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副县长候选人终于有了最后的结果,西府县推举了四人,市委只批了两人,白向林和古三和落选,县委组织部长何万勇和三泉镇的柴书记将被交流到外县参加副县长选举。同时,市里也给西府县派来两位副县长候选人。说是候选人,其实是市委下文任命的代副县长,然后建议县人大选举通过。派来的两位副县长候选人一位姓郑,原来就是副县长,这次调西府县任常务副县长;另一位姓赵,是新选拔的,之前是一个镇的党委书记。接待完新来的两位副县长,杨得玉心里很不是滋味。新来的两位副县长都很年轻,特别是姓赵的,才三十六岁,比他要小五六岁,看起来还像个小青年。想到这样的小青年当自己的上司,杨得玉心里更不舒服。同时他也替古三和叫屈。这次谁也看好古三和,认为升副县长是铁板定钉的事。古三和也认为没问题,那天到市里探消息,还认为一切良好,还兴致勃勃跑到市文化馆,找到当书法家的一位老同学,请同学吃了一顿饭,让同学给写了十几幅字,内容都是友谊别留一类的话,准备走时送给县领导和朋友。现在突然没有了,对古三和的打击当然是巨大的,说不定已经躺倒在了家里。因为自己也有一样的遭遇,杨得玉能够理解古三和。他清楚,这个时候古三和最需要的,就是安慰。先打电话到古三和的办公室试探,果然没有人接。将电话打到家里,半天才传来古三和有气无力的声音。杨得玉一下也悲伤起来,竟不知该说什么。但不说也不行,只能充硬汉言不由衷了说,妈的屁,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副县长吗,官多大,都是身外之物,都是别人给的,只有身体,才是自己的东西,才是爹妈给的。只要把身体养好,咱多活十年二十年,把损失的一切都挣回来了。

    古三和的声音哽咽了。杨得玉没听清古三和说了什么,但杨得玉的鼻子也止不住有点发酸,他咬了牙说,xx巴,看穿了,一切都是个狗屎,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咱们今天也做一回陶渊明。你说,今晚是喝酒还是赌博还是抱小姐,兄弟我陪你好好闹一晚。

    古三和半天没吭声。杨得玉说,看来你还是想不开,自己在和自己斗气,肚量太小。

    古三和说,到底是咱们兄弟够意思,今晚把白向林也叫上,我请客,咱们一醉方休。

    杨得玉给白向林打电话,白向林也在家里。原以为白向林会好一点,因为从哪方面分析,白向林的可能性都小些。因为被推举的四个人中,要一个乡镇书记是上面定的,组织部长和古三和都是常委,常委差不多相当于副县,只要淘汰一个人,那就是白向林。不少人都说白向林是陪斩的冤鬼,陪睡的小姐。没想到白向林也很激动,开口便是一阵乱骂,什么喂不饱的狗,撑不死的贼,说话不算数的骗子,受供不显灵的菩萨,吃人不吐骨头的强盗,杀人不见血的魔鬼等等,一切影射漫骂的话都用上了,听起来像神经错乱没有逻辑,但不用细听,句句都能明白,句句都有所指,句句都有深意,几乎是说明了,他是出了力气花了大钱,但力气出在了石头上,大钱扔在了黑洞里。白向林如此狠了骂,杨得玉不但不好附和了骂,甚至有点害怕。这小子,如此抖老底,简直是疯了,简直是不顾后果不要命了,如果再不理智,那就是第二个强子才。待白向林平静一点后,杨得玉说,老白,其实你早应该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能使的武器,人家也都会用。乡镇书记是文件定了的,何万勇是什么人,人家是组织部长,和上面是一条线,你想想,你纵有日天的本事,也没办法和人家竞争。

