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流动的星河

  某些幽微的记忆再度触动,

  我才想起,这些年来,

  竟未曾找着适当的机会,向他道谢。

  刚开始注意到阿麦,并不因为他是系上公认的金童;而是因为他身边抢眼亮丽的玉女。没过多久,玉女离弃了阿麦,和他最好的朋友坠入情网;偏那男孩也是个金童。

  阿麦受到双重打击,辉煌逐渐褪色。

  其次系上的聚会,阿麦和玉女不可避免的相遇了。玉女如同穿花蝴蝶,满室的笑语人声,彷佛都供奉着她。只有阿麦,不说不笑也不动,伫立在角落里,二手一灭的香烟头,像是藉以维持着生命力。层层烟雾中,是一双被痛楚焚烧的眼眸。

  我静静待在另一个角落,冷眼观察着这段不堪的心情。

  橘子刚上市,兴冲冲提了一袋,在球场边坐下,场内的篮球比赛交锋正激烈。我们这群女生,像捧着一句爆米花看电影一样雀跃,争先恐后拨开橘子皮,特殊的芳香气息流泻在空气中。我拈起一片放进嘴里,阿麦正运球奔向这边的篮框,轻舒猿臂,眼看就要漂亮得分了!可是,他的动作突然停止,以一种非常奇异的眼光盯着我看;我的喉头被哽住,咽不下也吐不出,憋成滑稽的模样,直到篮下三秒钟的哨音尖锐响起,我才得以顺利吞咽,未酿奇祸。

  比较熟识以后,向他兴师问罪,不料他也是理直气壮地:

  "我真不敢相信,竟然有女生一边吃橘子,一边看我打球?!"

  神情语气犹存孤芳自赏的意味。

  大四那年的系运,秋高气爽,在小得刚刚好的运动场上热烈展开。班上男生原本就稀少,像阿麦这样身手矫捷的,几乎成了十项全能。而我们这些女生,在铅球、铁饼齐飞的场地里,组成义勇拉拉队,随着阿麦冲锋陷阵。

  沙坑旁有个已毕业的学长回来探班,他叹了口气,对我们说:

  "想当初,阿麦还是咱们系上的金童呢!"

  今非昔比的暗示太过明显。阿麦起跳,而后跌落在沙堆里。

  那时,玉女又陆续发现了第三个、第四个金童;阿麦也在情海怒涛中几度沉浮。

  而我们这些当初在球场边吃橘子的女生,对阿麦来说,是恒长温暖的;有时感激起来,他便冲着我们叫"兄弟"。

  阿麦从沙堆翻身爬起,试着跳第二次、第三次,跳出好成绩。他已不是镀金的童子,拥有千疮百孔却依然柔软的心灵,他只是个凡夫俗子。

  我们在飞扬沙土中,嘶哑地吶喊着加油。他是我们的兄弟。

  全班到金山露营,分组烹饪晚餐,太阳沉进海底,天空泛着紫色。

  我们这组炒了盘色香味俱全的辣子鸡丁,只是辣得太离谱。阿麦捧着碗流窜而来,不免食指大动。我们和他谈条件,若要吃就得吃完,一边忍着笑,把大半盘倒进他的碗里。他猛扒一口,顿时脸红脖子粗,青筋贲暴,我们大笑,连忙夺他的碗。

  "不行!兄弟对我这么好,我要吃光。"他护着碗退后。

  "不行啊!"我大叫,拔腿便追。

  我们在紫色沙滩上费力奔跑,又嚷又叫,浑身气力都耗尽,跑的人不知为什么跑,追的人不知为什么追,只是一前一后瘫在软绵绵的沙上,揉着肠子笑。

  冬天刚到,我在话剧社指导老师的帮助下,自编自导一出舞台剧。从来,社里强人辈出,我在他们眼中只是安静柔弱的女孩。初挑大梁,不仅自觉惴惴难安,更引起极强烈的反弹。

  "她怎么可能?"这样的质疑听多了,反而把我的意志逼得坚强。于是,认真地,一点一滴开始策划;强人们却联合抵制,群起杯葛,使我的人际关系面临空前困境。

  当我极需援助,而社内几乎无人配合,于是,我去找阿麦,希望他演出男主角。

  男主角是个亡命天涯的通缉犯,和相爱的女人逃避追捕,在一次意外巧合中,绑架了女人昔日的同窗好友。我把剧情讲给他听,他听完以后告诉我,实在很想帮忙,但他要准备预官考试。那时,也是他不如意的日子,眉毛低低地压着双眼,他的信心,他的勇气,在此一举。

  "所以,预官考试对我太重要了。"

  好吧。我微笑地说,那没有关系,你好好地考试,一定会考上的。

  舞台剧的策划仍持续进行,只是在演员的寻找上布满荆棘。时常,已经预定的事,突然莫名其妙被取消;尔后,在那些冷冷带笑的眼光注视下,我必须隐忍着,加倍艰辛的执行。所幸,身旁始终有贴心的好友,不懂戏剧,不是社员,只是支持我去做我想做的事。于是,如同过河卒子,不能退缩,我的信心,我的勇气,在此一举。

  那夜,放学以后,我仍留下来影印剧本;装订的时候,阿麦不知从那里走来,穿件暗绿色大外套,早来的寒流中,显得萧瑟。

  "嗨!阿麦!几天没见你了。"我匆匆打个招呼,不愿把焦虑传递给他。

  没有响应。

  我抬起头看他,没有笑容的一张脸,有些古怪。

  "你好吗?怎么了?"

