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钟秋筹拍的电视剧终于到了开拍的日子,万事俱备,在水边山庄搞了一个很隆重的开机仪式。邀请了方方面面的领导,省里的,市里的,郊县的,电视台的,反正能请的,该请的,都请了。来了许多记者,塞了无数红包,到第二天,报纸上,广播电台,电视台,全是有关电视剧开拍的报道和花边新闻。老王忙得不亦乐乎,鼻头上总是冒汗,又总是用一块很粗糙的手帕去擦,结果把鼻子都擦得发了炎。有关包装宣传之类的事情,钟秋一般都懒得过问,她不过问,但是又很在乎,因为今天的影视界,宣传差不多已经成了第一位的东西。如果不会大张旗鼓的宣传,没有天花乱坠的吹捧,无论拍摄出多好的电视剧,都别想卖出去。眼下的电视剧市场正在走入一个怪圈,电视台并不是非常认真地调查收视率,尤其是地方电视台,购买播放权,主要是看宣传,宣传说好,就买,推销人员善于公关,要害人士打点得愉快,就成交。

    过路接到参加开机仪式的请帖.颇有些犹豫和惊慌,没几天,老王又打电话过来,他仍然没有一口答应,也没拒绝。这时候,他的太太李冬青已从德国进修回来,过路做贼心虚,怕太太看出什么破绽,为李冬青忙里忙外,百般柔情万分恩爱。李冬青只当是小别胜新婚,也没往别的地方想,她是个事业型的女人,毕竟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感觉良好得不相信自己已经回到中国。她看什么事都有些不顺眼,嫌家里乱,嫌宿舍区脏,嫌马路上人多,嫌中国电视屏幕上出现的外国人,不像她所熟悉的外国人。刚回来的那几天,她处处感到不顺心,把女儿从自己父母那里接了来,小姑娘似乎并不是太喜欢她,她已经习惯了没有母亲的生活,一下子让她和外婆外公分开,反而有些不习惯,因为外婆外公很宠她,不像李冬青那样动不动就讲规矩。在国外的时候,每当看见别人的小孩,李冬青就有些思恋自己的女儿,尤其是看到有些在国外定居的中国人的孩子,德国话比中国话说得还好,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羡慕,总觉得要是自己的女儿也能这样多好,回国见了女儿,兴致勃勃地想教她说几句德语,女儿根本就不肯认真学,倒是看了电视上的德国鬼子,行纳粹礼,一学就会:“嗨,希特勒!”

    快到日子,电话又来了,这次是钟秋亲自打来,告诉过路一个消息,黄文因为已经接了别的电视剧任务,不能参加这边的开机仪式,因此希望他作为编剧,最好还是能去捧个场。钟秋知道过路的妻子刚从国外回来,让他带着老婆女儿一起去,在水边山庄住上一夜。过路便和李冬青商量,他一听说黄文不去参加开机仪式,胆子陡然就大了起来。

    李冬青生来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一个人在德国时都寂寞死了,刚去德国时,还有一两个德国男人喜欢异国情调,试图和她调情,后来大约看她不是那么开放,保护自己的贞操,就像保护什么稀世珍宝似的,就又去找别的中国女人。李冬青虽然从不肯承认在德国有什么不好,然而事实上也说不出有什么太好,真要好,她也用不着回国。现在有这么个机会,她很愿意去凑凑热闹。过路原来想推托的借口,是太太刚从国外回来,不想和老婆分开,现在既然是让带着太太去,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因为人多,那天是坐一辆大客车去,过路早早地就带着太太和女儿到集合地点。尽管在德国待了很长一阵,李冬青容易晕车的毛病,仍然没改变,早到集合的地方,可以早上车,占个好位子。可惜他们太早了一些,到了预定时间的半个小时以后,人拖拖沓沓还没有到齐。负责清点人数的杨卫文一遍遍地数着,每数一遍,就一本正经报出还缺几个,终于到了只缺一个人的地步。所缺的这位是电视剧中的二号男主角,他不来,这车还真没办法开。二号男主角是一位北方演员,人昨天就到了,今天说是去看朋友,老朋友难得一见,活生生地把时间给忘了。这边久等不来,只好四处打听他朋友的电话,拨了无数个有可能性的电话,终于问到了这位朋友的手机号码,然后一遍遍地接着拨,总算通了,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接了电话,问是谁,有什么事。

    二号男主角匆匆坐出租车赶来,火烧火燎地上了大客车,连声向一车的人道歉。大家等得已经失去了耐心,没一个人愿意理他。过路的女儿临开车,又要去上厕所,她这一带头,引起连锁反应,你来我去,又耽误好一阵。杨卫文气势汹汹地说:“早干什么了,现在才想到上厕所。“大家都不理睬,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不过是跑腿的,而且脑子肯定不好使,因为他数起人来,永远是从头开始数,数过了一遍,紧接着就呆头呆脑地数第二遍。到正式发车的时候,已经比原来预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李冬青气得直摇头,说要是在国外,这么耽误别人的时间,非打官司不可。邻座的人不知道她是刚从国外回来,觉得她说话太夸张,回过头来,瞪了她一眼。

    开机仪式短得不能再短,也就是发布一个消息,拍几个电视镜头。领导从大到小,挨个说几句祝贺的话,然后散会,然后吃饭,然后走人,各奔东西,又一次匆匆往家赶。

    很多记者赶来赶去,就是为了发条消息,领个红包,个别擅写花边新闻的,捉贼似的拉住男女主角,胡乱套几句话,回去再抄一些别的资料,便可以敷衍成一篇报屁股文章。

    反正现在有传真机,上班的时候,趁领导不注意,取一个稀奇古怪的笔名,往各家晚报发传真就行,能用就用,不能用,扔了也不可惜。新闻发布会以后,热闹一时的水边山庄,顿时像电影院散了场,冷清了许多。除了剧组人员,该走的都走了,过路夫妇因为安排他们第二天要给演员上一次课,被作为特殊嘉宾留了下来。

    钟秋为了剧本中的一些局部小问题,到过路的房间里跟他商讨,谈完了,便和李冬青聊,说一些德国的事情。钟秋去过法国,去过意大利,还去过西班牙,就是没去过德国。李冬青因此和她大谈德国在欧洲的特殊地位。她觉得从文化的角度来说,德国人和法国人是最优秀的,法国是个充满艺术的国家,而德国却充满了哲学。过路在一旁插嘴,说一个国家充满了哲学,这太让人感到生畏。李冬青说:“德国人的哲学是不让人害怕的。“过路说:“算了吧,我读书的时候,听到黑格尔的名字,脑袋就疼。”

    在闲谈中,钟秋提到过一次黄文,幸好只提到了一次,过路当场有些不自然。他知道黄文这张嘴是没有遮拦的,很显然,她已经把他们之间的事情,告诉了钟秋,因为钟秋的表情里,似乎有一种故意回避的意思。钟秋走了以后,女儿已经睡着,李冬青进浴室洗澡,谈兴未尽,一边洗,一边把过路喊了过去继续说话。她问了一些和电视剧有关的问题,又很随便地问女导演钟秋今年究竟多大年纪,问完了,同样很随便地问着,跟他一起合作的女编剧年龄多大。过路心里七上八下,说自己只管写本子,没心思管人家多大岁数。李冬青笑着说,她没有什么别的意思,用不着瞎紧张。

    过路说:“我怎么紧张了?”

    李冬青已经洗好了,擦干了身子从浴缸里出来,过路想动手,李冬青严肃地打开他的手,说自己刚洗干净,不许瞎碰。于是过路也脱了衣服,跨进浴缸洗澡,一边洗,一边奸笑着对正在穿衣服的李冬青说:“别穿了,省得待会再脱。“李冬青说:“我就知道今天你会不怀好意,告诉你,我今天太累,还是改日子吧。“过路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自从德国回来以后,李冬青对房事,向来是来者不拒,只要过路敢于挑战,她就勇敢地坚决奉陪。过路不知道她这是在德国太压抑的缘故,只当她是受了西方现代思潮的影响,女权意识抬头。李冬青离开了浴室,过路情不自禁地胡思乱想起来,他想起正是在这个水边山庄,就是在这栋楼里,自己和黄文一起度过了几天疯狂的日子。那疯狂的几天里,过路很快活地堕落了一回。

    过路放了一浴缸热水,将自己的身体痛痛快快地泡在里面。李冬青久等不见他出来,便到卫生间里来刷牙,见过路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说:“你只管慢吞吞地磨蹭好了,我反正是要睡了。“过路说:“怎么了,你是不是已经等不及?“李冬青很有些来火,满嘴的牙膏白沫朝他啐了一口。过路知道又要说他在影视圈里学坏了,果然她漱完了嘴,悻悻地说:“你现在已经越来越不学好,这样下去,我不许你再在影视圈里混。”

    第二天,过路夫妇为演员们上课,李冬青先讲。她给大家粗粗地讲了讲德国当代的电视,因为在这方面自己没什么研究,也只能谈印象,而印象又恰恰是最靠不住,事实是她在德国很少看电视。匆匆谈完了德国电视,李冬青又给大家说中国戏曲对西方的影响,她所以要谈到这么个话题,因为知道他们正在拍摄的电视剧中,有中国戏曲的成分。

    她的演讲完全是学究的一套,报了一堆大家都不知道的洋名字,最后重点讲到伏尔泰所写的《中国孤儿》,这个剧本是根据《赵氏孤儿》改编的,它的伟大意义在于,在此之前的西方和中国有关的戏剧中,扮演中国宫廷嫔妃的女演员,无一例外地穿着西方贵妇篷开如伞的大圆裙,而表现中国的场景,到处都是法国的道具,《中国孤儿》也许是西方第一部试图真实再现中国社会的戏剧,伏尔泰看了演出以后,曾感觉良好地宣称,观众会发现他们是在中国北京,而不是在法国巴黎观看这场戏的演出。