    白向林说,我当然不和他们争,但别的县报上去四个都批了三个,为什么我们县报上去四个只批两个!明显得是市委那帮杂种日鬼了。

    杨得玉想说如果批三个,那也要和古三和争,但杨得玉没有说。突然想到会不会是白向林和古三和都使了手段,都抱了粗腿,结果是不分胜负难分高下,后台们又谁也不愿让步,最后只好都一刀斩下马。杨得玉感觉此时的白向林有点情绪失控,他想乘机探探这小子究竟抱了谁的腿,使了什么手段。杨得玉说,官场上的事历来就没个定规,关键是你得跟准人拜对神,人和神都很多,但显灵的也就那么一两个,那些小鬼野神仙,只能添乱不能成事,你拜的越多,麻烦就惹得越多。

    白向林长叹一声,说,我也是后悔呀,当时真是鬼迷心窍,病急乱投医,见神就拜,结果是权财两空。

    小子肯定是没少花钱,但又都撒给了野鬼没找到真神。杨得玉想探听一下到底巴结了谁,委婉了问,但白向林一个字都不露。

    穷县,经济不景气,服务业也就好不起来。聚义楼算全县最豪华的一家饭店,但也只是一栋二层小楼。要了一个豪华包间,要服务员把门关起来,三人都说一醉方休,好好喝一场。

    但酒菜还没上桌,便都哀声叹气。杨得玉说,你们已经不错了,好歹也被推了上去,我连边都没沾到,你说丢人不丢人,胀气不胀气。

    白向林说,没推上去还好,推上去又写自传又写施政纲领,折腾来折腾去,把你的心高高地吊在半空,云里雾里一通,然后重重地摔下来,疼你个半死不说,心里还老有一种白白被强xx了一回的感觉。

    古三和说,说起来我最冤,你们二位官没升上,但一直掌握着实权,实惠实际,哪里像我们党办,真正的清水衙门,没钱没权,说穿了就是个宦官丫环,专门侍候人家书记们的,头顶都熬秃了,图的啥,不就是图个升官升职吗?可现在什么都没捞到,真正的白干了。妈妈的,不干了,明天我就提出换个岗位,咱们也掌掌实权捞点实惠。

    白向林说,我也不干了,咱也到组织部弄个管官的官当当,靠山吃山,靠官吃官,遇到升官,首先把咱升上去再说。

    古三和突然瞪大了眼睛说,你怎么能当组织部长,你可别痴心妄想,别北山的兔子跑到南山吃草。我是常委,组织部长的位子早就应该是我的,现在好不容易腾空,你竟敢又和我争,我告诉你,你连一点边都沾不上。

    两人看似闲斗嘴,但决没有一句闲话,都是内心真情的暴露,都是面对面真枪实弹的较量。本来是来喝酒的,本来都是难兄难弟,想不到酒还没喝,就一下又开辟出了新的战场。这样的酒还怎么喝。杨得玉只好当和事佬说,有职有权的位子多的是,何必都盯着那一棵歪脖子树。其实教育局长的位子更重要,财政的大半都用在了教育上,吃皇粮的公家人有一半也是教师,所以说教育局长才是真正的局长,能当半个县的家,所以你们两个也不用争,我给你们分分工:组织部归党委,离三和兄近一点,就由三和兄当;教育局长归政府,离向林兄近一点,向林兄当最合适。怎么样,这下都满意了吧,还不快快过来磕头谢恩。

    白向林说,我没当过教师,怎么能当教育局长,三和兄是教师出身,当教育局长最合适。

    古三和急了,说,你可别在滕书记面前胡出这种馊主意,你也不想想,我是常委,哪个教育局长由常委来当。然后又带了笑说,你一个小小的财政局长,怎么敢挑三拣四不守规矩,惹火了我,小心我在书记面前奏你一本,把你彻底打翻在地。

    再斗下去,还真的要斗起来。杨得玉说,好了好了,别不知足了,再不知足,强子才就是榜样。本来给他换个岗位也不算什么大事,可他咽不下那口气,自不量力要去争,结果怎么样,连个普通人恐怕都做不成了。

