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毕业答辩很顺利,我的论文在国家级期刊上发表,但是我不能留校任教了。蒋叶真很顺利地分配到省卫生厅,我却因为背着党内记过的处分到处碰壁,找不到工作。
我从学校搬出来,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地下室,兜里的钱所剩无几,每天三顿饭都用方便面充饥。
我跑遍了省城的大小医院,大医院不愿意用我这种道德败坏的人,小医院用不上我这种专业的人,我着实陷入困境和迷茫。人生都是有终点的,而我却找不到它的方向。
面对前途的迷茫,我不企盼天明,因为黑夜中总会找到北斗星;在没有找到目标之前,我不希望太阳高高升起,因为每一次太阳的升起,都意味着另一次黑暗的来临。人生有多少承诺就有多少负债,有些债是永远还不清的,人生正是在各种债的细节中演绎着催人泪下的故事。人的一生都是在还债的,因为只要活着就要欠下人情,感谢别人又不牺牲自己简直是一种苛求。我们都迁就在复杂的情感中,而使生活渐趋灰色。没有人不在旧传统中受虐,只是在浮华中人们浑然不知。任何个体都无力抵抗观念和舆论的攻击,我们都在无形的压力中生存。
就在我极度痛苦,极度迷茫的时刻,我接到了导师蔡恒武的电话。他说:“庆堂啊,工作有着落了,我把你的情况向北方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神经外科主任穆怀中教授作了介绍,他最近在国家期刊上看了你发表的毕业论文,他对你很感兴趣。另外,穆教授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他不会不念旧情的。庆堂啊,不要灰心,到了北方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好好干,老师盼你早日成为全国知名的神经外科专家。”
我接到老师的电话,当时就哽咽了,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千言万语也报答不了恩师对我的培育之情。我放下电话,内心世界翻江倒海,激动不已,真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最爱的人与我共同分享,然而茫茫人海中谁是我的最爱呢?
第二天清晨,我认真打扮了一番,便坐公共汽车去了北方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夏末的东州市天气格外炎热,公共汽车行驶在环海路上,海滩上挤满了游泳的人。我望着大海心情爽朗了许多。
上午十点钟,我走进了医院大院。院子里看病的人很多,出出入入的,车辆也很多。医院中心是个小花园,走到小花园前,我非常奇怪地被两棵高大的银杏树吸引了,这两棵高大的银杏树,粗壮笔直,银灰色的身躯,活像两把绿绒大伞,直插云霄。那美丽的叶子,就像一柄柄梅花形的小彩扇,翠绿嫩黄,一簇堆在另一簇上,不留一点缝隙。两棵高大的银杏树矗立在小花园中间,像一对相爱以久的恋人,耳鬓厮磨,让人艳羡不已。
在银杏树的荫庇下,我紧张的心情安静了许多,穆怀中是全国著名的神经外科专家,虽然有导师蔡恒武的推荐,我心里仍然紧张得不得了。
我来到神经外科医生办公室,一个四十五六岁的男人正在电脑前查看着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请问穆主任在吗?”
他眼皮慢悠悠向上翻一翻,看都不看我一眼说:“在实验室呢。”我还想问实验室怎么走,但他的傲慢让我欲言又止。
我离开医生办公室,迎面走来一位护士,我问:“请问实验室怎么走?”
“乘电梯到十五楼往左拐就看见了,”护士热情地说。
我乘电梯来到十五楼往左拐,两扇玻璃上写着:实验重地,闲人免进。我根本不理会这几个字,顺着走廊往里走,病理室、标本室、解剖室,最后是实验室。
我从门上的玻璃往里看,一位六十岁左右的白发老教授正在领着几个学生做实验,我判断这位白发老教授一定就是穆怀中,那几个学生有可能是他带的博士生。
我轻轻地敲了敲门,一位女学生穿着白大褂走过来开门问:“你找谁?”
