音:筐)当(同:口匡;音:筐)当”的声音。粉丝房里的一切声响都是有力的、富于节奏的。古老的粉丝房一下子变得昂奋起来。可是工人们都整天沉默着,没有一个人高声说话,更没有一个人欢笑。隋不召的死深深地震撼了洼狸镇,就像巨大的机械撼动了整座粉丝房一样。机器的威力很快就显示出来,粉丝厂的生产能力猛然增大。紧接着就是晒粉场的扩大,是一辆辆满载粉包的车子从街道上辘辘驶过。镇上人一批又一批来观看机器怎样取代了手工操作,所有人都惊叹不已。来看的人没有一个大声喧哗,他们脸上悲哀和兴奋交织在一起。不少人看着看着,最后朝梁上旋转的轮子深深地鞠一个躬,就离去了。
李技术员经常到粉丝厂里走一走,与满身油渍的李知常研究问题。鲁金殿和邹玉全也到粉丝房里,询问生产情况,特别注重安装变速轮之后的粉丝质量。他们都强调洼狸镇是白龙粉丝的重要产地,稍有不慎就会影响国际信誉,影响整个的粉丝出口业。隋抱朴握着两位领导的手,但很少说什么。这个出自老隋家的公司总经理为全镇所注目,因为他是在一个非常时刻走进了经理办公室的。他在老磨旁边耗掉了一大半青春。他每听到那种隆隆的声音,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激动。后来,打瓢的那个黑汉无事可做,要求到磨屋里去看老磨,抱朴一听就火了。他很少这样发火。他指着黑汉的鼻子说:“你也好意思说出口!你身强力壮像头牛,凭什么去看老磨!你他妈的也算个男人吗?”他喊着,后来还骂了起来,骂着骂着一转脸看到了闹闹热烈中透出责备的目光,这才闭了嘴巴。他歉疚地拍了一下黑汉的后背,让他到晒粉场去了。夜间,抱朴从粉丝厂出来,常常一个人在河滩上走着,默默地想着叔父,想着老人过世前不久的那场谈话。
那真是一场奇怪的谈话。老人嘱咐了两件大事。第一件事已经做了;第二件事他也必定会做。他在埋葬老人的当天就取了藏在墙壁中的航海古书,拿到自己厢房里放好。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会爱护它,研读它。他想自己这一辈子大概不会到老洋里驶船了,但有了老人的书,就会做起远航之梦。他发誓找到那个铅筒。他在同时也暗自判断了地质队的功过──他们找到了巨大的能源;找到了地下河;可是他们也在河边遗落了那个铅筒,给一辈又一辈人留下了一颗痛苦的种籽。他发誓找到它。他发誓。
含章从墓地上回来就病倒了,第一次向晒粉场请了病假。她不吃药,抱朴亲手熬制了药汤,她都偷偷地倒掉了。开始的几天她喝一点稀粥,后来什么也不吃了。她静静地躺在炕上,头发散在肩上,仰脸儿望着屋顶,目光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悲伤。抱朴坐在她的身边,叫她,她就轻轻地答一声。抱朴把她歪斜的身体摆正一些,又给她理顺了头发。她一动不动。抱朴劝饭劝药费尽了口舌,含章却不答一声。抱朴在炕下急急地走着、跺脚,说:“你总得吃一点啊。这怎么行呢?只吃一点儿......”含章温柔的眼睛看着抱朴,示意让他坐下。他坐了,她伸出手去抚摸哥哥黑黑的胡茬。抱朴握了妹妹的手,惊奇地看着这手腕、这胳膊。这手松松的,柔软极了,白得出奇。抱朴抚摸着她的头发,又一次劝说道:“起来喝一点粥吧──我来喂你,用汤匙,像你小时候一样。”含章这一次摇摇头,说话了:“我什么也不吃了。我现在是明白了,妈妈不该生我......我应该跟妈妈一块儿走。如今是晚了,我跟叔父一块儿走吧。你不用劝了,我不会听你。你不在的时候,我把药汤都倒掉了......”她缓缓地说着,面容十分安详,像在叙述一个美好的故事。抱朴紧紧地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后来他猛地把含章抱到了怀里,使劲地贴到胸口上,一对臂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他的那双干涩的、缺乏睡眠的眼睛望着窗子,嘴唇不停地颤着。他像自语,又像对着窗外的一个什么人呼叫着:“晚了,什么都晚了。什么都怨我!我是隋家的老大啊,我没有给你把病治好。这也怨你、怨老隋家、怨他妈的这个厢房、怨他妈的我们都是老隋家人!你到底想些什么、你得了什么病!你得讲!得讲!你闷在心里,像我一样,你要把什么都毁掉吗?你不结婚,不说话,你对李知常看也不看一眼,你要把什么都毁了呀!你说要跟叔父一块走,你走吧,老隋家人一个也留不住。可你临走也要留下闷了几十年的话,你要说话......这到底是怎么了?老隋家啊!老隋家啊......”