    一下都不再说什么,重新低了头哀声叹气。叹一阵,古三和说,查来查去,强子才也没大事,只查出点超标准报销,超标准吃吃喝喝,今天已经解除了双规,让强子才回了家。

    杨得玉和白向林都不知道这事,两人都来了兴趣。杨得玉问,怎么处理,有没有个结论。

    古三和说,怎么处理还没研究,初步结论有一个,主要是吃喝请客花费太大,有一些不符合规定不该报销的报销了,同时也接受了些礼物,现金大概是七千多,烟酒礼物也有一些,折算下来大概一共有一万四五千。

    过了万,严格按法律条文来说,也够上判刑了。交不交司法机关,怎么处理,那就全看县委怎么说了。三人都为强子才惋惜,但谁也不再说什么。

    三人情绪都不好,都叹了气一肚子苦恼,喝酒的气氛也就很沉闷,也没划拳,也没敬酒,闷了头只管碰杯喝。肚没吃饱,酒已经喝下两瓶,三个人都有了醉意。白向林喝水时,将杯子掉在了地上。古三和起身上卫生间时,没勒裤带就走了回来。杨得玉清醒一点,他立即决定散场回家。

    回到家,杨得玉又想起强子才。毕竟朋友一场,他决定给强子才打个电话,安慰安慰,问问还有什么情况。

    打通电话,强子才没料到是杨得玉。强子才感动了说,我犯了事,一般人像躲瘟疫一样躲我,患难见真情,得玉兄你最够朋友,第一个打电话来问我,我确实很感动,我确实得好好谢谢你,听老婆说,如果没有你出主意提醒,事情说不定更麻烦。

    仗着酒劲,一股豪情涌上杨得玉的心头。杨得玉卷了舌头说,你睡了没有,我现在就去看看你,顺便再给你出几个主意。

    去了,强子才又拿出一瓶酒要和杨得玉喝。但强子才老婆也坐了上来,一上来就一肚子牢骚,怨强子才傻瓜,怨强子才鬼迷心窍跟了高一定,又在高一定的指使下和滕柯文闹,结果出了事,高一定却没了招数,屁作用也没有等等。强子才却像煮熟的鸭子,嘴扁了一声不吭闷在那里。埋怨一阵,强子才老婆才问杨得玉知道不知道县里怎么处理强子才。杨得玉说,事情还没有定,但问题明摆着,如果说小,事情就小,如果说大,按法律也够判刑。大和不大,这就要看滕书记怎么看,看他肯不肯放过你。

    强子才和老婆担心的就是被刑事处理,杨得玉这样说,两人更是一阵恐惧。强子才带了哭音说,得玉兄,现在我的事就全靠你了,我也只有你一个真朋友,朋友里面也只有你最有实权,最能和滕书记说上话,你给我在他面前说说,让他放我一马。只要他放过我,不刑事处理,不开除我的公职,我保证老老实实,再不争不斗,平平静静当个老百姓,安安稳稳过个普通人的日子。

    杨得玉叹口气,说,眼前这件事摆在面前,想做普通人也难。

    强子才长叹口气,说,我他妈的真的好后悔。以前只知道争呀要呀钱呀利呀不满意呀,关进那屋子,我才知道一切都是空的,都是身外之物。钱再多,那钱不能保你平安,那钱就是废纸。在小屋子里,这些天我一个人想了许多,觉得人啊,只有不能过平常日子的时候,才会觉得过平常日子最为珍贵。这一回,我是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要躲过这一难,让我做一个普通职工,按时上下班,什么心也不操,我就最幸福了。

    普通职工就那么好当吗,如果你不当官,做普通职工哪个肯要你,又往哪个办公室安插你。杨得玉将这些到嘴的话咽了回去,说,现在要紧的是想办法把事情了掉,事情了掉了,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如果滕书记那里不松口,只要说句按法律办,事情就走向了麻烦的一端。

    强子才老婆压低声音说,杨县长,这回我们全家只有求你了,滕柯文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我想求你好好在他面前活动一下,只要能活动,多大的代价都不怕,花个几万十几万,我都能接受。