“我找穆主任,我叫林庆堂。”
这时,穆主任似乎听到了我的名字,他慢步走到门前问:“是小林吧?快进来,快进来。”
“穆主任,您好!”我惴惴不安地说。
我随穆主任走进实验室,“小林啊,你先坐一会儿,”他说,“这支猕猴刚刚麻醉,我们准备给他做CT扫描,扫描后咱们好好谈谈。”
“穆主任,这是在做什么实验?”我谨慎地问。
“这几位是我的博士生,他们正在做颈交感神经节脑内移植治疗帕金森氏病的基础与临床研究。”穆主任耐心地说。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穆主任指导几位博士生做实验,这时那支正在做CT扫描的猕猴突然停止了呼吸,几个博士一时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我毫不犹豫地跑上去给猕猴实施人工呼吸,猕猴在我的抢救下渐渐苏醒过来,大家当时被我的行为折服了。
“小林啊,你抢救的不仅仅是支猕猴,你避免了实验的失败和十万元的财产损失,”穆主任高兴地说。
“穆老师,这支猕猴为什么突然停止了呼吸?”刚才给我开门的那位女博士疑惑地问。
穆教授转过头来看了看我,我知道穆教授是有意要考考我,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麻醉过深导致的。”
穆教授欣赏地点了点头。他说:“小林啊,来,到我办公室坐坐。”
我随穆教授进了实验室内的办公室,他给我在饮水机上打了一杯水,让我坐,我毕恭毕敬地坐在椅子上,穆教授坐在我的对面。
“小林啊,蔡教授向我详细介绍了你的情况,我也知道你个人生活上出了点问题,受到党内记过处分,年轻人嘛,遭受点挫折不一定是什么坏事。蔡教授说你是一个在事业上很执着的人,刚才你给猕猴做人工呼吸的行为也验证了这一点,”他点上一支烟接着说,“大脑是人体的司令部,是神经中枢,这就决定了我们神经外科的疾病为高危病种,它具有发病急、变化快、手术难、残废率和死亡率高等特点,因而要求我们神经外科的医生要具有高度的责任心、丰富的经验和精湛的医术。没有临床经验的医生,只能是一本缺章少页的教科书;不敢碰雷区的临床医生,只能是一位会寻医问药的江湖郎中。干我们这一行要特别注重在实践中学,只有不断地总结、不断地提高,努力掌握各种神经外科常见病和疑难病的诊断和治疗,才能为患者解除痛苦。”
我恭恭敬敬地听着。
最后,他站起来说:“好,你去医院人事处办手续吧,我已经跟他们打招呼了。”
穆主任语重心长的教诲让我十分感动,我激动地想,能在这样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身边工作是多么荣幸呀!
院人事处王处长热情地接待了我,他向我介绍了医院的基本情况。
“小林,穆老极力推荐你做他的助手,穆老是全国德高望重的神经外科专家,在全国神经外科领域里,是成功实行脑动脉瘤手术超过一千例的专家之一。他的话院领导很重视,所以我们已经调了你的档案,研究了你的情况,院党委决定录用。你现在住在哪儿?”王处长热情地说。
“我自己租了一个地下室住着呢,”我不好意思地说。
“你先在院里和几个年轻医生挤集体宿舍吧,房子的问题以后会解决的。那好,我现在领你到神经外科报个到吧。”我听了人事处王处长的话心里激动不已。
我跟在人事处王处长的后面,又回到神经外科。我们来到医生办公室,几名医生坐在电脑前正在工作。
“老曲呀,穆主任呢?”王处长问。
这个老曲正是我第一次到医生办公室碰到的那个人。
“哟,王处长,穆主任不在,”老曲站起来说。
“小林呀,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神经外科副主任曲中谦。曲主任,这位是新来的医学硕士林庆堂,是穆主任点名要的高材生。”王处长介绍说。
“欢迎、欢迎!”曲中谦敷衍地说。
我与曲副主任和几位医生握了握手,王处长说:“小林呀,明天你就正式上班吧,这是你集体宿舍的钥匙。好好干,老曲呀,你们忙吧。”说完转身走了。
这时,一位年轻医生自我介绍说:“小林,我叫罗元文,我们住在一起,我领你去宿舍看看吧。”