抱朴一双大手不停地揉动着含章,像要把这个瘦削的、近乎透明的小身体全部揉碎。后来他自己也没有了力气,手一松,含章落到了炕上。含章仍用一双温存的目光看着哥哥。她摇摇头,声音十分微弱了:“我们家最苦的就是你了,不是叔父,也不是二哥和我。我玷污了老隋家的名声,我不配做这个家里的人......我说什么?我怕你受不住,要不你会杀了我。我也急着要说,我要去找叔父说啊......”抱朴呆呆地看着她,像是一句也听不明白。这样停了一会儿,含章要求哥哥走开,回他的公司里去。抱朴不走,含章说她是太困了,她要睡一会儿。抱朴只得离开了。
抱朴走后,含章就艰难地支撑着身子,爬到木凳上,从小后窗上向外遥望。从这里可以望见芦青河滩,那白色的沙土和碧绿的柳棵。有人在沙滩上走着,扛着什么东西。往北一点就是连成一片的晒粉场,银色的粉丝在微风里飘动。她望着这一切,突然就想起了哥哥小时候领她在河滩上玩的情景。后来她又想起了母亲,记起母亲扯着她的手去摘眉豆角。父亲的模样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骑一匹红马在河滩上驰过,又记起红色的高粱田,马鬃上的血珠向下洒落。她伏在小窗口,在心里说:“我走了。我要随叔父离开洼狸镇了。我这时候老想为得了绝症的二哥、为忙个不停的大哥哭一场。我还想为那个人哭一场。那个人啊!那个人这时候来一下多好。我要告诉他我全身都不干净,我配不上他。我走了,我多想去看看老磨屋──我天天听见它呜隆呜隆的声音,听着它长大了。我还想在公司经理的办公室里跟大哥道别,去跟那个晒粉场告别。我不配留在镇上了,不配留在老隋家的厢房里。我知道这样哥哥会难过,可那是一阵儿。没有了一个肮脏的妹妹,他们会过得更好。”
含章最后看了一眼河滩和上面的蓝天,就离开了窗了。她弯腰从柜子下边摸出了一根绳子,当这绳子缓缓抽出来时,她的手就抖了起来。她对自己的手感到气愤,就猛地一拽──那把锋利的剪刀被绳子带了出来!
她惊讶地“啊”了一声,跌坐在了地上。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她不记得曾把剪刀藏在绳子一块儿!这把剪刀,这把剪刀......她闭上了眼睛,浑身发冷,牙齿咯咯地响着──剪刀是为那个人准备的,而绳子是为自己准备的。她原以为只有绳子会用得着,就忘记了剪刀放在了哪里。可现在,两件东西一块儿出现了,她不知挑拣哪一件好了。她咬着牙,没有取剪刀,只去摸索绳子。可她在不由自主地挽着绳子,又神差鬼使地抓起了剪刀,“啪啪”地剪断了绳子。她把绳子剪成一小节一小节,还是剪着。
四爷爷被捏过了背,坐在炕上微微喘息。后来院门响了一下,他知道张王氏浇完花走了。他刚刚端过沏好的茶,长脖吴就来了。四爷爷端茶盅的手有些抖,抿了一口茶说:“我这几天就得老了。”长脖吴笑笑:“四爷爷怎么会老。”四爷爷摇摇头说:“我是老了。手抖,憋气,脉象也不好。”长脖吴认真地端详着四爷爷的脸色,说:“你该让郭运来看看。”四爷爷轻轻咳着,将茶盅推开:“赶明儿你让二槐打几只鸽子,我先用几副『肉桂炖鸽』。”长脖吴点着头,心里却在怀疑四爷爷真的是有些老了。他记得从跟赵炳相识的那一天起,就很少听见这个人的叹气声。有一天他见四爷爷在暮色里向西走去,在赵多多的新坟边徘徊不前,最后燃掉了几张黄纸。那天傍晚长脖吴真觉得赵炳是老了。长脖吴为茶壶重新添了水,然后抄起衣袖坐在了炕上。两个人默默不语。正这时院门响了,四爷爷腮肉抖了一下,手中的茶杯跌碎在地上。他咕哝道:“老隋家来人了。”长脖吴抬头从窗上一看,见来的果真是含章。长脖吴看一眼四爷爷,说一声“我去厢房了”,就走开了。