    除了钟秋之外,没一个人在听李冬青讲课。地点是在一个小会议室,大家围着一个圆形的会议桌,正对着过路夫妇而坐的,恰好是钟秋。过路注意到钟秋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她的表情让他想起了黄文嘴里的烟味。由于过路自己不抽烟,对别人嘴里的烟味十分反感,和黄文无论怎么癫狂,绝不亲吻,因为他实在不喜欢黄文嘴里的烟味。过路觉得女人不应该抽烟,或者说觉得钟秋不应该抽烟。李冬青忘记了时间,侃侃而谈,过路坐在那百无聊赖,便想象自己和钟秋发生关系的可能性。既然他已经背叛了一次,再堕落一回,又有什么不可以。他觉得钟秋如果能像黄文一样开放就好了,说老实话,在钟秋和黄文之间,他更愿意选择钟秋,这不仅仅是因为钟秋比黄文漂亮,主要还是因为钟秋比她更有女人味。过路发现自己对钟秋确实存在着一种非分之想,他意识到自己无论和黄文还是和妻子,在做爱时,都会有意无意地想起钟秋。

    正式拍摄的第一场戏,剧情是戏中戏,女演员们排演《王魁负敫桂英》,正排演到“报捷“一场戏。这时候,王魁赴京赶考,中了状元,背弃桂英入赘相府,他有些内疚,想到敫桂英是妓女,和自己的身份已不相符,于是硬了硬心肠,派人带了几百两银子,另附休书一封,送到鸣珂巷妓院。玉魁的休书上有诗一首:比翼连枝愿已乖。

    休将薄幸怨王魁,只因憔悴章台柳,怎向琼楼玉宇栽。

    对于王魁来说,几百两银子,已经足以对他们的过去做一个了断。妓女们不知道是送了休书,只知道桂英交了好运,一个个跑来向她恭喜祝贺,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她们不知道桂英此时的内心痛苦,不知道她是强掩悲哀,硬作欢笑,把那几百两银子看了又看,数了又数,好不羡慕。桂英遭此背叛,已经有了寻死的念头。钟秋喜欢这场戏的内涵,当背叛发生时,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变得非常丰富,她没有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没有怨天尤人,只是很平静地怪自己命不好。妓女们在她房间里没完没了地说笑,这时候的闹和她心中的静,形成巨大反差,这种反差构成了很好的戏剧冲突。

    钟秋对女演员的表演很不满意,无论是敫桂英,还是其他妓女,所有的表演都不到位。虽然过路在给演员上课的时候,很突出地讲过古代的妓院,和现代的妓院有什么不同,但是这些女演员除了叽叽喳喳疯疯癫癫,怎么也达不到钟秋的要求,最后没办法,钟秋只好再调过去的戏曲片,让大家重新观摩,一边看,一边作提示,不管怎么说,敫桂英只是个普通的烟花女子,不能演得像《桃花扇》中的李香君,像秦淮八艳那样大义凛然是不对的。拔高常常会把一场很好的戏弄坏,扮演敫桂英的演员,必须在细微处下功夫,譬如当那些妓女叽叽喳喳地在她房间里闹,她就会在心里设想:“是呀,我怎么可能去做状元夫人呢,我做了状元夫人,这些姐妹们日后来找我,状元郎的脸面往哪搁。”

    当年王魁落难在妓院中,那时候他的身份,和妓女差不多平起平坐,现在身份发生变化。

    敫桂英会想,王魁负心是不对,然而他的负心又是很正常。王魁因为自己中了状元看不起敫桂英,敫桂英因为王魁中了状元,看不起自己的姐妹。看不起自己的姐妹,当然也意味着看不起自己,所以,敫桂英决定要死,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对自己绝望。

    钟秋一再向演员说明,在《王魁负敫桂英》这个戏中,“报捷“是场重头戏,它的地位仅次于后面的“情探“。对于那些跑龙套的女演员来说,这场戏看似简单,其实并不好演,原计划一个下午就可以拍好,结果整整花了两天时间,对于剧组的服务人员来说,这却是场有趣好玩的戏。“报捷“中演众妓女的,是省戏剧学校的学生,这些女孩子平时一个个感觉良好,衣着时髦,说着带港台味的普通话,根本就不把打杂的剧组服务人员放在眼里。她们的眼里只有导演,只有男一号女一号,现在连个普通的妓女都演不像,被钟秋像熊什么似的一遍遍地教训,正好被别人当笑料。制片主任老王是剧组服务人员的总头目,他手底下一帮打杂的,除了新来的杨卫文,差不多都是跟他后面干了好几年的老腿子。在剧组里混,许多事都得兼职,必须是多面手,譬如司机小熊,开车之外,还得打灯光,而负责道具的朱海,同时也是电工和木工,并且时不时客串几个镜头演群众演员。又譬如老巩,她整个就是剧组的老妈子,不仅要为大家做饭烧菜,还要帮别人洗衣服。最杂的就要算杨卫文,从陪老巩去买菜,到为剧组买手纸,只要是能想到的事,只要是可能做的事,都叫他做。拍戏期间,整个剧组住在一家很破的兵营里,部队早就撤走了,现在属于县人武部代管,改造成了一个招待所,条件依然有些艰苦,平时很少有人去住。除了主要演员和导演,大家都睡那种大统铺,一个房间起码放上五六张床,还都是上下铺。就像演员喜欢和演员聚在一起一样,在剧组中打杂的这帮人,也喜欢聚在一起。到了晚上,有时候,几个人便由老王带头,躲在一起打扑克,来些不大不小的输赢。

    小熊想起白天拍片时的情景,一边抓牌,一边大骂那些戏剧学校的女孩子都是笨蛋,说她们一个个的脸蛋看上去倒像那么回事,可惜就是不会演戏,又说其实根本也不用导演费心去教,最好的办法,是把她们通通打发,送出去真做了妓,一个月的客接下来,演什么像什么。和小熊打对家的是朱海,他笑着说:“你小子一肚子坏水,打发人家去做妓,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当嫖客是不是?“小熊反唇相讥,说:“你不要说我,还不知道谁一肚子坏水呢。就说你今天对老巩使的那眼色,别当我没看见。“朱海说:“我使什么眼色了,你小子可别坑我害我,人家老巩可是老王的人,兔子不吃窝边草,我哪能干这种不道德的事。老王,你说是不是?”

    老王做出光火的样子,说:“你们这些小狗日的,别跟我没规没矩,专门寻老子的开心,都胡扯什么,什么老巩是我的人你的人,下次谁再这么说,我就跟谁翻脸。”

    杨卫文一直在旁边看打牌,帮朱海数钱,他呆头呆脑地突然插嘴:“老巩不是做过妓吗,干吗不让她演?”

    大家被他说得一愣。老王白了他一眼,很严肃地叫他不要瞎讲。小熊却乐了,笑着将手中的牌扔出去,一本正经地说:“阿文说得不错,是可以让老巩演个角色,人家可真是有过实践经验。不过阿文,这话对我们说没用,得去和你二姐说,二姐说行,这就行了。“老王连忙打断小熊的话,说:“你别乱出馊主意,又害他挨骂,这呆子少一根筋,说不定真会去瞎说。“杨卫文听了,有些不乐意,撅着嘴说:“你才是呆子!“小熊和朱海被他委屈的样子逗乐了,笑着说:“对对对,老王才是呆子,就去和二姐说,马上就去。”

    剧组的年轻人,不知怎么中了邪似的,都跟着杨卫文喊钟秋二姐。不知不觉,这称呼就固定了下来。自从有了杨卫文,大家多了个捉弄对象,凭空添了不少乐趣。剧组里谁都可以欺负他,他反正脑子不好使,有时候被别人寻了开心,自己懵里懵懂,也不明白怎么回事。他最恨别人说他呆,别人说他呆,他便要千方百计地报复别人。于是老王赢钱,杨卫文在替朱海付钱的时候,故意少付了一块钱,而轮到朱海赢钱,他就偷偷地从老王那里多拿一张。连续做了几次这样的手脚,老王终于发现了,板着脸撵他走,不许他在一旁看打牌。朱海和小熊看老王是真的急了,也就劝杨卫文离开。

    杨卫文百无聊赖,时间还早,他毫无睡意,便到隔壁的隔壁找老巩说话。老巩忙了一天,这会正躺在床上休息。杨卫文大大咧咧地就进了房间,一起合住的几位女宾,有的已经脱了衣服,穿着三角裤短汗衫上床睡觉,见他这么冒冒失失地进来,吓了一大跳,不过,很快缓过神来,因为大家的心目中,杨卫文反正就是这样,脑子里面少一根筋,天生长不大,跟他急没用。杨卫文很神秘地走到老巩面前,像小学生告密一样,把头凑到老巩耳朵边,轻声说:“老王他们这会正在说你坏话,他们说你当过妓。“老巩一时没听清楚,杨卫文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足够响亮,连邻床的人都听见了。

    老巩立刻很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她装着没听明白杨卫文说什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好在杨卫文自己又迅速把话题转开,他的用心很简单,不过是借机会攻击一下老王,现在目的既然已经达到,他便又毫无心机地和老巩说起别的事。在剧组中,老巩也许是唯一不会欺负杨卫文的人,而杨卫文也从来不捉弄老巩,像刚刚说的那句话,在杨卫文看来,不能算是捉弄,因为他的目的,是阴损老王,是想让老巩恨老王。老巩也不觉得杨卫文在捉弄自己,和杨卫文一样,老巩也是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女人,明显要比正常人缺个心眼,只要他们俩在一起说话,大家就觉得好玩,就忍不住要笑。果然,这两个人很严肃地谈起一件十分没趣的事情,他们说的事情没趣,可是谈话的方式很有趣,两个人都很认真,都一本正经。这两个人实在是天生的一对。

    人们都说老王对弱智情有独钟。在同一个剧组里,能找到两个像老巩和杨卫文这样脑子不太好使的,也算是个独特的人文景观。老巩今年差不多快四十岁,有着非常戏剧性的经历。她原来是安徽大山里的一个农民,结婚不久,丈夫喜欢上了别的女人,便把她交给了人贩子,结果她被卖到江苏苏北,在打拐中被解救,送回原籍,她丈夫不认她,说她已经做了别人的女人,还回来干什么。老巩想想也是,也觉得自己罪不容赦,便鼓足勇气又到外面的世界来混。她既然已经被卖过一次,所以在外面闯,也不怕再碰上人贩子。