我说:“好的,曲主任,那我去了。”曲中谦冷冷地“嗯”了一声。
我又和几位医生点点头,便跟罗元文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我一边走一边想,这个曲中谦为什么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让人感觉不舒服。
“元文,神经外科有几位主任?”我谨慎地问。
“目前为止,就穆主任和曲主任,”罗元文热情地说。
我一下子明白了,我是穆主任点名要来的,自然是穆主任的人,曲副主任自然不舒服。我想穆主任和曲副主任的关系不会太好,看来神经外科的人际关系复杂得很,出来乍到还是小心为上。
宿舍里一共四张床,除了我和罗元文以外,另两位一个是心脏外科的,一个是检验科的的,都是硕士,有点像在大学的研究生宿舍。
“庆堂,该吃午饭了,一起去食堂吧,”看我收拾完床铺,罗元文说。
忙活了一上午,早晨只吃了一袋方便面,早就饿了,我随罗元文一起来到医院内的生活服务中心。这里有点像大快餐店,都是套餐,有五元一份的,有十元一份的,也可以单点。中午吃饭的人很多,有病人家属,也有医生、护士,还有院内工作人员的家属。
我买了一份五元钱的套餐,罗元文买了一份十元的套餐,我们俩找了一个空位置坐下,一边吃一边聊天。我主要是想多了解点情况。
“元文,科里有多少人?”我试探地问。
“有两位主任,十五名医生,四十名护士,本来有四名主任的编制,但由于十五位医生里没有能主刀的,所以一直空着两个副主任的编制。”罗元文一边吃一边说。
“那每天的手术只能由穆主任和曲主任两个人做了?”我惊讶地问。
“对,所以穆主任特别着急后继乏人的问题,”罗元文喝了一口汤接着说,“因为他年纪大了,特别希望有年轻人接替他。”
“曲主任不也能带学生吗?”我不解地问。
“但年轻人都是冲着穆主任来的,曲主任是工农兵大学生,水平照穆主任差远了,平均每个月都做死一个,”罗元文轻蔑地说。
我听了以后又喜又忧,喜的是神经外科缺人才,自己有发展的空间,忧的是院里的神经外科在全国知名度很高,看来是因为穆主任的名声大,一个人撑着呢。
吃过午饭后,我借了罗元文的自行车,从地下室把行李托到医院宿舍,就算搬家了。
晚上,我在院门口买了些水果带上,特意去穆主任家拜访致谢。穆主任家就在医院宿舍区,院里的知名专家都住在一座楼内,俗称专家楼。
穆主任家在三楼,我按了门铃,穆师母开了门,穆主任很热情的把我让到了客厅。客厅布置很简单,墙上还挂了一幅颇有禅意的对联:“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师母给我倒了茶,我们坐在沙发上,穆主任从茶几上拿起烟盒抽出一支递给我,我赶紧给他点上火。
“庆堂,蔡教授跟我介绍说,你读研究生时,为研究海绵窦解剖了三百多具尸体,看来你有做好一线医生的基础。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呢?”穆主任深吸了一口烟问。
“穆主任,我准备考您的博士生,想进一步提高自己。”我不假思索地说。
“更重要的是在实践中提高。你别看大脑只有一千克,却是人体中最脆弱的部分,这里血管密布、神经众多,每个部位都与人体各器官神秘地联系着。神经外科就是在这样的尖刀上行走,每一个动作都关系到人的生死存亡啊!”穆主任意味深长地说。
“穆主任,我虽然解剖过三百多具尸体,但那毕竟是死人,我还没有给真正的病人做过一次真正的开颅手术。我希望做您的学生,在实践中多跟您学习。”我非常迫切地说。
“庆堂啊,看来蔡教授对你没看走眼,只要你努力,就一定能成为一名好医生,”穆主任说。
“穆主任,您是怎么走上神经外科这条路的?”我好奇地问。