含章倚在门框上喘息着,像是刚刚跑过了一段遥远的路途。她盯着赵炳,汗珠一滴滴往下滚落。四爷爷依旧盘腿坐在炕上,一动也不动。他垂着头说:“我在等那个『结果』。”含章的身子离开门框,像捕捉什么东西似的,小心翼翼地绕着往前挪步。她靠在了炕边。彼此都能听见对方呼呼的喘气声。四爷爷猛地昂起头来,一张阔大的脸盘迎着含章。两双眼睛对视着。四爷爷叹息一声,伸出手来,将一杯冷茶拿到含章一边。含章的目光随着这只手移动,最后伏身抓住了这只肥肥的大掌,狠狠地扭着,掐着。她嘴里叫着什么,又扑到他的身上,去掐他的颈部。四爷爷摇头、摇动身躯躲闪着,却是依然盘腿,硕大的臀部一寸也不曾挪动。含章撕碎了他的衣服,指甲划破了他的胸脯。他的两个大鼻孔活动着,蓬蓬地喷气,终于烦燥地挥起一掌。含章跌开老远,爬起来时鲜血已经从嘴角淌下来。她再次扑过来。四爷爷说:“怨我手掌太重......”他一句话没说完,含章已经从衣襟下边拔出了那把剪刀。她把剪刀往前直着一推,捅进了四爷爷的小腹中。
血水顺着剪刀涌上手臂。含章觉得两手像被开水烫了一下。她尖叫一声松开了,剪刀还翘翘地插在那个肚腹上。
四爷爷跌倒在一叠被子上,两眼仍然盯住含章。他把嘴唇鼓起来,又咬住。他说:“你快铰一下,铰一下......我就完了。你快动手......”含章往后退着,连连摇头。四爷爷把头仰靠在被子上,憋着气说:“罢!罢!你到底还是个孩子,下不得......手去。我这会儿伸出两根手指,就能把你......捻死!可我不了。我对老隋家人做得......太过了。我该当是这个......结果!”他说一句,腹上的剪刀就颤一下,血水越涌越多。后来这血水又慢慢变成了酱油颜色。
含章先是尖叫,最后大声呼叫着跳下炕来,推开门跑了出去。
长脖吴奔出厢房,一眼看到了洒在地上的血珠,就惊慌地大喊起来:“杀人了呀!杀人了呀!逮住她呀!杀四爷爷了啊──!”
街巷上的人越围越多。人们互相呼叫:“杀人了呀──”直呼喊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是老隋家的含章用剪刀捅了四爷爷。老赵家几个身强力壮的人用布单将四爷爷裹了,飞一般跑向了镇医院。粉丝公司的人全跑出来了,当隋抱朴和李知常跑到大街上时,见看泊的二槐正向天空放枪,阻止人群往出事地点涌。隋抱朴奋力扳开人群,二槐朝他骂着,他像没有听见。二槐又一次向空中放枪。隋抱朴呼喊着含章,左冲右突,仍不见妹妹的影子。天色将晚,霞光把街巷染得通红。到处是呼喊声、叫骂声,人流一会儿涌向东,一会儿涌向西。民兵捆上了武装带,把住了所有的巷口。二槐喊着:“逮住凶手!”......有一个民兵忽然对着二槐的耳边说了句什么,二槐抬腿就向西跑去。人群中有人跑得快,就跟着民兵跑到了河边。
河边的柳棵在风中摇动着,一切都是血红的颜色。大家在霞光中张望,只能看到摇摆的柳棵。这时有一个民兵伸手一指说:“看!”大家顺着手指看去,看到了有一个披散头发的姑娘在红色的柳棵间一蹦一蹦地跑着。大家惊呆了,不知在叫什么。那是含章,她浑身也是红色的,一蹦一蹦地跑着,像骑在一匹马上。
“含──章──!”隋抱朴放开喉咙叫着,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他的身后紧紧跟着李知常。
他们跑着、跑着,突然身后传来“勾嘎”一枪,含章就倒下了。但只停了一瞬,这个身披霞光的姑娘又重新爬起来,一蹦一蹦地往前跑去。
二槐单腿跪地,瞄着准,又是一枪。那个蹦跳的红色身影一晃,就像红色的柳棵在风中摇摆了一下似的,倒下了......