    老王是在三年前一次拍片过程中,认识老巩的。那时候,老王和朱海还有司机小熊,一起去安徽看外景。他们在两省交界处,找了一家看上去还算干净的路边店,大大咧咧地停下车,人还没走出去,两个花枝招展的小姐立刻冲了上来。有关路边店的种种传闻早就听说过,老王他们怕宰,装腔作势地说自己是派出所的,而老板一眼就明白他们的心思,拿出价格表来,直截了当地说吃饭多少钱,住宿多少钱,要小姐陪多少钱,不要小姐陪又是多少钱。朱海正色说:“我们怎么会要小姐呢,瞎说什么,光吃饭。“天色正在黑下来,老王他们点了几个菜,喝啤酒。老板又上来招呼,好言好语希望他们住下来,说这样可以把这顿饭钱,全部算在住宿费中。老王对四下看了看,说这还算干净,真住上一夜也无妨,便问老板有没有正式的发票。老板笑着说:“这年头,没有正式发票,怎么能混饭吃,跟你说实话,我这无论是税务,还是公安,都摆平的,要不然我做什么生意。几位老板,你们绝对放心,在我这干什么都行。“朱海和小熊看老王已经动心,就力劝他住下来,他们反正走南闯北,明知道这路边店弄不好就是个黑店,藏污纳垢,真住下来,又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歪,他们毕竟是三个大男人,不怕别人怎么样。

    吃完饭,三个人被老板送到楼上,楼上就两个房间,每个房间里两张床,三个人都不愿意一个人住,怕一个人会有意外。老王叫老板把另一个房间里的床,搬一张到这边来,这样虽然挤,三个人睡一起,心里踏实。老板有些不乐意,老王大方地说:“钱照算,你有什么不乐意的。“老板一听,立刻喊小姐上来搬床,不一会,安顿好了,又安排他们洗脸洗脚。一切差不多结束了,剩下最后走的是一个胖胖的小姐,她赤裸裸地说:“我们正好有三个人,三位老板想不想快活一下?”

    老王连声说:“不要,不要。”

    胖小姐也不硬推销自己,扭身就走,临下楼,说:“我们就睡在下面,有什么事,喊我们。”

    老王又是连声说:“没有事,没有事。”

    三个人中,小熊胆子大一些,笑老王也没必要紧张成那样。老王说,他是有些紧张,谁知道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这种地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楼下姑娘们叽叽喳喳正说着什么,有一位时不时地还在哼歌,好像是故意唱给楼上的人听,一个小时以后,楼上的三个人开始觉得无聊,想睡觉太早,不睡觉也没事干,小熊自嘲地说:“我们没胆子干事,喊姑娘上来聊聊天,总可以吧?“老王很严肃地说:“我告诉你,不要没事找事,你以为姑娘聊天就不要钱。“小熊听他这么一说,直叹气,说:“老王呀老王,你就是舍不得一个钱,花点钱,又怎么了。”

    一直不开口的朱海也赞成喊姑娘上来聊聊,三人于是说好,光聊天,绝不再往前走,往前走就要出事,今晚以不出事为原则。楼下的姑娘大约早料到会有这步棋,闲着也是闲着,一喊就上来,大家互相介绍,很快就成熟人。老王到这时候,干脆挑明他们的身份,说自己是出来看外景地,另外也附带着找个把演员。照例这种身份一亮出来,女孩子的眼睛都会发光,但是胖姑娘对老王的介绍似信非信,她指着她们当中年龄最大的老巩,笑着说:“你要找演员,正好把我们这位'巩俐'带走。“她大约是觉得自己的话很幽默,格格格笑个不停。老王他们不知道什么意思,跟着一起笑,后来才知道只不过是因为老巩也姓巩。

    老王这人平时没什么幽默感的,可是那天竟然也说起笑话,很认真地说:“像'巩俐'这样的大牌明星,我们可不敢用,也用不起。”

    朱海和小熊没有料到,那天老王不仅说出了自己身份,还鬼使神差地给了每位姑娘一张名片。更没有料到,那个被同伴戏称为“巩俐“的女人,后来竟然真会按图索骥,根据一张名片,堂而皇之地找到了老王。“巩俐“的年龄已经不小,老王喊她小姐喊不出,叫了她一声老巩,从此大家都跟着叫,这称呼就固定下来,这个被叫作老巩的女人突然心血来潮,认定老王一定是个救风尘的主,冒冒失失地找他来了。原来她在路边店里早就待得不耐烦,因为姿色长得实在不怎么样,加上又是笨嘴笨舌,天生不是竞争拉客的料,每个月挣的钱还不及另外两位姑娘的十分之一,三天两头要挨老板的骂,骂了不算,还打她。老板打女人很刁钻,他专门捡胃那个位置出拳,打的人喘不过气来,打得人不想吃东西。有一天,老巩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对于路边店的老板来说,这种事情很简单,走人,自己找地方堕胎去。

    老王也没想到结局会这样,好在他是老江湖,遇惊不乱,很漂亮地就把这件事情摆平。他很严肃地问她为什么转业改行,刚刚堕过胎的老巩,毫无保留他说出自己的想法,她说她在外面含辛茹苦,也就为了多挣些钱,将来老了有个依靠,而在路边店干活,饭虽然有的吃,可就是挣不到钱。偶尔来几个扔钱的嫖客,总拣年轻漂亮的姑娘,好事坏事都轮不到她头上。天下乌鸦一般黑,她做过好几家路边店,路边店老板脾气都差不多,你拉不到客,就是没本事,没本事,老板就不会喜欢。老王仍然一脸严肃,问她有没有跟老板睡过,老巩吃惊居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她想不明白地问老王是不是一定要回答。

    老王不说话,他的一本正经的态度,让老巩觉得这样的问题显然是必须回答。她玩小聪明绕了个弯子说:“老板从来就不付钱,他就是白睡觉,在他店里干活的女人,他都要睡,睡了,又不给钱。”

    剧组里正好缺一个烧饭的厨娘,老王想把这差事交给老巩,又担心她不要有什么性病,这不是什么闹着玩的事。便带她去检查身体,老巩的身体像牛一样结实,检查下来,什么都好,什么都正常,什么病都没有。老王在妇科那一栏上反复研究,还是不放心,又带她去另一家医院,检查结果仍然一切正常,于是老巩便成了剧组的厨娘,接连几个戏拍下来,俨然成为当然的剧组成员,每次搭班子成立剧组,都少不了她。朱海和小熊知道老巩的身份,也知道老王的用心,有时候开玩笑,刚露出点风声,老王就板脸,老王说:“你们不要瞎想,老巩这人不容易,她没做过那事,人家在路边店里只是烧烧饭。”

    在老巩到剧组当厨娘的半个月后,有一次,老王板着脸,很认真地找她谈了一次话,问她当年接客,最多的时候,是多少钱,最少,又是多少。老巩被他问得有些不好意思,坦白说,所谓多也只有一次,那是一个很厉害的老头,事后给了她四百五十块钱。说到少,真有不给钱的,譬如镇干部,干完了,让她跟老板要钱,老板自然不会给钱,因此一分钱也没有。老王说:“你不要说这些,就说一般情况下,是多少钱。“老巩不明白老王为什么非要问得这么细腻,认认真真地想,老老实实地回答。她告诉老王,通常开价是两百,还到一百五就可以成交,而没生意的时候,其实一百也行。老王沉思了半天,很沉重说:“那好,我就出一百五。”

    一百五是老王出的第一次价,到第二次,这价格便往下降,因为他已经是回头客,应该打折。老王完全以一种生意人的态度,非常谨慎地来处理这件事情。他很巧妙地使自己成了老巩唯一的定期客户,而且理直气壮地一次又一次要求打折,从最初的九折,很快下降到了五折。尽管他有充分的把握,知道自己即使不花钱,也可以让老巩就范,但是他不愿意这么做。作为大权在握的制片主任,老王有许多获得女人的机会,但老王不屑于那么做。亲兄弟明算账,他觉得自己毕竟是文化人,不应该变得和路边店老板一样无耻,变得像乡镇干部一样蛮横。老王的老婆自从乳腺癌手术以后,对性爱已经没有多大乐趣,老王对她也没什么激情。老巩虽然也是快四十岁的女人,然而她对于老王来说,毕竟还年轻,家花不香野花香,更重要的一点,由于老王每次都是花了钱,花了钱,尤其是花了自己的钱,办事就认真,认了真,就有一种特别的趣味。

    没人和老王顶真,也没人想戳穿他的把戏。第一个真正目睹事情真相的是杨卫文,他到剧组没多久,不仅发现了老王和老巩的秘密,而且很漂亮地捉了一次奸。杨卫文天生有一种包打听的本领,凡事只要让他知道一点蛛丝马迹,不探个明白绝不罢休。他是偷听壁角的高手,专门发现别人的隐私,有什么坏事别想瞒过他。有一天,他早早地就躲在老巩的床下,十分耐心地等待着事情的发生,结果老王和老巩寻欢作乐的一举一动,都在杨卫文的监视之中。床板吱吱咔咔地响着,事后,老王像上馆子一样付了钱出去,杨卫文从床底下像只猫似的突然钻出来,一下子站在还没有把裤子系上的老巩面前,差一点把她吓晕过去。老巩说:“我的小祖宗,你快把我吓死了。”

    杨卫文很恶毒地说:“吓死你也活该,我就是要吓死你。”

    老巩叹气说:“我和你无怨无仇,你干吗要吓死我。”