    不说滕柯文本身比较廉洁,即使是个贪官,这种情况下他怎么会要你的钱。强子才觉得也是。强子才老婆却说,当然你不能说是我们送的,年关到了,滕柯文也得给上面拜年,他也需要钱,你就说是你给他的拜年钱,如果他收了,你再委婉地说我们的事。是好是坏,他一句话就行,我想他也不会为难。

    强子才也用求救的目光望着杨得玉。这目光让杨得玉无法拒绝。强子才老婆却不停地给他敬酒,好像不答应,就要一直敬下去。杨得玉不禁得意起来。他想,凭他和滕柯文的关系,什么话都是可以说的,为强子才说几句话,从中和解一下,争取从轻发落,也不是没有可能。杨得玉想说他不仅是滕柯文的亲信谋臣,而且是滕柯文情人的保护人,话要出口,还是打住。杨得玉打一个饱嗝,涌上的烈酒又使他英雄胆壮。杨得玉卷了舌说,子才兄的事,我肯定要帮忙,不瞒你说,我和滕书记的关系,不同一般。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不告诉你,但你想想,他情人的事都让我替他去办,你说我们的关系怎么样。

    强子才和老婆一下高兴起来。强子才拉了杨得玉的手不停地恭维感谢,强子才老婆却提了一个小包出来,将包塞到杨得玉怀里,说,这是五万,事情就全托付给你了,如果不够,你就吱声,我再凑点。

    马上拿出这么多现钱,看来他们是准备了要用钱解决问题的,不知他们原先准备要送给谁。不管送给谁,反正这两口子这些年肯定没少倒腾到钱。杨得玉一下有点高兴。和老婆离婚还差几万,本打算要借,但钱这东西,天生就是用来交换的,如果人家没事求你没东西要交换,平白无故借几万也难。这五万到手,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杨得玉拍了胸膛说,凭我的面子,根本用不了多少钱,这点就足够了,如果办不成,钱我也不给他,我如数给你们还回来。

    只要你拿了钱,你就得想办法,你就得出力气。强子才和老婆千恩万谢一番,然后又给杨得玉敬酒。杨得玉已经喝昏了头,来酒不拒。强子才觉得杨得玉再不能喝了,再喝就没办法回家了。强子才让老婆把酒菜收拾掉,说,得玉,咱们好好说说话,也商量一下怎么和滕书记开口。

    杨得玉满嘴大话,吹了牛乱作保证。强子才知道杨得玉是真醉了,再没法商量。但钱他拿了,酒醒了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办。看看表已经半夜三点多了,便扶了杨得玉送他回家。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九点多了。杨得玉一下想起昨晚拿强子才钱的事。四下寻找,装钱的包就放在枕头旁。杨得玉一下觉得有点麻烦。这个强子才,明知他喝多了,还这样做。将包打开,五捆钱都是崭新的票子,用手一拨,哗哗作响。他想,既然拿了人家的钱,就努力试一试,如果不成,就把钱还给人家。

    妻子已经上班去了。烧好的牛奶放在锅里,旁边还放了大半个馒头。这个老婆,眼看要离婚了,好像没这回事,还和以前一样侍候他。杨得玉不禁一阵感慨。也许是她侍候惯了,不侍候还有点不习惯;也许她是以此感动他,让他离婚后一定遵守诺言,每周都能来看看她和儿子,过过家庭生活。杨得玉禁不住一阵内疚。他确实也想这样去做,但事实却不大可能。现在乔敏虽然很宽容,但结婚后他就是她的男人了,哪个正常女人会允许丈夫到另一个女人家里过日子。杨得玉心里又有点难受,觉得自己确实变成了一个忘恩负义没良心的人。杨得玉感觉肚子一下饱了,只喝了牛奶,便去上班。