  "我有事想跟你谈一谈。"他说。

  连忙收拾好东西,向溪边走去。走的时候我想,他没有答应是对的。他是个养鸭人家的孩子,质朴良善的本性始终没有改变,不该让他搅进混乱复杂的人事,不该把他推上真假难分的舞台。

  我们在溪畔石板地坐下,对岸的中影文化城高悬水银灯,正在赶拍夜戏,偶尔看见晃动的人影,听见含混的吆喝。

  "演员找好了吗?"阿麦问。

  我摇头,把尚存余温的剧本抱在胸前,使自己暖和一些。

  "我想了很久,我应该帮你的忙。"

  "可是,可是你的预官啊!"

  我突然词不达意,只觉得着急。

  他叫了我的名字,慢慢地说:

  "我把预官跟你赌上了。"

  我看着他,不能说话,转开脸,有些温热的东西漫流着,涌进眼里。

  蓦地,我看见,天上的星星或是对岸的灯火,全落进溪水,荡荡漾漾,成为一条流动的星河。

  阿麦加入以后,我们开始排戏,因为社里不愿替我们借固定场地排演,只好如同流动摊贩,空教室、操场、溪边,除了厕所,校园内每处都充当过我们的舞台。逢到雨天,一群人得搭两个小时的车,到我家排戏。在愈来愈紧迫的时间里,因为工作伙伴们相处融洽,倒也挺能苦中作乐。

  即将演出的某个午后,我和几个朋友正绘制宣传海报。话剧社社长,一个暴躁的女孩,像枚引爆的火箭,冲进餐厅,掀翻桌子,踼倒椅子,劈头劈脸便破口大骂。未曾经历这等阵仗,我和我的朋友都傻住,不能反应,也听不懂她的咆哮。餐厅里一片静寂,所有男生女生都屏息地睁大眼。

  没有搭档的独角戏,究竟是要词穷的。女孩叫骂完毕,站立片刻,十分无趣地悻悻离去,气势与来时大不相同,彷佛有些仓惶。

  我弯下身,在朋友协助下,扶起桌椅,走出餐厅。推开门,忍不住颤抖,朋友过来拥我,疼惜又担忧,她的眼睛红红的。

  "没事了。"我说:"只是,天太冷了。"

  阿麦在当天下午找到我,他说:

  "她凭什么这样欺负你?太过分了。"

  我说她也是受人撩拨的,现在不见得开心。

  "你不能一再让步!"

  我并没有让步,该做的事纵然阻力重重,还是做了。

  "我不需要也去敲桌子砸板凳吧?"

  "你一点也不需要。"他笑起来:"可是,那一定很精采。"

  因为这些事,我才看见真正的朋友,我告诉他,这已经够珍贵了。

  奇妙的是,话剧社强人们态度转变为倾力支持,主动去接洽一切演出事宜。于是,灯光亮起,活动中心满是坐着站着的观众,完成一场悲欢离合的演出。我混夹在人群中,把手掌拍红了。

  这一次把不可能化为可能,也是我生命中最初最好的演出。

  只是一直没仔细想过,那些由阻碍变为推动的人们,心里的想法。

  毕业以后,我继续念研究所,仍留在校园。与话剧社的人原本就无恩怨,事过境迁以后见面,更可以云淡风清的寒暄招呼。在一次重提往事中,说起排戏时的纠葛。

  "后来,我们才知道,你原来也有恶势力的。"

  阿麦,是我的恶势力。大约就是那个寒冷的下午,和我谈过几句话,他知道我对那些人与事,根本一愁莫展。于是,他把自己装扮成舞台上慓悍的模样,直捣黄龙,恶狠狠数落那些人的不公平。

  "如果要找麻烦冲着我来,我最喜欢麻烦!"他指着曾经横眉竖眼,此刻瞠目结舌的女孩:

  "我警告你,不要再找她的麻烦了。"

  一直都不知道,他做了这件事。

  古人相交,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他在溪边答应我的时候,便已插上两把刀,打抱不平的时候,只是把刀插得更深一些。

  当我无意中得知这件事,阿麦已在东部服兵役,他输掉了预官。

  我并不相信社里的人是受了阿麦的恐吓才改变态度;但我想,阿麦的举动,或多或少让他们对"公平"二字有所省思吧。

  阿麦退伍以后,工作有了着落,寻得一份安定情感,娶得如花美眷。我把他演戏时的大小剧照交给他的妻子收藏,面对年轻的自己,他激动着,不知所云。而我觉得羞愧,与他相比,我为朋友做过的事,太少太少了。

  好友结婚,我们去北斗参加喜宴,与阿麦夫妻相逢。阿麦已升格做父亲,提起小阿麦的眉飞色舞,是一种陌生而美好的神情。

  宴后,阿麦驾车送我们去彰化搭火车。行驶在黑夜的高速公路上,像滑进一场沉静的梦。阿麦突然叫唤后座的我:

  "你看那些灯!"

  路旁的花圃挂着一片又一片的灯,车窗外,形成璀璨地,一条流动的星河。

  某些幽微的记忆再度触动,我才想起,这些年来,竟未曾找着适当的机会,同他道谢。

  也许,下一次吧!

  下次再见面,也许,我会向他说,谢谢!而他正为精力旺盛、兜圈子跑的儿子手忙脚乱,没留神听见我的话。但,一点也没关系,我搂抱笑着跑过来的小阿麦,下巴轻抵着他细软发丝,诚心诚意的感谢,生命中所有过往的瞬息。

  太阳坠海以后,沙滩仍旧是紫色的吗?

  冬天的夜晚,潺潺流过的星河,是否依然闪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