“我参加过抗美援朝,在朝鲜战场上,我看见一批一批的伤员死于脑外伤心急如焚呀!。那时候我对脑外伤一点也不懂啊,别的科,像骨科、泌尿、胸科、普外我都学过,我都有点办法,可以抢救,甚至麻醉都行,但是脑外科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看着战友们一个个地死去,”他沉思了一会儿仿佛想起了往事,然后喝了一口茶说,“从那时候起,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成为脑外科方面的专家。幸亏我没死在战场上,让我有机会攻克神经外科这块阵地。我从朝鲜战场回来后,就向院党委申请,组织了院里第一个神经外科研究组。那时候西方一些国家不仅对中国实行经济封锁,而且实行知识封锁,我们手里什么参考资料也没有,只能靠自己摸索。没有教具,我们就到乱坟岗子没有人的地方挖骨头,把脑袋骨挖出来,脑袋骨里面全是蛆,很多蛆,一股怪味,回来以后就刷洗、漂白、煮熟,把骨头穿起来做学习标本,虽然条件艰苦,但我们都干劲十足。”穆主任饶有风趣地说。
虽然我解剖过很多尸体,但我听到脑袋骨里有很多蛆,蛄蛄踊踊的,我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不过,我还是被穆主任的故事深深地感动了。
“穆主任,我请求跟您上手术台,我不会辜负您老对我的期望的!”我充满希望地说。我此时的心情就是要下决心成为穆怀忠教授这样的人。
“好吧,两天后,我有一个动脉瘤手术,你和罗元文做我的助手吧,罗元文进步很快,已经可以独立做一些小手术了,”穆主任信任地说,接着他又嘱咐道,“这两天你先熟悉一下患者的情况,多查查房,做做基础性工作,这位患者有一定身份,是市药监局的局长,工作上不要让人家挑出毛病来。”
“放心吧,穆主任,我一定把工作做好,”我非常感激地说。
“好,不早了,你也忙了一天,回去休息吧,”穆主任慈祥地说。
从穆主任家出来,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夏夜的星空是多么的美丽动人,多么富有神秘感,我望着远处的住院大楼,心想,命运之神用岁月的雕刀雕塑了我的灵魂,我注定要用手术刀去拯救他人的生命,这或许是对人生原罪的一种救赎。
天上闪过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无声无息地从夜空坠落,我心灵一颤,觉得自己就是一颗流星,出发了就没有归程。夜色由淡而浓,一辆救护车的笛声打断了我的心绪,我忽然意识到医院就是生死场,我就是与生死打交道的人。
早晨,我来到医生办公室,与罗元文交接,他昨晚值了一宿的班。
“庆堂,一零五床昨晚头疼的厉害,我已经给降了颅压,白天你对他留点心,另外,明天穆主任给市药监局谢局长做手术,这是他的病志,详细情况都在电脑里呢,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就可以让他的家属签字了。我回去睡觉了,睏死我了。”罗元文说完,抻着懒腰走了。
罗元文走后,我认真研究了谢局长的病志,了解了病情以后,我为穆主任做这例手术捏了把汗。这是一个巨大的动脉瘤,有八点五厘米,病人的身份又十分特殊,一旦术中动脉瘤破了,后果不堪设想。我决定到病房看看谢局长的状态。
我来到一八八床,这是一个有卫生间的单人病房,这样的病房在每个病区只有两个。神经外科共有三个病区,一病区收治脑外伤病人,二病区收治脑溢血病人,三病区收治脑肿瘤病人。
我一进病房,只见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正在给病人用热毛巾擦脸。
“大姨,谢局长感觉怎么样?”我关切地问。
“不好,头疼、恶心、呕吐,昨晚折腾了一宿,”妇人忧郁地说。
“这是瘤子压迫的结果,这个瘤子太大了,做得越早越好,”我解释说。
“小伙子,您贵姓?前几天没见过您。”妇人和蔼地问。
“我是新来的,叫林庆堂,给穆主任做助手,”我腼腆地说。
“林大夫真是一表人才,这么年轻就给穆主任当助手,前途无量啊!”妇人一边赞许一边问,“小林啊,手术明天能做上吗?”
“没问题,一会儿我让护士来给谢局长剃头、刮*。”为了消除妇人的顾虑,我用柔和的语气说。
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如天籁般女孩的声音像春风一样飘了进来:“妈,我爸怎么样了?”