    打发走几个请示工作的,杨得玉心里老想着强子才的事。本来想好了晚上去找滕柯文,但又觉得跑到家里去说太郑重其事,如果滕柯文还恨强子才,那么就会怪他多管闲事,甚至会猜疑他和强子才的关系密切到了什么程度。如果是这样,必然会影响今后对他的信任。如果在谈公事的时候顺便提起,然后察言观色,能美言就美言几句,不能就算了,倒显得自然而然若无其事。

    淤地坝工程上面要来人检查,因为上面拨的工程款有一半被县里挪用,所以检查时还得多作点准备,这得向滕书记汇报一下。还有洪灯儿房子的事,房子已经装修完毕,合适不合适,不知滕书记想不想去看看,也应该征求一下意见。

    杨得玉给滕柯文打了个电话预约,滕柯文要他半个小时后再来。

    半个小时后准时到达。汇报过淤地坝,滕柯文完全同意杨得玉的想法,表示县里全力接待检查,他和陈县长都出面,全程陪伴检查组。又说房子的事。滕柯文表示他晚上过去看看,然后告诉杨得玉说,洪灯儿的二哥到县城打工来了,有什么事她哥可以照顾她,如果你忙,就不要分太多的精力管她了,如果有事,她会找你帮忙。

    该说强子才的事了。杨得玉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有件事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和您说说。昨天晚上强子才两口子到我家了,两人进门就痛哭流涕,说要痛改前非,还说对不起你,然后要我和你说说,他要登门来向你道歉。我当时拒绝了,但还是觉得向你汇报一下好。

    如何处理强子才,滕柯文有过细致的考虑。当初查处强子才,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不查不处理,下面的人就更难管理,甚至也会不服从调动,跑官要官,不满意就也去告状。另一方面,不处理,他这个书记的权威会一落千丈,人们会认为他软弱,认为他有什么把柄捏在人家手里,所以才退让妥协不敢处理。现在查处了,问题又不大,像强子才这一级的干部,几千元上万元,确实不是什么问题,如果处理重了,人们当然也有看法,会认为是他打击报复,而且心胸狭窄,得势不饶人,把人往死里整。如果对强子才宽大处理,人们反而会有好的评价,会认为他处事公道,不记仇,不徇私,大错就是大错,小错就是小错,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为此,他已经和陈嫱和几个副书记商量过了,大家都同意他的观点,认为既然没查出大问题,就不应该处理重了,给个纪律处分就可以了。现在强子才也认识到了错误,而且要登门道歉,这样更好。要允许别人犯错误,也要允许别人改正错误,改正了,就是好同志。滕柯文的心里也轻松了点。滕柯文问杨得玉觉得怎么处理好。杨得玉一下摸不清滕柯文的意图,但滕柯文没有生气,甚至看不出对强子才有气,这就是个好兆头。杨得玉小心了说,我觉得强子才这人就是糊涂,他也对我说了,说他现在就愿意过普通人的日子,说普通人的日子才是最珍贵的日子。

    滕柯文一下笑了,笑过,又感叹。说,人啊,都是这样,老百姓想的是当了官就好了,当了官又想的是当了大官就好了。人心哪,就是这样不满足。直到失去了自由,才会突然醒悟。那时,判十年刑的想的是判五年就好了,判死刑的想的是判无期就好了。不过他能认识到平常日子好,就很不错了。我是这样想的,双规他,那也是党纪国法不能容忍,也是一个党员应该接受的审查,但审查没大问题,就是好同志。我们并没有免他的职务,他现在还是招商局长,他可以继续回到他的岗位,更努力把工作干好。但不给纪律处分是不行的,因为毕竟有那么多的错误,不处分,干部不服,老百姓也不满意。

    竟然有这么好的结果,杨得玉心里很是为强子才高兴,脸上禁不住一脸喜悦。滕柯文说,我看你很高兴,你们的关系是不是很好,你今天来是不是要给强子才说情。

    如果否认,显得不诚实。杨得玉说,我们在一起工作多年了,他这个人有嘴没心,和我也合得来。昨天他们也真的求我了,我虽然没答应他们什么,但我安慰了他们,我要他们不要怕,我说滕书记我了解,滕书记待人一直很宽厚,滕书记说过要常举刀少砍人,说明滕书记是爱护保护干部的。