    杨卫文笑了,他让老巩赶快把裤子穿好。老巩不急不慢地穿着裤子,杨卫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着她终于把裤子穿好。他的脸上洋溢着得意之色,老巩有些不太明白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像哄小孩一样地求杨卫文,要他千万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因为老王不止一次威胁过她,要是把他们的事情抖露开了,就别再想在剧组里当厨娘。老巩很喜欢厨娘这个差事,她不愿意由于杨卫文嘴快,就丢了自己的差事。杨卫文到剧组还没有几天,和老巩已经混得很熟,他一本正经他说:“现在已经有把柄落在我手里,什么时候我高兴,就说出去,你信不信?“老巩对杨卫文还不算太了解,不知道他只是吓唬自己,白白地担心了许多天。杨卫文从来是有嘴无心,老巩这人不让他感到讨厌,因此他根本就不准备把知道的事情说出去。

    杨卫文很快就发现老王并不是老巩的唯一客户。他注意到她不声不响,偷偷地和人武部招待所的看门人也有了一腿。杨卫文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很兴奋,因为发现别人的秘密,永远是他最大的乐趣。看门人是个瘸子,他干那事的时候,喜欢把一条瘸腿就势搁在床上,另一条好腿站在地上,一边干活,一边嘴里还同时哼着小曲。精明过度的老王显然一直蒙在鼓里,总以为老巩已经改邪归正,找到如此称心的工作以后,再也不会去理会那些想寻花问柳的男人。他不知道老巩只要别人肯给钱,很轻易就会把他的警告,不顾一切地赶快忘到脑后。钱对老巩的诱惑实在太大,而且还不仅是钱的问题,有男人能看中老巩,也意味着对她自身价值的肯定。这种肯定让她感到做人的实在。女人一旦堕落过,就没什么廉耻可言,老巩总是情不自禁地就回想过去,情不自禁地又陷入到当年路边店拉不到客的尴尬境遇中。那时候,她根本就不是那些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们的对手,等待她的只有羞辱和失望,现在这种竞争已经不复存在,和过去相比,事过境迁,老巩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

    随着电视剧一集集地往下拍,老巩的生意也开始逐渐增加。很多预想不到的男人,正悄悄地成为她的客户。在拉客方面,老巩仍然缺少天赋,她知道自己不善言辞,因此只要是和男人单独相对,除了脉脉含情地看着别人,像花痴似的等着别人勾搭她,别无妙着。她只会守株待兔,随时准备松开自己的裤带,流露感情和公开谈价格一样直截了当。她的力气常常用错了地方,男人不会都正经,也不会都不正经,有些道理,老巩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愿意花钱买笑,有人觉得花钱有意思,也有人觉得不花钱才有意思。剧组的男人,心里大都明白怎么回事,真能看上她动她脑筋的人,却是微乎其微,因此,老巩除了只能在剧组之外发展客户,还必须有一个贵人相助,帮她一把。

    真正让老巩生意火爆起来的人,是大家都觉得不起眼的杨卫文。杨卫文不仅善于发现别人的秘密,而且是个天生的皮条客。天知道他怎么就无师自通,成了老巩出色的经纪人,他到剧组不过一个多月,便很熟练地为老巩做成了好几次生意。杨卫文成了老巩命中的贵人,他轻而易举地拉到第一笔生意,促成了人武部招待所看门人的儿子和老巩的好事。看门人儿子姓洪名强,实际比杨卫文年龄还小一些,是那种典型的乡镇上的二流子。他在镇上的一家新开业的工厂里做工,知道这边在拍电视剧,一下班就到老子这来混,坐在门房里,看着进进出出的男女演员,脑子里全是一些不太好的念头。这一带民风有淳朴的一面,也有穷山恶水出刁民的一面,因为远离主要交通干道,色情业暂时还没有渗透到这来,然而潜在的市场已经形成。

    在父亲的门房里,洪强不知不觉地和杨卫文熟悉起来,认识没几天,就缠着杨卫文带他去见老巩。任何人和杨卫文在一起,都会产生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杨卫文总是很轻易地就解除了别人对他的戒备。洪强绝不相信像自己这么聪明的人,有可能受到杨卫文这种呆子的骗,一开始,他并不相信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真有杨卫文所说的那种好事,也不相信自己的瘸子父亲已捷足先登,和那个叫作老巩的女人勾搭上了。直到随着杨卫文真去见了老巩以后,他才发现原来不用出国,不用跑到资本主义那里去,美好的事情一样能呈现在眼前。洪强本来就是胆大妄为之徒,这种事他那不学好的爹都能干,他没任何理由不能干。他也不嫌老巩年龄比自己大,更把结婚不到一年的新媳妇置之脑后,当下就与老巩说好了价钱,又讲定办事情的时候,必须由杨卫文站在门口替他们站岗放哨。乡下人办事喜欢直来直去,而直来直去,正好符合杨卫文和老巩的心思。这样的荒唐事,真得有人站岗放哨才行,偏偏杨卫文就愿意干,他不只是愿意干,并且非常称职。

    洪强在镇上有一帮不学好的狐朋狗友,大家都不想学好,苦于没有不学好的机会,现在机会突然从天而降,纷纷前来找杨卫文接洽。杨卫文每次只收十元钱的服务费,这费用包括拉皮条还同时兼站岗放哨。随着电视剧的拍摄日程一天天往前走,招待所门前形迹可疑的人也越来越多,杨卫文俨然成为一个铁面无私的人物,人们出自于各式各样的目的,纷纷向他讨好,但是无论是在收费方面,还是排队前后的次序上,他都不给予任何通融和照顾。由于老巩在剧组中还有许多事要做,她每天得烧三顿饭,还得洗两大盆衣服,因此过于繁忙的接客任务,她显然承担不了。在如何控制数量方面,老巩不喜欢零打碎敲,她不喜欢一天固定只接几个客这种过分僵硬的服务形式。她提高效率的办法,是三天接一天客,而这一天是敞开接待,来多少接待多少,只要他们愿意在外面排队等候。

    杨卫文和老巩的合作可以称得上是天衣无缝。他们丝毫也没有耽误剧组的任何工作,恰恰相反,因为精神愉快,加上有人热心帮助,他们的工作反而比以往更加出色。剧组成员发现菜肴的味道大有长进,因为那些热情的嫖客悄悄送来了最新鲜的蔬菜鱼肉,而且主动参与了烹饪活动。一个善于爬墙头的愣头青,公然带着两个人,在晚上溜进百货店,将放在那展销的一台洗衣机偷了出来,偷偷地送到招待所。毫无疑问,在百货店里潜藏着内线,而这内线必然是在招待所门口排队的嫖客之一。白天,剧组成员浩浩荡荡地去外景地拍戏,这时候,正好是老巩接客的大好机会。浩浩荡荡有人走了,又浩浩荡荡有人来了。不明真相的群众发现招待所门口总是有人进进出出。

    钟秋把招待所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当作是前来应聘的群众演员。剧组在这安营扎寨的第二天,她就让老王贴了一张布告在大门口,招聘拍摄群众场面的演员。钟秋对于拍摄群众场面总是缺少一种信心,因此不得不把群众场面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后推。纸显然是包不住火的,终于有女人打上门来,对着招待所的传达室破口大骂,口口声声说招待所现在已经成了公开的妓院,拍戏的女演员都是妓女。围着看热闹的人,足以拍摄最大规模的群众场面。剧组的清白形象,顿时受到了严重的污染,不难想象,这种事将越传越离谱,越编造越传奇。很难用文字来表达钟秋的盛怒,因为她没办法想象,就在自己的剧组里,会出现如此荒唐的事情。她不相信由于一个女人的不要脸,竟然可以弄出那么大的动静。钟秋对老王大发雷霆,责怪他不应该把老巩这样不明不白的女人,弄到剧组来。新闻界将会爆炒这样的事件,到时候,人们记住的,不是钟秋拍摄的这部电视剧,大家感兴趣的,是关于这部电视剧如此奇特的花边新闻。

    老王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作为制片主任,他碰到过各式各样的尴尬事情,但是没有一桩比这更棘手,更让他下不了台。男女之间,发生些意外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剧组从来就是出风流韵事的传统场所,是流言蜚语的滋生地。在过去,老王总是以局外人的身份,非常从容地处理这些纠纷,而现在自己已经成为当事人,成为让人议论纷纷的嫖客之一,钟秋显然意识到了他的所作所为,她流露出来的那种鄙夷的神情,让他觉得自己的老脸简直就没地方搁。他们已经合作了很长的时期,他从来就没做过这么让她失望的事情。过去曾发生男演员在拍戏过程中,偷偷溜出去嫖妓的事件,不仅是嫖了,而且东窗事发,结果老王不得不到当地的派出所去领人。至于男人或女人因为吃醋,跑到剧组来吵来闹,这样的吵闹经常发生,处理类似的纠纷,对老王来说易如反掌。

    现在老王必须挥泪斩马谡,毫不手软地将老巩从剧组中清除出去,不管她是不是愿意离开。事已如此,老王知道已经没有办法再留她,他觉得她一定会依依不舍,然而事实证明,真正依依不舍的,却应该是他,老巩满不在乎的态度,大大出乎老王的预料。

    在谈话的时候,她不仅没有流露出任何留恋,恰恰相反,她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可以用来告别的借口。也许她觉得无论是老王,还是剧组,都有恩于自己,在她困难的时候,他们接待了她,因此,她舍不得离开他们,是怕别人说她忘恩负义。现在好了,一切已经不成为问题,既然剧组已经不准备要她,她便打定主意留下来,在小镇上快快活活地做她的女王。刚刚过去的经历,充分增强了她的信心,现在,不再担心找不到工作,更不担心会没有男人喜欢她,她将义无反顾地在堕落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真正让老巩感到舍不得的,是她不得不和杨卫文分手。杨卫文让老巩成为剧组中最耀眼的人物,她的名气甚至比女一号主角都大。现在,他们这对最佳搭档将不得不被拆开。没有杨卫文相帮着拉皮条,没有他相帮着维持秩序,接下来的一切,起码不会像过去那样趣味盎然。有些活儿若离开了杨卫文还真不行,杨卫文的作用,不只是在于他能拉客,关键在于可以使得整个活动充满了戏剧性,这是一幕幕非常有趣的喜剧,而杨卫文是天生的喜剧演员,他的表演如鱼得水,挥洒自如。正像老巩舍不得杨卫文一样,杨卫文也有些舍不得她。虽然老王有意将杨卫文一起开除,但是钟秋并不同意,她的理由是就事论事,既然偷偷地卖淫的只是老巩,那么开除她一个人就行了。事实上,她对杨卫文参与拉皮条的事情,将信将疑,她不相信杨卫文真有别人说的那种能耐。

    “如果他真有这样的本事,我们剧组中倒是出了一个人才,以后推销片子的时候,说不定还能让他派派用场,“钟秋对杨卫文表现出了明显的偏袒,这显然不是因为他们现在沾亲带故,而是她觉得把过错,一古脑地往头脑明显不太好的杨卫文身上推,似乎不太公平。拉皮条固然不对,那么如果是嫖客又怎么样。钟秋不无挖苦地对老王说,“问题是谁把这个女人弄了进来,我听说这女人过去就干过这种事?”