我被进来的女孩震呆了,她甜美、纯净,像野百合花一样幽雅清纯,两个大眼睛像早晨草地上滚动的露珠。这双美目虽然是笑盈盈的,但却充满了忧郁。
“林大夫,这是我女儿,叫谢丹阳,是空中小姐。丹阳啊,请好假了?”妇人自豪地说。
“妈,请好了,爸病得这么重,我不能再飞了,”谢丹阳焦虑地说。
我一听女孩的职业便有一种想入非非的感觉。空中小姐是永远与时尚、潮流并列的代名词,这是很多漂亮女孩向往的职业。我冲女孩笑着点了点头。谢丹阳也很职业地冲我笑了笑。我自作多情地感到这微笑是有好感的,因为她那漂亮的脸蛋上有一种特别温柔亲切的表情。
“林大夫,我爸的情况怎么样?手术有危险吗?”她很礼貌而迫切地问。
“手术由穆主任亲自做,你们尽管放心,他再做三百例就满一万例了。等手术通知书出来我再给你们细说,到时候家属要在上面签字的。”我用安慰的口气说。
这时,一位护士进来为病人输液,她一进来就问:“你是林庆堂吧?早就听说来了一位高材生,一直没见过面,还是位帅哥呢,我叫赵雨秋。”说完伸手跟我握了握。
赵雨秋长得像秋水芙蓉一样好看,只是白大褂让她显出了几分冷艳。两个女孩一个艳若百合,一个美似芙蓉,着实让我乱了一阵心绪。
离开病房时,我听见妇人向两个女孩夸我年轻有为,“不知这小伙子有没有对象?”我故意站住听了几句。
赵雨秋却说:“您不知道,这个林庆堂读书时就很*,还害死了未婚妻,现在还背着党内记过的处分呢!”
我听了以后气坏了,真想进屋臭骂这个赵雨秋几句。没想到如此漂亮的女孩竟是个搬弄是非的人。
这时,谢丹阳却说:“我看这个林庆堂未必有那么*,倒是有点老气横秋。”
我听了这话笑了笑,心想被别人议论惯了,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到神经外科着实引起了护士们的注意,特别是十几个没对象的护士,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我一走过护士站,几个护士就唧唧喳喳地议论我。
查完病房又安排护士给谢局长剃头,为明天早上的手术做准备,然后我去了穆主任办公室。穆主任正在看着谢局长的核磁共振片子。
“庆堂啊,去看过谢局长了?”我一进屋,穆主任就问。
“看过了,他现在双目视物模糊,头疼阵发性加重,这么巨大的动脉瘤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过。穆主任,明天的手术我真为您捏把汗呀!”我担心地说。
穆主任点了一支烟慢慢地抽着说:“是啊,我也知道手术很危险,但是不做就更危险。这个巨大的动脉瘤在病人脑中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旦爆炸,病人随时都会死亡。”
“可是,一旦手术失败了,就会有损您的声誉,”我善意地说。
穆主任笑了笑说:“庆堂啊,医生的名誉再重,也重不过病人的生命啊!”
我被穆主任的这句话深深地震撼了,这就是一位医学专家的灵魂。我知道动脉瘤是很容易出血的,出一次血死亡百分之三十,出血两次死亡百分之六十,出血三次就通通死亡了。
“大战当前,说点轻松的吧。庆堂,看见谢局长的女儿了吗?”穆主任慈祥地说。
“看见了,”我羞怯地笑了笑说。
“怎么样?用不用我给你搭个桥?”穆主任半开玩笑地说。
我连忙解释说:“穆主任,我好不容易有了这份工作,还没有一点成绩,没心思儿女情长。”
“我看你小子是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穆主任略微严肃地说,“年轻人应当越挫越勇,总不能因为一点点生活挫折,连幸福都不追求了。”
我腼腆地低下头,沉默不语。小月的死和蒋叶真的离去对我刺激太大了,我几乎失去了追求爱情的勇气。我对眼下的这份工作很珍视,我下决心成为一名神经外科专家。
我说:“穆主任,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去工作了。”穆主任点了点头。
我离开穆主任的办公室,谢丹阳那甜美的笑容掠过我的眼前,这笑容是带着一种诱惑掠过的,我一激灵,心底泛起酸涩的寒意,我为自己的杂念而羞愧,人生可能是由一个个偶然串联成必然的,谢丹阳的美对我来说是个偶然,难道今后还有什么必然吗?我压抑着自己不想女人,但内心还是渴望爱情的,尽管爱情有时可能是盛装下一条发黄的*,但这更让渴望爱情的人想入非非。每个男人都向往过上等人的生活、享下等情欲的,正如尼采所言:“自有人类以来,人就很少真正快乐过,这才是我们的原罪。”为什么我们快乐不起来?因为传统道德的门坎很高,跨不过去就只能摔倒,一旦摔倒很难爬起来的,这就是我们的道德生活。