    滕柯文说,既然他求你了,就由你来告诉他,要他继续干好工作,立功赎罪,给县里招来几个商人,也证明一下他有真本事。

    如果强子才知道了这个结果,还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杨得玉能够想像到强子才会怎么感谢他。这个人情做的,最顺利,也最有价值。把二十万交给老婆刘芳,离婚的事也就办成了。杨得玉突然想到离婚的事要不要给滕柯文汇报一下。如果不汇报,离婚后消息传到滕柯文耳朵里,滕柯文肯定会不高兴,会觉得不够朋友,这么大的事瞒着他。杨得玉迅速想好了怎么说。但话刚开头,门突然被一脚踢开,咚的一声将两人吓得一下站了起来。

    一个汉子抱了个三四岁的孩子闯了进来,直通通将孩子放到办公桌上,然后像完成了任务,也不坐沙发,却无声地坐在地上,眼睛也不看谁,静静地坐着。

    杨得玉认出是六弯乡的那个村民,好像叫什么水旺。这次带了老婆到新疆摘棉,老婆却跟了别人跑了。水旺当时就闹过,缠了带队的乡长要乡里给他赔老婆。乡长没办法,水旺便用乡长捆行李的绳子上吊,有次差点吊死。回来后,水旺依然不饶,先在乡里闹,后在县政府闹,今天又跑到了县委。杨得玉喊声秘书,几个秘书连同等待向滕柯文汇报工作的乡领导都跑了过来。几个秘书抓了水旺就往外拖。水旺却躺倒在地上,说反正我不想活了,你们把我打死算了。

    滕柯文急忙制止秘书再拖,然后亲自给倒一杯水,递到水旺手上,说,有什么话你好好说,政府就是为大家办事的,如果能办的事,我们绝对不会推辞,而且会想办法给你办好。

    水旺接过水喝一口,刚要开口,突然牛吼一般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杨得玉觉得滕书记这样处理不行,对这种不讲理的无赖村民,如果给点好脸色,他越发来了劲,在县政府闹时,就是好说不行,然后硬拖走的。杨得玉厉声喊了说,起来!七尺长的男子汉,怎么像条死狗,怪不得老婆要跟别人跑,你这个熊样子,狗嫁了你也得跑。起来,起来好好说,你究竟要县里怎么办,你说出个办法,我给你去办。

    水旺抹把泪,说,是你们硬要让我老婆也出去的,本来我不让我老婆走,你们不行,硬逼了让她去,结果她跑了,你们就得负责,就得把老婆给我找回来。

    这他妈的是什么事,让你出去挣钱,你却反过来咬人一口。杨得玉说,老婆是你的老婆,你的老婆你不守着看着,难道要别人替你守着看着。

    水旺说,反正是你们让她去摘棉的,如果不出去,她怎么会跑掉。

    杨得玉说,好好好,就算是乡里让她走的,你说吧,她在哪里,我给你去找回来。

    水旺说,一起摘棉的还有几个河南人,她就是让那个矮个子河南男人领上跑了。

    杨得玉说,你知道河南有多大吗?矮个子男人在哪个县哪个村,你不说具体地址,你让我们到哪里去找。

    水旺说,你们有公安局,公安局那么有本事,她是个女人,怎么连个女人都找不回来。

    滕柯文问杨得玉问没问过当时带队的乡干部,他们有没有一点线索,如果有,就派人去找找。

    杨得玉摇头,说,他是丈夫,两口子就在一起干活儿,跑之前他都不知道,乡干部更是一点都不知情,他说是河南人,还不一定是哪里的人。

    滕柯文说,这就是当初考虑不周,管理不严,带队的乡干部也有责任。咱们这地方穷,女人的见识少,见到外地男人,肯定觉得新鲜有吸引力,当初就应该提醒大家,把预防工作做到前面。