    老王避重就轻,叹气说:“这我有责任,当时的确没把好关。”

    钟秋说:“一颗老鼠屎,坏掉一锅粥,剧组中怎么能用这样的女人。”

    老王连声说是,一个劲地点头。无地自容的老王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结束这种令人尴尬的谈话。他也知道自己的那点小秘密,不可能密不透风,该知道的那点事,钟秋心里显然已经知道。导演和制片主任之间的关系,一向很微妙,通常在剧组里,都是导演说了算,然而制片主任对导演,也起着很大的制约作用。老王明白钟秋心里有不痛快,而且很可能还有人在背后打他的小报告,偷偷地诋毁他。他知道钟秋这会不想和自己闹翻,也许她觉得为这样一点意外,还不值得闹翻。电视剧已经拍了一半,这时候,制片主任和导演闹不愉快,可不是一件闹着玩的事情,他们这时候分手将两败俱伤。

    钟秋解释说:“我不是硬要留下杨卫文,他当年可也是你看上的,我还是觉得有些事情,并不能怪他。谁都知道他脑袋不好使,不是吗。”

    老王做出十分听从钟秋意见的样子,非常爽快地说:“小杨这个人,也有他的好处,你钟导觉得要留他,当然留,我当然尊重你的意见。”

    钟秋说:“那就留他。”

    钟秋决定将剧组从由兵营改造的人武部招待所撤走,这地方显然不适合继续待下去,既然已经在群众中造成那么大的恶劣影响,她觉得宁可多花些钱,也必须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这么做,有利于重新稳定军心,好在进程已经过半,原计划的群众大场面尚未拍摄,钟秋忽然想到可以修订原来的方案,可以适当地简化群众场景。剩下的戏,钟秋准备移师县城,到那继续拍摄。由于她的母亲过去在那当过副县长,事已过,境已迁,但是仍然可以找到许多老关系,因此钟秋挂了一个电话过去,找到了现在的管文化教育的副县长,一切事情便立刻拍板定下来。副县长的一句话,一言九鼎,没人敢违背,钟秋后悔当初根本就不应该为了节省经费,将剧组的人马都住在兵营改建的招待所里,那里的条件实在太差。现在,所有的价格统统都优惠,住县招待所,房钱只收一半。县文化馆已经濒临倒闭,钟秋几个月以前曾经去看过外景,有几场戏就准备在那拍,而县文化馆逮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想猛敲剧组一下,钟秋和老王为此一直有些犹豫,主管文化教育的副县长一听说竟然有这事,当场表态不让文化馆收一分钱。

    副县长很爽快地在电话那头说:“你们尽管来好了,我这个副县长,这点主还能做。”

    于是剧组浩浩荡荡移师县城,县招待所现在已经改造成宾馆,剧组住的是老楼,老楼又破又旧,据说已经列入拆建计划,然而这地方有几个外景可以拍摄,这是一种巧合,有心找还找不到。仍然是自己做饭,剧组工作时间不能固定,吃饭时间也没办法定死,在食堂搭伙不方便,于是又请了个人,借了一副煤气灶,自己买自己烧,这次不敢请女厨子,找了个男的,四十多岁,烧的菜就跟猪食似的,什么菜都放在一个锅里煮,而且猛放盐,不把绿叶子煮黄了绝不罢休。钟秋拍戏有个规矩,这就是不许随便叫苦,她动不动就用自己当年曾在煤矿上干过,吃过怎么样的苦,来教训如今那些已经习惯养尊处优的年轻演员。拍戏期间没必要吃得太好,美食对于表演不会有任何帮助,那种觉得菜无法下咽的感觉,正好让演员有机会体验他们所要表演的那个时代。钟秋觉得现在年轻一代的演员,他们所缺乏的正好就是这种生活。

    钟秋拍戏的演员,都谈不上什么大腕,没人敢和她摆谱叫板。导演如果不能把演员镇住,这电视剧就没办法拍。现在的许多演员像弹簧,你弱它便强,你不压着它,它就会挤着你。大家看钟秋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烟,说戏时,大道理一套又一套,拍戏时,为了一个普通的小细节,一遍一遍地重拍,一肚子的深奥学问,时不时地就流露出来,也不敢不听她的话。人总是佩服比他们能耐大的人,钟秋深知要让演员佩服自己,平时就要作出不苟言笑的样子,要和演员保持适当的距离。现在的演员中,戏油子太多,他们感觉良好,自以为什么角色都能演,尤其那些跑龙套的群众演员,一辈子都是在混。

    过去,这些戏油子是在各式各样的剧团里混,现在,什么剧团都不景气,于是都跑到剧组来了,对这些人,如果不保持适当距离,根本驾驭不了他们。

    虽然把老巩清除出去了,但是并不意味剧组的空气就此彻底净化。有个一度曾经有过些小名气的地方戏女演员龙梅妹,在剧组中打杂,从跑龙套到大家的生活,尤其是女演员的生活起居,样样都管。龙梅妹是剧组中年龄最大的女人,对今天的许多演员很看不惯,而且最看不惯的,是年轻一代女演员的生活态度。她知道大家现在都看不起地方戏演员,尽管她是国家二级演员,这职称在大学里相当于副教授,可是在剧组中,她所起的作用,也就是一个大家的老妈子,比老巩的地位稍好一些。由于她更多的时候,干的都是剧务工作,因此经常和老王的一帮手下混在一起,她喜欢开玩笑,别人也喜欢和她开些带荤的玩笑。她自己看不起剧务工作,干了这些活以后,便觉得别人都看不起自己,既要和别人说笑,又动不动就要发牢骚。龙梅妹常常要给老王手下那帮跑腿打杂的小伙子,说自己走红演主角时的事情。她扮演主角的日子并不长,也就是文革中,移植样板戏,在《红灯记》中演过一段李铁梅,这是一生中最辉煌的日子,可惜这日子一转眼就过去了。

    龙梅妹和杨卫文是冤家对头,她有许多理由不喜欢杨卫文。首先,这孩子愣头愣脑,说话不知轻重。有一次,龙梅妹很认真地当着众人的面说他,说他年纪轻轻,怎么能和老巩做那种事。杨卫文斜着眼睛看她,故作不明白地说:“我们做了什么事?“龙梅妹说:“你个小家伙,还跟我装糊涂,自己做了什么坏事,都不明白。“杨卫文继续做出无辜的样子,说:“我做什么坏事了,不就是安排男人和女人睡个觉吗,男人和女人本来就要睡觉,这种事,大家都想做,我在中间撮合撮合,错哪了?“众人听了就笑,杨卫文最喜欢这效果,这效果说明他的话有热烈反应,于是忍不住有些人来疯。

    小熊在一旁笑着说:“小杨,我们都知道,你这是为人民服务。可是也不能光想着别人是不是,你自己怎么样,我们铁梅大姐的意思,是你和老巩究竟怎么回事,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铁梅大姐,是不是这意思?“因为龙梅妹常要说自己演李铁梅的事情,剧组的这帮小伙子都喊她“铁梅大姐“,杨卫文顿时有些犯傻,脚底抹油想溜,朱海等人拉住了他不让走,嚷着说话没完,就这么走人,不礼貌。大家本来对他早捉弄惯了,这时候正好闲着没事,索性娱乐一下,于是话题转向,集中到了杨卫文究竟有没有和老巩睡过觉这一点上。杨卫文含糊其辞,众人不答应,不说清楚不让走。

    龙梅妹说:“这小家伙坏得很,一说到实质问题,就装死。”

    杨卫文没有退路,站在那发呆。大家很快活地笑,说这家伙毕竟还知道不好意思。

    杨卫文做出不在乎的样子,说:“有什么不好意思,不就是睡觉,睡了怎么样,不睡又怎么样?你们想想看,我怎么会放过她呢?”

    龙梅妹做出这种下流话实在听不进去的模样,直摇头。杨卫文继续神气活现,很神秘地说:“老巩的床上功夫,总要比你铁梅大姐强,要不然人家会那么喜欢她?“龙梅妹惊得直咂嘴,作势要打杨卫文,杨卫文面露得意之色,他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反应。众人都笑,其实,除了龙梅妹,没人相信杨卫文的鬼话。杨卫文每每会作出自己很下流的样子,但是大家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只是在做戏。小熊冷笑说:“别他妈跟真的一样,你能做什么事,老实说,你那小xx巴,我们谁没见过,就这么一点点大,能做什么?”

    小熊一边说,一边比划。

    杨卫文有些急,面红耳赤,说话也结巴了:“什么什么——”

    “你别急,急没用,你有本事把小兄弟掏出来,给我们铁梅大姐看看,“小熊说完,怕龙梅妹着急或者翻脸,连忙摆摆手,安慰她说,“你不要怕,量他也没这个胆子。”

    杨卫文以守为攻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这个胆子。”

    龙梅妹在这一点上,对杨卫文还是有所了解,再说,也不止一次听说过杨卫文如何性无能,因此不甘示弱地说:“小赤佬不要嘴老,你掏出来,我的年纪,都快能做你妈,我不在乎,什么没见过,有胆子就掏出来。”

    龙梅妹的这番话,顿时把气氛推向高xdx潮,众人高兴地直鼓掌。大家都知道杨卫文在生理上有毛病,龙梅妹这么气势夺人地一逼,杨卫文无台阶可下。发育不正常的杨卫文,最怕别人说他不是正常男人,这是他最忌讳被别人捅的疮疤,一捅就发急。他气急败坏地对龙梅妹说:“我干吗掏出来,你想看,我还不让你看呢!“龙梅妹看他真急了,笑着说:“别来劲,惟要看你的破玩意,人家只是想看看你行不行。“杨卫文怒不可遏,非常恶毒地说:“你又没跟我睡过,怎么知道我不行!”