两个男人跑近了,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
一个星期过去了。四爷爷脱离了危险,但仍需住在医院里。含章腿部受伤,已被镇公安分局拘留。
洼狸镇突然间处于几十年来最惊恐不安的时刻了。街上的人群先是潮水一般,乱嚷乱叫,接着又退回到各自的小巷里。行人在街上碰了面,双目圆睁,咬住嘴唇用力地点一下头,就匆匆地分手。二槐带领民兵日夜巡逻,并在老隋家大院外面加了两个游动岗哨。镇子变得死一般沉寂,鸡狗鹅鸭也缄口不语。这情景又让人想起老庙被大火烧毁的那些日子。只有粉丝工厂的机器依旧轰鸣。但工人们走出厂门小步疾趋,两手抄在衣服兜里,同样是谨小慎微。
四爷爷在市县工作的儿子火速归来,两个儿媳也泣不成声。他们一块儿去找当地公检法部门,郑重地提出对含章要“从重从快”。小学校长长脖吴已经停止正常工作,日夜伏案,正起草一份“案情目击记”。有人瞥过几眼草稿,不甚明白,只记住了其中的一句:“俄尔,鲜血如注。”镇上人异口同声,都说老隋家的小女子这回完了。只有老中医郭运沉默寡言,不愿附和。他评论起受伤的四爷爷,只用八个字概括,说这个人至少得“三年扶体,十年扶威”。
隋见素与哥哥抱朴多次探视妹妹,终于弄清了她与四爷爷二十年前后的一切细节。兄弟二人捶胸顿足,悲愤不已。抱朴让含章好生等待,一切自有办法。抱朴回到家里,专心去写一份“起诉书”了。他知道此举关系到含章的后半生,常常觉得笔杆沉重如铁。这期间见素、知常及大喜、闹闹多次来厢房看他,每次都见他脸色冷峻,奋笔疾书,只得无声地退出。但抱朴并没有扔下公司的工作,相反更加兢兢业业,仔细周到。公司里的所有人见了神色庄严的总经理,都对他更加敬重。镇委领导鲁金殿及高顶街书记李玉明也对隋抱朴再三安慰,情真意切,使抱朴十分感动。他抓紧一切时间写那份起诉书。一天黄昏知常、见素、大喜、闹闹都来了,抱朴展开起诉书,使这四个人大吃一惊:那是没有裁过的几卷大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闹闹找到开头处念了起来,刚念了一会儿就声泪俱下,接着其它三人都哭了起来。抱朴却在屋里不停地踱步、抽烟,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中一闪一闪。念了一会儿,大家都发觉这份起诉书虽是追根溯源,铁证如山,但因为包容的东西实在太多,写得太长,已经不合规范。这样反而救不了含章。大家讨论起来,知常建议只摘有关含章的那一点交给法庭,抱朴同意了。
递上了起诉书,抱朴这才轻松了一些。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待判决了。
李知常多次让抱朴转达他对含章坚定不移的爱情。他说:“含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等她。”抱朴原来担心这个事件也许会彻底葬送妹妹的婚事,这时候听了知常的话,两眼不由得湿润起来。他握住知常的手说:“等她吧,她是个苦命的好姑娘,她会给你建造一个暖和和的小家......”他们在一块儿没完没了地讨论粉丝公司的事情,对未来充满了信心,都认为粉丝工业在洼狸镇重新振兴的日子不会太久远了。李知常决心以此为开端推动全镇的工业,提出了建立化验室、利用地下河等一系列设想。隋抱朴说:“你放手做吧,洼狸镇或许还会有人阻拦你。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自己不阻拦自己。这比什么都重要。我们满身都是看不见的锁链,紧紧地缚着。不过我再不会服输,我会一路挣脱着往前走。哪怕我的胳膊被这些锁链捆折了,两手淌血,我还是要挣脱。没有这股劲儿,就没法在洼狸镇过一天象样的日子。就是这样,知常。”