    杨得玉说,陈县长已经批评过了,那个带队的副乡长委屈得直掉泪。你想,丈夫整天跟着老婆,一起吃一起睡都看不住,乡干部又能有什么办法。再说,咱们乡下有不少是包办婚姻,本来就没有感情,更没谈过恋爱,一见外面的花花世界,穿得鲜鲜亮亮能说会道的男人,一个个眼都花了。同样跑掉的还有两个妇女,可人家的男人才算是真正的男人,不哭不闹,只怪自己,哪个也没找政府的麻烦。

    滕柯文叹口气。杨得玉说,这次出去,还有四五个姑娘也没回来。有个姑娘是订了婚的,硬是要嫁一个当地的小伙,其实这个小伙也是来打工的,只不过在农场有亲戚,算长期合同工。这个姑娘是和父亲一起去的,父亲不依,但哭死哭活拉不回女儿,只好向人家要了两万块钱了事。

    滕柯文说,这就是经验,如果明年再组织出去,就一定要告诉大家,谁家的女人谁家管,要大家人人提高警惕,严加防范,乡里再和每个人签个责任合同,这样事情就会好一些。

    滕柯文劝水旺起来,答应县里尽量帮助,如果一有消息,县里就派人去找。但果真和杨得玉料想的一样,水旺得寸进尺,一定要县里派警察现在就带他去找。这时放到桌上的孩子自己下桌子时跌了下来,一下哭闹得让人心烦。堂堂的县委书记办公室,成了什么地方。杨得玉对秘书们说,拖吧,拖出去再说。

    几个秘书刚要上前拖,水旺突然跳了起来,一下从怀里掏出一把杀羊刀,很凶猛地向杨得玉刺来。杨得玉本能地侧身一躲,刀子还是捅在了脸上。

    好在屋里有五六个人,大家一拥而上,将水旺死死地抱住。

    刀不是太大,但杨得玉的左腮还是被捅穿,牙也被捅断一颗。

    送杨得玉到医院时就跟来了许多人,加上各局各科都派人来看望,整个病房一直挤满了人。杨得玉觉得伤口倒不是太疼,心里却让他难受,也让他害臊。堂堂县长助理让一个泼皮村民捅了,而且很快会传播成是因为态度生硬,不关心群众疾苦。他清楚,这次确实出了个大新闻,很快就会传遍全县,甚至全市,成为人们谈论的笑柄,编排漫骂他的素材。真是被得意冲昏了头,古三和当时也在场,发生在县委的事,理应由县委办公室主任古三和来处理,自己竟在一个泼皮面前逞能。真是古人总结得没错:人到得意需静思。可见自己还是缺乏老练,缺乏修养。

    直到天黑尽,人们才陆续散尽,病房也安静了下来。杨得玉起床去小便,发现乔敏远远地坐在走廊的尽头。

    病房里人多的时候,他看到乔敏来过,好像是看了看他就忍不住要哭,然后掉头走了。杨得玉疾步走到跟前,乔敏才发现了他。乔敏默默站起,细看看他的脸,眼睛红了说,多危险,再往下偏一点,就会割断颈动脉。

    水旺就是朝他的脖子上刺的,如果他的头不偏一下,那他肯定就彻底完了。确实是个歹毒的泼皮,想想都感到后怕。但此时的他却有点难堪,虽然县里领导都说他是为了工作,勇斗歹徒,还要给予表彰,但他怎么都觉得这不是件光荣的事情。想说几句表示愧疚的话,但大半个嘴也被包着,动一动都有点困难。他用手揽了她的肩,费了力小声说,小敏,从今以后,咱们就正式是夫妻了,谁都不用怕了,走,到病房去。