我一边走一边胡想,却被一个人拍了一下肩膀,回头一看是曲中谦。
“想什么呢?小林呐?”他似笑非笑地问。
“你好,曲主任,没想什么。”我从骨子里不喜欢这个人,只好应酬着说。
“小林呐,你刚来,要积极靠近党组织呀,我可是神经外科的党支部书记,别忘了,你还背着党内记过处分呢。”曲中谦像是抓住我什么把柄地说,说完快步向电梯走去。
我慢慢地看着他上了电梯,心里不断地发紧,我对这个人的感觉特别不好。总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三只眼不断地偷窥别人,心想对这个人还是小心点好。
白天来了很多人看谢局长,有局里的,也有市里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几个副局长分别到医生办公室找过我,问的都是一个问题,那就是手术后谢局长还能不能上班?他们问的口气很恳切,但一看就是心怀鬼胎。我对这些人很反感,但又要保持热情,当然,他们从我这儿得不到什么结果,我想他们大概不敢轻易打扰穆主任吧,因为老人家的名气太大,脾气又耿直,问了也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的。
晚上,谢丹阳来到医生办公室,是我让护士通知谢局长家属来签字的。谢丹阳一脸忧郁地坐在我的身旁,我仔细地给她讲解着这次手术的危险性,讲着讲着她的眼泪已经落到手术通知书上。我停止讲解同情地看着她的脸,那双为父亲忧郁的大眼睛,具有一种让人心碎的美丽。谢丹阳发现我在注视着她,马上擦掉挂在两腮的泪水。
“对不起,林大夫,求你们一定救活我爸爸,我不能没有爸爸,真不知道没有了爸爸,我和妈妈怎么过呀!?”
我被谢丹阳的孝心感动了,真想不到现在还有这么孝顺父母的女孩儿,这似乎与空中小姐的时髦和新潮联系不上。眼前的女孩眼中噙满了泪水,可怜得恨不得倾尽全力拥她入怀,我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我是一个对爱情已经死心的男人,怎么会被一个刚认识的女孩的几滴眼泪就打动了?我心里一边笑自己没出息,一边让自己显得儒雅倜傥而又彬彬有礼,或许是性的吸引吧,对男人来说,性有时比爱更重要。刚有这种想法,我的心猛地一紧,心想,真是个乘人之危的混蛋。
“谢小姐,还是签字吧,做手术还有一线希望,不做手术却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我定了定神说。
终于谢丹阳温柔而坚定地拿过笔问:“林大夫,在哪儿签?”
我指了指说:“签在这儿。”
谢丹阳果断地签了字,然后带着忧郁转身走出门去,给我心底留下微微的酸楚。
谢丹阳刚刚出门,我就听到走廊里传出了声嘶力竭的哭嚎声:“老伴儿呀,你怎么就这么走了,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呐!”
我赶紧跑出去,原来是前两天曲中谦主刀的一个病人突然死亡,谢丹阳正好走到那间病房前,看到这种情景她吓得转身就往医生办公室跑,正好迎面撞上我,她一头扎在我的怀里。
“林大哥,我爸爸会不会也这样?”她哭着说。
我抱着她瑟瑟发抖的身体,怜爱之情油然而生。
赵雨秋等几个护士和医院太平间的老陈头儿漠然地推着平车从我们身边过去,死者家属悲痛欲绝!幽暗的走廊里,死者平躺在白布之下。平车在电梯前等了一会儿,然后众人推着平车上了电梯,走廊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仿佛这些悲痛欲绝的人一下子去了地狱。
谢丹阳还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我轻轻地推开她,她忽然意识到是躲在我的怀里,有些发窘地不知所措。
“没事了,丹阳,回病房吧,”我怜爱地说。
她凝视了我一会儿,羞涩地转身走了。我忽然发现,刚才我是喊了“丹阳”的。爱情有时有一夜之间无影无踪的恶习,但有时侯也是突如其来的。我不知道这种突如其来意味着什么,我也不知道此时的谢丹阳是什么样的心情,但是有一点我是肯定的,可以称其为爱情的东西就是从两颗心的碰撞的那一刻才获得升华的。此时此刻面对谢丹阳百合花一样的背影,我想不起任何甜言蜜语,却想起了海子的一句抒情诗:“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不过,我心中默念的不是姐姐而是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