这个秋天的早晨,一个消息在镇子上传开了:老隋家族里又要有人应征入伍了。抱朴刚听到这消息时将信将疑,后来终于得到了证实。要参军的是刚刚初中毕业的一个小伙子,今年刚好十七岁,叫隋小青。小青的母亲找到抱朴说:“孩子要走了,按镇上规矩该摆几桌酒席热闹热闹,可隋爷爷刚去,含章又在监里,也就免了吧。”抱朴想了想,摇头说:“还是按规矩办吧。小青当兵是件大事,理该摆酒为他送行。多叫些人来,除了老隋家本族的,老李家、老赵家、别家的老人,都该请了来。”抱朴决定这事由他来操办,小青的母亲拗不过,只好依他。抱朴当即让知常去请张王氏来做菜,去叫郭运来赴宴,叫弟弟一起来为隋小青送行。李知常回来告诉说张王氏喝得大醉,于是不得不改请镇府食堂的韩大胖子了。
酒宴是入夜后开始的。这是李其生过世后的第一场酒宴。镇上老人在星空下踏着夜露走来,拐杖捣地咚咚作响。隋小青被酒桌上的老人们喊来喊去,他用脆生生的声音应答着。隋抱朴在灯火下端量着隋小青,觉得他红亮的脸庞简直像苹果一样。见素不能喝酒,只能吃一点新鲜的蔬菜。大喜和闹闹为韩大胖子帮厨,菜上完了,就坐在了桌边。一位白须老人端着酒杯站起来,大家都看清了他是郭运。老人提议大家为平平安安、无灾无难的洼狸镇,为这个脸庞像鲜果一样红的老隋家后代、镇上派出的又一名兵士干杯。大家一饮而尽。气氛渐渐热烈起来,见素让一边闲着的女公务员去大商店取来录音机。音乐声中,有人鼓着掌,欢迎闹闹为大家跳个舞。闹闹几乎没有怎么推辞,就站起来跳起了迪斯科。热烈而奇妙的舞姿使所有人都怔住了,大家屏住呼吸看着。抱朴看着闹闹妩媚的面容、漂亮的牛仔裤,一股热流在周围奔涌起来。他看着,最后揉了揉眼睛,悄悄地离开了人群。
他迎着微风往前走去,不知要走向何方。后来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回头看了看,见是见素也走了来。兄弟两个默默地走着,脚下踏着白色的月光。不知走了多会儿,两个人一齐站住了。
他们的前面是泛着淡淡白光的一座土墙──古莱子国的城墙。他们把背靠在了上面,久久地站立着。见素说:“我知道你在想叔父和妹妹。你心里不好受,就离开了。”抱朴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吸着了烟,说:“我想起了他们。他们今晚如果也在看闹闹跳舞会多高兴。我也想起了别的,想起了大虎、李其生,想起了父亲。有月亮,有音乐,有人跳舞。这是洼狸镇多少年来最好的一个夜晚,可是他们都不在这里。我还想起了我们的公司,我想我分担的责任真是太大了。老隋家的人一下子会变得这么有力量吗?他会对得起洼狸镇吗?不知道。不过我只知道一点点,那就是我再也不会坐在老磨屋里了。隋大虎牺牲了,隋小青要走了。我在想老隋家这些挺好的男子汉,一个一个想了一遍。”
见素握住了哥哥的手,紧紧地握着。停了一会儿见素说:“我这些天老想叔父。我后悔最后没有跟他好好玩。他是盼河里涨水,盼着开船出海,盼不来,就死了。可恨的是有人一听他喊开船号子就嗤笑他......”
“河水不会总是这么窄,老隋家还会出下老洋的人。”
隋抱朴说了一句,向回走去。但他走了一会儿又站住了。他好象在倾听一种声音。见素听了一会儿说:“河水声吗?”抱朴摇摇头:
“河水在地下,你还听不见。”
见素终于听到了。那是老磨在呜隆隆地转着,很像遥远的雷鸣。这就是镇上老人常常讲起的那种声音──老人们讲那些背井离乡的人,比如下了关东的人,半夜里爬起来都能听得见故乡的老磨声,呜隆呜隆的。可是见素此刻仿佛还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河水的声音;看到了那条波光粼粼的宽阔河道上,阳光正照亮了一片桅林。
1984年6月──1986年7月起草,改写于济南、胜利油田、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