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马人的荒原

    这里是乌图美仁南部荒原,这里从未有过人烟。1955年,来了第一批支边的移民,在这里牧马屯田,一晃就是四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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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个牧马人,他是我的父亲。当晨光又一次来临,荒风鼓荡无边的乌图美仁,宁静的高岗上便冉冉升起他的身影。他瞩望远逝的马群,凝视古老的雪山积水,看到一代又一代奔腾的蹄潮,汇聚成岁月的皱褶,编织在自己脸上,就已经是惊人的风蚀地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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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起沙漠北进的时候,昔日的家园已经荡然无存了,只有三棵青杨摇晃满身的翠绿,诉说生命不死的故事——那个满脸胡子茬的汉子,抱着死于沙暴的女儿对人们说:那棵树是女儿种的,就把她埋在树底下吧。于是女儿的血肉,流入根茎,流入躯干,流出一树媚亮的女儿绿。每年春天,青杨再度绽绿的时候,汉子就会来到树下,浇上一担水,深情地说:女儿啊……就这样,又有了两个女儿之死,又有了两个父亲的埋葬,又有了两棵青杨的媚绿,又有了两个生命的延续。他说:知道了吧,孩子,荒原上的每一滴绿,都是我们的女儿,都是生命的喂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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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起有过这样的日子:雪豹袭击骒马群,奔逃的途中,儿子翻身落马了。雪豹戛然止步,舔舔他,又一次舔舔他,在脸蛋上舔舔他,然后,一跃而去。儿子七岁的记忆里,顿时嵌入雪豹温暖的舌头。

    4

    他想起篝火——牧马人的晚会,除了美酒,还有情歌。那时候的美酒都是醇的,那时候的情歌都是真的,那时候他要把自己献给豪情的诗歌,但想来想去却只有两句:美丽的姑娘王玉兰,一听到狼叫就往我怀里钻。是的,是这样,狼嗥声里,他亲了一口就把王玉兰亲成媳妇了。他说:记住啊孩子,我和你妈的红娘,是那只呼唤孩子的母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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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起饥馑的三年自然灾害,打猎队的枪口已经对准前方,三只火狐狸坚决不跑,蹲踞在高地上翘头指天对着太阳。刹那间他们掉转枪口,朝着对不起荒原的良心打了一枪。他说:孩子啊,记住,需要清醒的时候必须先让自己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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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起了雪灾中的西羌牧狗,驮着儿子回到家的情景:五十里路,西羌牧狗,驮了儿子五十里路。儿子的小马群,全部死了,儿子已经冻僵了。西羌牧狗,为了驱寒,毛发雄厚,驮着儿子往家走……他说:儿子啊,你跪下,她是你的恩人你给她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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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起那次转移草场的远足,路过干涸的乌图美仁大河床,突然就有洪水了。马群不跑,层层叠叠在滩头伫立,嘶鸣着不跑,因为身后是帐篷,主人一家还在睡觉。等他被轰鸣惊醒,十六匹骏马已经是水中行船了。他哭啊喊啊,他知道自己是马群的保护神,应该有神的样子,就毫不犹豫地扑向了猛水,救起母马再救起公马,救起十六匹骏马。相依为命,人与马的荒原,早已没有高低贵贱的荒原,把一个牧马人的全部价值,定位在马群的平安上。荒原,不朽的荒原,因此而遍地生长人性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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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起儿子上学去了,不是背着书包而是背着行李。从此他就有了怨愤:你这个西羌牧狗救了命的,你这个雪豹舔过脸蛋送过温暖的,你这个在枣红马的阔背上摇大的,你这个在女儿绿的青杨下识了字的,你这个和你的父母一起听过狼嗥的,你这个被马群守护在洪水之外的。你呀你,你为什么不朝自己的良心开上一枪?——你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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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个牧马人,他是我的父亲。我曾经许多次告诉他:来吧,父亲,这里是北京,这里有繁华。父亲回信说:你去问问你妈妈。我沉默不语,因为已经不能了,石碑后面,妈妈已鲜活成一丘亮绿,那是苍茫漠地里,奔马来潮时的一座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