    龙梅妹没想到他没大没小,连这种混账话都讲出来,笑着摇头,杨卫文得寸进尺,在说下流话方面,他从不甘落人后面,于是干脆赤裸裸地说:“有本事你也把裤子脱了,我们就在当众搞,当众表演,看谁不行。“大家都知道他这是胆大吓胆小,该耍无赖就耍无赖,现在该是龙梅妹无话可说,碰到杨卫文这样的无赖,她只好自认倒霉。人们只要能有笑话看就行,这时候,也不帮着龙梅妹了,反而倒过来戏弄她,都说那就试一试,看看杨卫文这小子到底行不行。玩笑开到这份上,龙梅妹有些恼火,又拿杨卫文没办法,继续闹下去,意味着继续给人看笑话。

    龙梅妹以退为进地说:“你小子不要没大没小,别以为有你二姐大导演护着,就可以无法无天,什么东西,什么玩意,还不就是个小太监!”

    杨卫文咬了咬牙,仍然做出是占上风的样子,不依不饶说:“嘴不要凶,说我不行,干吗不敢脱裤子试试?“龙梅妹骂杨卫文是小太监,深深地刺痛了他。他憋了一肚子火,趁没人的时候,就拿龙梅妹带到剧组来的一条哈巴狗出气。这条哈巴狗的品种据说很有些来头,是当年皇宫里养着给慈禧太后逗乐的,白白的,一身长毛,十分讨钟秋的喜爱。

    龙梅妹才到剧组的时候,她注意到钟秋很喜欢小动物,为了讨导演的好,特地打长途电话给自己妹妹,让妹妹把养的一条哈巴狗送到剧组来。像龙梅妹这种唱地方戏出身的女演员,对于有机会拍电视,看得很重。现在大家都不大看得起地方戏,剧团里平时也没什么戏演,大家闲着也闲着,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寻找机会。龙梅妹好不容易有机会进了剧组,对导演钟秋自然是十分巴结,因为她知道在剧组里,许多事情,最后还是钟秋说了算。

    那哈巴狗是剧组的宠物,龙梅妹闲着,就说哈巴狗的故事。哈巴狗的故事很多。首先是嘴刁,吃东西竟然比人讲究,龙梅妹的妹夫是个小老板,他天天开着摩托车,带着狗去上班,那狗看着主人拿头盔了,便知道到出门的时间,立刻很兴奋地往楼下奔。妹夫开了一家五金店,到了店里以后,妹夫让在店里打工的伙计,去对面饭店买两客小笼包子过来,他自己吃包子皮,所有的馅都喂给狗吃。说起来都让人不相信,这狗专门吃高级的东西,它吃苹果,吃猕猴桃,吃火腿肠,吃罐头牛肉,龙梅妹的小外甥喜欢吃什么,它就吃什么。它的口味已经不是狗的口味,它总是很认真地观察人吃什么,人吃什么吃得津津有味,它就人来疯似的跟着吃。有一天,龙梅妹的妹妹开门回家,发现那狗没有像平时一样,冲过来迎接,而是犯了错误一样往小房间跑,喊它几声也不理,她应该意识到它是闯了祸,于是追到小房间,像审问贼一样地对它喝斥,问它又干了什么坏事。它自然不会说话,只是装死,若无其事的样子,装腔作势地对她摇头摆尾。龙梅妹的妹妹更加确定它做了坏事,四处视察,到了厨房,终于发现饭桌下面全是桂圆壳和核,一大包桂圆一个不剩,已全部被它吃下肚。

    妹夫回来,知道狗偷嘴的事,也乐,听老婆描述那一地的壳和核,像训小孩似的训那狗,那狗倒好,死赖在小房间里,怎么骂它,就是不出来。龙梅妹的外甥外甥女都大了,妹妹和妹夫拿这狗当小孩养,即使是骂它,也仍然带着几分爱怜。事情过去几天,才突然发现事情严重,先是觉得那狗没胃口,给它吃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接下来干脆什么都不吃,一摸它的肚子,硬绷绷的,自从偷吃了桂圆,它还没拉过屎。桂圆是上火的食物,人多吃了,鼻子会出血,大便要干结,现在狗似乎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龙梅妹的妹夫于是真的着急,当年自己儿子爬墙头,摔下来,膀子骨折了,他都没这么急过。

    养狗的人谁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当时也没什么宠物医院,要问也只好问给人看病的医生。医生只能用治人的经验提供建议。人遇到这种情况,通常多吃蔬菜,吃泻药,再不行就用开塞露,就灌肠。

    狗的肚皮摸上去越来越硬,像中了邪似的动不动就做出一些奇怪的动作。狠狠心给它灌泻药,灌下去了,也不见有什么用。龙梅妹的妹夫自小就有便秘的毛病,对拉不出屎来的痛苦深有体会,急得连生意都没心思做,将狗带去遛公园,跟在狗后面细细观察,看它究竟拉不拉屎,狗在公园里到处跑,在草地上撅着屁股做拉屎状,做那种拉不出屎的痛苦状。最后只好给狗用开塞露,狗那屁眼像生了锈的锁一样,开塞露捅了半天,死活塞不进去。狗嗷嗷乱叫,龙梅妹的妹夫下不了狠心,最后还是他太太心狠手辣,一使劲,硬顶了进去。狗挣脱开了,钻到床肚底下,怎么哄也不出来。也不知是不是开塞露起了作用,狗究竟什么时候把问题解决了,说不清楚。自从这狗抱回来以后,就从来没有在家中拉过屎,平时它要拉屎,就会过来咬主人的衣服,让主人出去遛它。狗的高贵大约也和它不随地大小便有关,即使是在遛狗的时间里,它也是要找一个隐蔽的场所。

    反正几天以后,那狗又开始吃东西,肚皮摸上去也软了。它对主人似乎多了一层警惕,主人只要一看它的屁眼,它就拼命挣扎。

    钟秋和这狗在一起玩了几天,立刻明白它的主人为什么会那么喜欢它。她因为自己拍戏忙,把照顾小狗的差事交给了杨卫文。龙梅妹的本意是讨钟秋的好,钟秋没时间和狗玩,这狗就成了杨卫文的玩物。龙梅妹因此有些不乐意,不敢对钟秋有意见,见到杨卫文就数落,嫌他不会照料狗,给狗瞎吃东西,这样看着不顺眼,那样看着别扭,又说这狗聪明,尤其是比杨卫文这样的人要聪明。杨卫文听了很来气,他本来很喜欢这条狗,被龙梅妹这么一说,便与狗结了仇,想尽办法折磨它。龙梅妹说狗聪明,杨卫文要让事实证明,究竟是狗聪明,还是人聪明。

    这是条公狗,杨卫文无意中发现,只要摩挲它的生殖器,它立刻会做出很下流很惬意的样子。于是不管有人没人,杨卫文老是在狗的那地方按摩,很努力地工作着,接下来更不像话,他竟然有办法把狗的那玩意弄出来表演给大家看,红红的一小截,颤颤巍巍地直晃。狗本来有个发嗲的坏习惯,它和人表示亲热,喜欢两条前腿往人身上一跨,然后有节奏地抖动屁股。这是它的动物本性,家中豢养的母狗有时候也会这样,平时大家都不会瞎想。这狗既然成了剧组中的宠物,见了谁都喜欢摇头摆尾,而且最乐意和那些年轻漂亮的女演员亲热。有的女孩子忍不住要逗它玩,又害怕它表示出过分的亲热,因为它动不动就往穿花衣服的女孩子身上扑。经过杨卫文照料过一段时间以后,它扑在人身上抖动的时候,变得越发下流,似乎是有意识让人摩挲它的生殖器,有一次,当着很多人的面,它竟然把自己的小玩意挺了出来,弄得正在吃饭的女演员们一惊一咋。

    这还不算过分,杨卫文听说过狗吃桂圆的故事,念念不忘,老惦记着再试一次。他先是在南货店的货架上,偷了几粒桂圆给狗吃,那狗没记性,照吃,于是杨卫文和龙梅妹赌气,就堂而皇之买了一斤桂圆,想方设法让它全部吃下去。他像哄猴一样,到最后几粒,不吃,就不让它动弹,而且大声训斥,刮它的耳光。畜生就是畜生,这狗再高贵,落在杨卫文手上,也只能乖乖地受他蹂躏。一斤桂圆硬是全吃了下去,狗的肚子很快像鼓似的硬绷绷,杨卫文幸灾乐祸地就等着它撑死,然而多少天过去了,这狗终于熬过了这一关。剧组成员才不会像它原来的主人那么疼它,大家想到时,逗它玩玩,想不到,根本就不理会它。连续多少天,别人喂什么给它吃,它都无动于衷,过去,喂它吃东西,是一种讨好的手段,现在,谁要是扔东西给吃,它掉头就跑。人们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它失去了欢乐,脸上的表情,似乎带着一种忧郁。它显然对人的用心产生了怀疑,因为它不再渴望人们的爱抚,恰恰相反,谁只要流露想捉住它的意思,它立刻龇牙咧嘴,做出准备向人进攻的样子。

    最后还是杨卫文自己供认了一斤桂圆钱白扔了的秘密,他脑子里搁不住事情,当狗没事似的又开始进食的时候,杨卫文开始为自己的桂圆钱感到惋惜。在用钱方面,他一向是个十分吝啬的人,花了钱,达不到目的,他很失望。龙梅妹把他恶骂了一顿,气急败坏地到钟秋那里告状。钟秋觉得杨卫文的做法的确有些过分,没想到他会这么歹毒,然而他既然做了,又肯说出来,说明他至少不是个有心计的人。她觉得龙梅妹没必要这么斤斤计较,和杨卫文这样一个缺心眼的男孩子斗气,只能是自寻烦恼自找没趣。龙梅妹对钟秋偏袒杨卫文,早就存着一肚子意见,她不敢对她当面发作,连声说自己根本就不该把这么一条名贵的狗,带到剧组来。