    病房的灯光亮一些,杨得玉看出乔敏哭过。到底是最爱的人,妻子刘芳却没掉一滴眼泪。杨得玉心里一阵感动。他扶了让乔敏坐到病床上,然后对刘芳说,你回去吧。

    刘芳眼里有了泪花,欲言又止,最后表情很复杂地走了。

    乔敏摸摸他包着的脸,问疼不疼,他嘴不动用气流发声说,麻药还没过,不疼。你是不是守了一下午,快回去吃饭去吧。

    乔敏坚持守着他。扶他上过厕所,又坐在床边守着。他觉得应该告诉她马上就可以离婚了。他示意她往前凑凑,待她凑过来,他小声说,我马上可以办离婚手续了,等几天我的伤好了,咱们就外出一趟,旅行结婚。

    她问是不是刘芳已经签字了,杨得玉觉得签字肯定没问题,便点头说签了。她高兴了紧紧捏住他的手,悄悄说,也许是老天嫉妒我们了,才把你捅了一刀。你放心,你脸上的伤疤再大,我也毫不介意,永远一样爱你。

    他感觉脸上不会留太大的伤疤,再说男人有胡须,伤疤也不会太明显。他开玩笑说,也许是老天嫉妒我太漂亮了,所以才让我变丑一点,和你般配一点。

    乔敏在他手上掐一下,然后将手伸到他怀里挠他。看到他因笑扯动伤口捂了脸,才意识到不能让他笑,最好也不让他多说话。

    刘芳送来了饭。见杨得玉和乔敏亲密地凑在一起,便无声地将饭盒放到床头柜上,然后说,吃饭了。

    这个刘芳,真是缺心眼儿。杨得玉指指自己的半个嘴,示意她将饭拿回去。刘芳拿出一个小勺,说,我喂你都不能吃吗?

    杨得玉用气流说,我的嘴都不能动,你让我怎么吃。

    刘芳问那你吃什么。杨得玉要她回去,不要管了。刘芳在旁边站一阵,收起饭盒走了。

    刘芳走后,乔敏便出去买来几盒牛奶,用吸管挤了给他喝。喝过牛奶,杨得玉感觉不但肚子不饿了,精神也好了许多。想想今天的事,觉得应该把让强子才照旧工作的事告诉强子才,也让这小子早点高兴高兴。杨得玉要乔敏给强子才打个电话,要强子才来医院一趟。

    强子才很快来了,而且是两口子一起来的,还提了两盒营养液一类的补品。

    强子才并不问怎么伤的,可见连窝在家里的强子才都知道事情的经过了。谁知强子才刚坐下,却说,听说你是为救滕书记才负的伤?得玉,这回你可是重臣加功臣了。怎么样,伤得不要紧吧。

    为救滕书记负的伤。杨得玉问强子才是听谁这么说的,强子才说,到处都这么说,你还要谦虚呀。

    妈妈的,还不知要传出多少种版本,演义出多少种笑话。杨得玉不知该怎么回答。觉得还是先说正事。杨得玉说,我挨了一刀,但给你办了件大事。我为你的事去找滕书记,才碰上了挨了一刀。但一刀没算白挨,在我的要求下,滕书记答应让你重新工作,仍然当你的招商局长,戴老罪立新功。

    强子才有点不敢相信,问是不是开玩笑。杨得玉说,你知道我是怎么和滕书记说的吗?

    强子才摇摇头。杨得玉捂了半边脸小声说,一是你的东西起了作用,二是我费尽心机分析了形势和滕书记的心理。你猜我是怎么分析的。

    强子才再摇摇头。杨得玉说,我冒了惹恼他的风险直言相劝,我说,人们传说强子才是得罪了你才被查的,问题不大却严重处理,别人会说打击报复,会说滕书记心胸不宽。如果从宽处理,人们就会说滕书记秉公办事,该查就查,该放就放。最后滕书记问我你说该怎么处理,我说双规是一个党员干部接受组织审查的形式,并不是刑事拘留。没大问题,就应该让他继续工作。滕书记同意了我的意见,要我通知你继续工作,但县委要研究给你个纪律处分。

    强子才牢牢抓住杨得玉的手,摇几下,说,我现在浑身轻松得像要飞起来了。患难见真情,我强子才这辈子绝对忘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