    龙梅妹气呼呼地说:“我妹妹的这条狗,娇生惯养,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头,真是好心没好报,我何苦呢。”

    钟秋对她的话,一点也不介意,笑着说:“给你妹妹打电话,赶快把狗接回去。”

    钟秋和杨卫文之间关系暧昧的流言,像一阵夏季的飓风,在电视剧拍摄后期,很猛烈地席卷了整个剧组。作为当事人之一的钟秋,起初对此一无所知,后来知道了,想这些人吃饱了撑得难受,实在无聊,也不太往心上去。她知道许多事越解释越麻烦,剧组中,什么样的怪事都可能发生,她索性一笑了之,无动于衷,别人拿她也没办法。在大家的心目中,钟秋显然是一个脾气有些古怪的女人,这倒不是因为她像男人一样,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说话时不时地流露出几个脏字。有关钟秋性冷淡的消息,早在电视剧刚开始拍摄的时候,就不胫而走,人们在拍戏之余,大谈她和自己丈夫吴敬如何的不和谐。

    流言是从杨卫文替钟秋按摩开始的。钟秋在拍“情探“的时候,坐骨神经的老毛病突然犯了,疼得连起坐也不方便。去县医院看,说是要推拿,每次都要折腾好长时间。

    钟秋不可能天天去医院,便在剧组里随便喊个人,按照推拿医生的办法,替她按摩。剧组里有很多人都做过她的按摩师,因为那部位是在屁股那里,通常是由女人按摩才合适,而女人的力气大小,总不能让钟秋感到满意。有一天,拍戏时,钟秋突然疼得动弹不得,在场的女一号自告奋勇地替她按摩,忙了半天,不得要领。情急之中,钟秋想到了杨卫文,于是派人立刻把他喊来,人喊来了,他傻乎乎地站着,不肯动手。

    钟秋人趴在一张长桌上,说:“你手上的劲大一些,你来试试。”

    杨卫文站在那仍然不动弹。钟秋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催他赶快动手。杨卫文懒洋洋走了过去,众目睽睽之下,在钟秋的屁股上一阵乱捏,弄得钟秋哭笑不得。在一旁看着的人也乐,钟秋用手指了指压痛点,让杨卫文在那用劲。杨卫文不太情愿地开始按摩,按摩了一阵,钟秋不住地还要他用力,然而他始终有气无力,一边按摩,还一边做鬼脸。

    钟秋感到很不满意,讥讽说:“你好歹也算是个男的,怎么手上的劲,也不比女人大多少。”

    杨卫文让钟秋从长桌上下来,说:“你趴在桌子上,我怎么用劲!“钟秋反问说:“不趴在桌子上,那我趴哪?“杨卫文用脚跺了跺地,一本正经说:“趴地上。“钟秋说:“我趴桌上,都用不出劲,趴地上,你怎么用劲?“杨卫文说他可以用脚踩。钟秋想想也有道理,这时候她真疼得难受,用脚踩着试试也不妨,于是由别人搀扶着,从长桌上颤颤巍巍下来,很艰难地趴在地上。杨卫文不管三七二十一,冒冒失失就站在了她的屁股上,钟秋立刻疼得哇哇大叫,让他赶快从她身上下来。杨卫文不怀好意地说:“不是要用劲吗,真用了劲,你又吃不消。”

    钟秋也不生气,只是说:“你一个大活人站我身上,我怎么受得了。”

    杨卫文不讲理地说:“是手有劲,还是脚有劲,当然是脚有劲。”

    接下来,杨卫文就用一只脚在钟秋身上踩。他跟玩一样,手扶着长桌,一脚着地,作为支撑点,另一只脚踩在钟秋身上揉来揉去。这一招真管用,虽然还疼,但是以疼攻疼,钟秋的坐骨神经顿时感到舒服多了。大家在一旁看西洋景,这时候,正是戏拍到一半,钟秋在地上哼了一阵,终于坐了起来,让人拉她,咬牙说继续往下拍摄。杨卫文有些得意,看他那表情,俨然像是已将钟秋的坐骨神经发炎治好了。

    钟秋对杨卫文的偏袒,让很多人感到不可理解。大家想不明白,钟秋为什么总是护着他。不论杨卫文闯了什么祸,向钟秋汇报时,她都是一笑置之,反倒让汇报的人有些下不了台。或许连钟秋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只要想到杨卫文是包巧玲的儿子,钟秋就可找出一千条的理由不喜欢他,但是,事实却令人滑稽地证明,她不仅不讨厌杨卫文,恰恰相反,她觉得杨卫文这小家伙很有趣。钟秋和杨卫文的哥哥杨卫字曾经同过学,和那位坏透的哥哥相比,钟秋在杨卫文身上,见不到他哥哥的那种坏。杨卫字不仅坏,而且下贱,是钟秋见过的最不要脸的男人,杨卫文和他的哥哥完全不一样,他的坏总是带着些孩子气的可爱。她有些喜欢这个愣头愣脑的小男孩,无论他闯了什么祸,都觉得别人不应该和他斤斤计较。

    渐渐地,人们开始怀疑钟秋的清白。既然剧组里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钟秋对杨卫文的态度,已经足以引起人们的疑问。她是个不苟言笑的人,通常情况下,钟秋从不过问剧组的事情,除了拍戏,那些婆婆妈妈的琐事,都与她无关,然而只要杨卫文为了什么屁大的事情,有点不开心,气呼呼地板着脸,钟秋便会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为了弄明白缘由,很当回事地到处向人打听,她为杨卫文护短的时候,根本就不在乎别人会怎么想。为了杨卫文,她不止一次地失态。她板着脸问老王,是不是又有谁欺负了他,甚至拦住常常和杨卫文在一起的小熊,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又捉弄了杨卫文。别人被她问得莫名其妙,碍着她是大导演,也不敢跟她急。钟秋对杨卫文的偏袒,很快就发展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一旦杨卫文脸上有什么不高兴,她竟然会低声下气,在公开场合追着他,近乎讨好地问个没完。

    难怪小熊要阴阳怪气地对老王说:“如今在剧组中,小杨有这么一位二姐护着,只有他欺负别人,谁还敢欺负他?”

    自从那次用脚按摩大获成功以后,杨卫文差不多成了钟秋的专职按摩师,剧组的人和他开玩笑,常常煞有介事地骗他,说钟秋正等着他去按摩。这种玩笑屡试不爽,而且渐渐带有一种色情玩笑的成分。针对“三陪小姐“这个特定的词,有人干脆称杨卫文为“三陪小伙“,而杨卫文本人对这称呼,似乎也十分得意。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说他和钟秋关系暧昧的话,是杨卫文自己放出去的。他显然比别人更喜欢这方面的谣言,当别人问起女导演钟秋为什么总是要他去按摩的时候,他立刻做出很神秘的样子,欲擒故纵,有意暗示这是他和钟秋之间的秘密,这种秘密绝对不能外泄。

    杨卫文经常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替钟秋按摩,除了用脚踩,也用手帮她捏肩膀,捶背,揉腰,掐屁股,按摩肚子,钟秋压根就不在乎别人会怎么想,按摩时,常常发出那种十分惬意的哼哼声,这种声音在谣言的环境里,仿佛有着另外一层意思。杨卫文很乐意自己能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和中心,当人们对他为钟秋按摩议论纷纷的时候,他的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他喜欢别人往邪处想,喜欢别人就这件事,和他开些粗俗的玩笑,越粗俗越下流越好,这种玩笑让他感觉良好。在按摩的过程中,趁着钟秋注意不到他,他时不时地向旁人做鬼脸,甚至故意做一些看上去很下流很猥亵的动作。越是在公开的场合,他越是要表现出自己和钟秋之间的亲密关系,在这种时候,他显得十分有心计,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把别人的想法往邪路上引。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是钟秋的丈夫吴敬从千里之外打来的,说是有话要和她说。钟秋嫌身上揣着手机太麻烦,常常把手机交给杨卫文保管。杨卫文身上揣着手机,那架式就仿佛是当年的八路军身上挎着盒子枪,要多神气有多神气。他属于那种凡事没商量的小人,别人有时候有急事,想借他的手机使使,说多少好话都没用。

    在这方面,他比导演钟秋和制片主任老王都更难说话。钟秋不赞成别人打电话,是她不希望在拍摄电视剧期间,和外面世界有什么联系,老王是为了省电话费,而杨卫文的想法很简单,他就是要让人不痛快,别人越不痛快,越恨他,他越高兴。

    杨卫文对着手机拿腔拿调,说钟秋这会不在。吴敬在电话里问他是谁,杨卫文大声反问他是谁。吴敬说自己是谁,又说他有急事,让杨卫文立刻去找钟秋,杨卫文气呼呼

    地说:“你有急事怎么了,我们正吃饭,你待会再打来。“说完,气势汹汹把电话挂了,刚挂上,铃声又响,仍然是吴敬,杨卫文二话不说,又挂了,接下来,铃声又响,杨卫文故意不接,结果整个吃饭时间,他腰间的手机响个不停。大家并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都知道是找钟秋的,看着杨卫文神气活现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龙梅妹嫌那铃声闹得慌,让他干脆把手机关了,否则影响大家吃饭的情绪。

    杨卫文要的就是这效果,慢吞吞吃着饭,一本正经地说:“不,就让它响着,我看这小子究竟要打多久。”

    几个小时以后,杨卫文见到钟秋,突然想到吴敬的电话,轻描淡写地对她说,有个姓吴的来过电话。钟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问是男的女的,杨卫文说当然是男的。钟秋又问叫吴什么,杨卫文说他也记不清了,反正说话很冲,一点规矩都不懂。钟秋一下子想到自己丈夫吴敬,便问杨卫文是不是他。杨卫文不耐烦地说:“对,好像就叫什么吴敬,是这家伙!“杨卫文说这话的口吻,就好像他和钟秋是一家人,而吴敬却是另一个与他们不太搭界的外人。钟秋不明白吴敬为什么要打电话过来,跟杨卫文要过手机,立刻给吴敬挂电话。电话接通了,吴敬在那头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阵牢骚,钟秋一边接电话,一边笑,一边陪着不是。在一旁偷听的其他人,于是都知道杨卫文吃饭时死活不肯接的,是钟秋丈夫打来的电话,想杨卫文这小子真够邪的,人家夫妻之间的通讯,他也要捣乱。

    钟秋和吴敬聊了半天,聊完了,依然把手机交给杨卫文保管。大家都觉得她肯定会说杨卫文几句,可是她若无其事,一声不哼,就这么走了。

    确实想不明白钟秋为什么对杨卫文会这样,刚开始,没人相信钟秋和杨卫文之间,真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发生。凭钟秋这样的条件,什么样的男人不能喜欢,何苦偏偏要看中杨卫文这么一个没发育好的小家伙。然而剧组中什么样的怪事都可以发生,在拍摄上一部电视剧中,有个男演员是同性恋,他在剧组中,逮着机会就和那些长得白净的男孩子调情,别人知道他是同性恋,一个个都躲着他,他也明知道别人不喜欢他,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动不动就令人作呕地忸怩作态。天底下的事说不清楚,人们从未听说过钟秋和什么男演员有过风流韵事,想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偏爱杨卫文。

    杨卫文差不多成了钟秋的贴身护卫,成了她的男护士。除了每天的按摩之外,他还负责为钟秋洗衣服,洗内衣内裤,为她去食堂打饭,在外面拍戏时,像小厮似的在一旁为她捧着茶壶。钟秋喜欢像老茶客一样用宜兴紫砂茶壶,拍片过程中,时不时地呷上两口。杨卫文不顾及自己的形象倒也罢了,问题是钟秋也全然不顾别人会怎么想。也许是故意想让大家吃惊,她甚至让他火烧火燎地去商店里买卫生巾,杨卫文拿着刚买的卫生巾到处招摇,剧组中的其他人看得目瞪口呆。这种事都做了,天知道杨卫文还有什么不能做,因此几个人在背后悄悄地拉住杨卫文,非常刁钻地审问他,问他钟秋洗澡的时候,要不要他帮她擦背。

    杨卫文卖关子地说:“擦了怎么样,不擦又怎么样?”

    小熊说:“你小子这样说话最没意思,擦就是擦了,不擦就是没擦,你给我们说个实话。”

    偏偏杨卫文在这种时候,从来就没有实话,他知道应该如何吊那些好奇人的胃口,知道如何把话说得模棱两可,越是模棱两可,越可以产生歧义。他希望能引出些充满暗示的下流话,这些下流话可以让他感到一种心理上的满足。然而人们对他的这套把戏似乎已经厌倦,立刻把话题一转,就他是不是性无能大做文章。朱海和小熊一唱一和,说钟秋所以这样对待他,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个合格的男人。钟秋是皇后娘娘,他杨卫文呢,只是个小太监。再也没有什么话,比这更能刺伤杨卫文的自尊心,他立刻变得很悲伤,嘴上还不服软,说:“皇后娘娘怎么了,女人脱光都一样,上了床一样老实。”

    大家听了他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笑。别人一笑,杨卫文似乎就忘了自己的悲伤,继续往下说他的下流话。他的下流话总是一套一套,不堪入耳。但是朱海和小熊今天不想听他的口头腐化,他们决定好好地收拾他一下,煞煞他的威风,趁他不注意,一下子把他按到了地上,三下两下,褪去了他的短裤,不顾他的拼命挣扎,拨弄他的小xxxx,弄了半天,毫无反应,于是一起松手,放他起来。“就这么个玩意,他也成天想耍流氓,真是活见鬼,“小熊笑着对朱海说,又扭过头来,看着正在束皮带的杨卫文,“唉,你小子凭什么?”

    这次杨卫文是真的伤了心,像遭了强xx一样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以后的几天里,杨卫文仿佛遭了霜打的庄稼,再也抬不起头来。由于发育不正常的缘故,他一直不愿意和别人一起洗澡。他清楚地记得,刚读中学的时候,班上的一个小男孩子开始长毛了,班上的同学都笑他,结果那个早发育的男孩,就不太好意思和大家一起出去游泳。后来,同学们一个个都长毛了,于是大家开始讥笑杨卫文,因为只有他是个例外,是例外就会有麻烦。杨卫文不愿意让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多少年来,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想向别人证明自己是男人,然而并不知道怎么才能证明,他总是把自己想象得十分下流,这种下流的想法是别人有意无意中灌输给他的,那就是越下流越是男人。事实上,他并没有多少真实的性的欲望。除了那次体检,医生为他注射了雄性激素以后,有过一次奇迹般的勃起,他再也没有过同样的感觉。如果他去医院治疗,连续不断地服用雄性激素,他的情况可能会有所改善,但是随着时间的消逝,杨卫文已经失去了治疗的最佳时机。

    杨卫文把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到了钟秋身上,钟秋为他的不高兴感到不安,关切地问这问那,然而她越是关心,他越是表现出极大的不耐烦,不仅说话恶声恶气,而且动不动就翻白眼。由于钟秋不知道问题的症结所在,因此她对他的关怀只能是火上浇油。有趣的是,在钟秋的一生中,她似乎从没有像关心杨卫文一样地关心过别人,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关心会适得其反。杨卫文开始心怀叵测地暗算钟秋,在按摩的时候,他故意下手很重,把钟秋捏得嗷嗷直叫,更过分的,是他竟然偷偷地往钟秋的紫砂壶里吐唾沫。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真正的悲伤。有一天,钟秋抹了一身肥皂正在洗澡,他冒冒失失地走了进去,钟秋吓了一大跳,很严肃地让他出去。杨卫文十分气愤地说:“为什么要我出去,你们既然不把我当作男人,我为什么要出去!”

    钟秋说:“你真昏了头,快出去,怎么可以这样?”

    杨卫文往地上一坐,孩子气地哭起来,这一哭,一下子就把钟秋哭傻了,身上的肥皂沫也来不及冲洗,手忙脚乱地用浴中把自己裹起来。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伤心,既想责怪他,又忍不住要关心他,便好言好语地问他为什么要哭。杨卫文泣不成声,越哭越伤心,嘴里反反复复地就念叨那么几句,说自己不是男人,说别人都不把他当男人。钟秋说:“有话你好好讲就是了,干吗要这么哭,而且还要冒冒失失地跑到浴室里来,谁说你不是男人的,你不是男人,闯到浴室来,我怎么会吓一跳。”

    她这一说,自己也乐了,杨卫文更伤心,索性捶胸顿足,钟秋看不过去,上前要拉他起来,可是他赖在地上,就是不肯起来。

    钟秋像哄小孩一样地哄了半天,杨卫文终于止住了哭声,和钟秋一起离开浴室,来到外面的房间。看得出,杨卫文是真的伤心,要不然他不会如此淋漓尽致地发作,钟秋从没见过一个人会这么伤心。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只是一个劲地叫他不要胡思乱想。

    同时,她拿了一条三角短裤,胡乱套上,又跑进浴室,戴上胸罩,穿上衬衫,重新过来和杨卫文说话。钟秋的衣服穿好了,杨卫文却突然飞快地褪下了自己的裤子,钟秋感到有些意外,但是她的惊慌一闪而过,因为她知道他这时候,不过是向她展览,这种展览没有任何恶意。钟秋最初还有些不好意思,很快她就失去了羞涩感,以一种医生的眼光,十分认真地看着他的小xxxx。这样的小xxxx对于任何女人来说,都是熟悉的,所有穿开裆裤的男孩都这样。

    杨卫文仍然还在伤心,他像一头受了伤的小动物,可怜兮兮地舔着自己的伤口,突然又一次哭出声来,他悲痛欲绝地哀叹道:“我和别的男的不一样,我不是男人,我不是男人。”

    钟秋过去对他的情况就有所闻,她一直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没什么大不了,因为过错并不在杨卫文身上。现在,她终于清楚地知道他的悲伤所在。原来这竟然是他的心病,一种爱怜之意油然而生。她总觉得他也许不会太在乎,天意不可违,如今既然这么在乎,说明他完全有理由这么悲伤,将心比心,换了谁都可能这样。钟秋真想很好地安慰安慰他,但是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不再伤心。悲伤有时候很美,悲伤可以把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

    杨卫文突然孩子气地嘀咕说:“那种事我干不了。”

    钟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种事:“什么干不了?”

    杨卫文说:“不能和女人睡觉,我不是男人。”

    “你真傻,怎么不是男人,为什么不是,为什么就一定要和别的男人一样呢!“钟秋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怎么开导他才好,只能情不自禁地安慰说,“为什么就一定要干那种事。”

    杨卫文在当天晚上就失踪了,接连几天,都见不到他的身影。钟秋开始为他的失踪坐立不安,到处打电话,甚至向派出所报案。杨卫文显然是出走了,因为他带走了属于自己的所有东西,唯一留下的,是几盒壮阳药的外包装壳,压在他原来睡过的被褥下面。

    没人知道这玩意来自何处,也许是在性商品店里买的,因为有人曾见他在这类商店的门口徘徊,也许是当年的老巩送给他的礼物,因为据说她接客的时候,还兼做着药品的零售生意。这几盒滑稽可笑的春药外包装壳,留下了不少想象空间,在以后的日子里让大家津津乐道。没人知道杨卫文去哪,大家觉得最大的可能,是他已经回了家,但是直到钟秋的电视剧拍摄完毕,在电视上播放,杨卫文既没有回到原来工作的单位,也没有去看过自己的母亲包巧玲。杨卫文就此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有人想到他是去找老巩,因为帮着老巩拉皮条,曾经是他最乐意的工作之一。钟秋让老王派人去找老巩,然而老巩也离开了原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