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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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正在读大学的思云到医院来了。她亲亲热热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和思凡说话,一会儿问思凡想吃什么,一会儿询问思凡动过手术之后痛不痛。思凡要喝水,思云就主动把水端到他的嘴边。照顾思凡的雨草抢着说还是我来吧。思云斜了她一眼道,你天天在这里照顾思凡,也让我表现表现嘛。看她那股嘘寒问暖的劲头,是从心底里关心着哥哥,佩服自己的哥哥。

    凌杉杉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喜滋滋的。这些年里,家里的气氛和睦,思凡和思云这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妹之间,也充满了亲情。好几回,从大学里回来的思云悄悄地告诉凌杉杉,只要她去思凡那里玩,思凡总要给她一点零花钱,说是给她买书、买东西吃,说是让她挑一些漂亮的衣服穿。进了大学,思云那只小巧玲珑、功能齐全的手机,是思凡替她买的;思云的那台宝贝似的手提电脑,是思凡替她添置的。听到这些小小的生活细节,凌杉杉心里是宽慰的。说真的,就凭她和梁曼诚两个下岗工人的收入,宝贝女儿思云哪里添置得起这么贵重的东西。

    这会儿,思云和思凡讲起学校里举办诗歌朗诵会的事情,两兄妹又兴致勃勃地聊了起来,凌杉杉和雨草在一旁插也插不上嘴。

    自从思云进屋时起,医院里的那个护士路小舟,不时地在病房里走进走出,一会儿问思凡按时吃药了没有,一会儿问思凡晚上睡得好吗,一会儿又俯下身子,询问思凡安装的人工关节有没有异样感。要是有,哪怕只是一点点,也不必客气,一定要说出来。

    凌杉杉让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她这是在无事找事。其实她所说的,全是多余的话、废话!她是看见思云这么一个年轻的姑娘坐在思凡床头,亲密无间地讲话,心里毛焦火燎的不安逸,故意找着事儿来打岔。

    思凡接受手术,住进医院以来,凌杉杉和梁曼诚夫妇俩,天天到医院里来。有时候他们是轮流来,一个来陪护上半天,一个来陪护下半天。有时候,他们双双陪护在思凡的身旁,让他始终感觉到亲人在身边。在他们看来,花了将近十万块钱,换下思凡粉碎性骨折的膝关节,让瘫坐在轮椅上的思凡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站起来,这是一个天大的手术,可马虎不得。尽管医生一而再、再而三地请他们放心,说这样的手术已经非常成熟,在他们医院里是十拿十稳的手术,一个优秀的医生,有时候一天能做几个了,不必担心。但杉杉和梁曼诚还是天天必来,不是他们不相信医生的话,而是他们为了自己能安心、放心。更主要的是,待在家里,除了一天做三顿饭吃,他们又有多少事可做呢?

    而现在的思凡,对于他们家来说,真正是顶梁柱,出不得半点差错的。从杉杉来说,还有一股强烈地补尝报答思凡的心理。当年思凡的离家出走,当年思凡出了惨祸,在杉杉的心头,总是笼罩着一股阴影。她总觉得自己是有贵任的。尽管在以后相当长的日子里,杉杉一直在用自己的行动对思凡做着补尝。但她觉得那是永远也补尝不了思凡身心所受到的创伤的。思凡没有进过大学,思凡在中学里的成绩也很一般。由于伤残,由于久久地坐在轮椅上打发日子,原本话语不多的思凡,就更加沉默寡言了。从学校回来,他就推着轮椅一头钻进小区附近的那家网吧里,他简直是被网络迷住了,在里头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

    说实在的,那时候杉杉心头还是有想法的。她在梁曼诚的耳朵边嘀咕,思凡这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情,难得去玩一次、过过瘾嘛好了,为什么要天天钻进去?没看见报纸、电台、电视上都在劝导孩子,不要迷恋网络吗?在这件事上,到底梁曼诚是男子汉,有远见。他说思凡一个伤痪在轮椅上的孩子,学坏的话,能坏到哪儿去?他会去跟人家打架?他会在网络上去参与赌球?他会沉浸在色情网络里不能自拔?梁曼诚确信,都不会!他长大了,他的精神需要寄托,他的时间需要消磨,随他去吧。我跟着他到网吧里去过几次,他不仅仅像一些孩子那样,单纯地在玩游戏。他在熟悉网络,他还好学,有不懂的地方就问,就找书来读,他在了解互联网的运作方式,他甚至还在学着建网站呢。梁曼诚表了态,杉杉也就没话说了。她退后一步地想,只要思凡不在外头学坏,那就随他去吧。就是在那些年里,思凡像疯了一样,几乎把所有的零钱都花在了网吧里。

    杉杉只得把自己的担忧放在心里。

    她万万没有想到,进入高中以后,学习成绩极为一般的思凡,会以他的伤残之身,会以他沉默寡言的性格,不声不响地埋头苦学、苦干、苦苦摸索,独自默默地奋斗,和他的几个伙伴一起,做出了这么大的成绩,让所有的人都刮目相看。真正是应了一句老上海人说的话:“闷声不响发大财。”

    她和梁曼诚居住的地段动迁的时候,按照他们四口之家原先的居住面积,只能分到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动迁组的人说了,量着面积按照人头细算,无论是数砖头还是算人头,梁曼诚家都只能分到一套不大不小中等的两室一厅。如果想省钱出来装修,只能分小两室一厅,只有六十多平米,动迁组还能贴补几万块钱。如果考虑得长远一点,想住得相对宽敞一些,那就得掏出几万块钱来,这样可以分个大两室一厅,有七十五六平方。那时候杉杉和梁曼诚都希望能分个三室一厅,哪怕房子都小一点,那么以后无论是思凡还是云云,都可以有一间相对独立的房子,他们从心理上也就对得起思凡和云云了。但是动迁组不同意,磨破了嘴皮子,动迁组说了,最大最大顶破天了,可以分给他家一套七十九平米的两室一厅,再多贴一二万块钱。再要大,超过七十九平米的面积,那就硬碰硬实碰实,要按动迁的商品房价格算了,就得多掏出十几万元钱。天哪,叫杉杉和梁曼诚两个都拿着低工资的工薪阶层,这十几万元他们到哪儿去筹啊。他们两个,工作一辈子,省吃俭用,全部积蓄合起来,也不过八九万块钱啊。分个大两室一厅,把钱全贴出去,装修就发愁了。另外再要拿十几万,那不是要了他们命吗?那些天,为动迁分房,他们真是算了又算,想了又想。梁曼诚的头发,就是那个时候白出来的。无奈至极,只能从实际出发,拿一套大两室一厅算了。为了让思凡和云云理解,他们把这一切情况都给两个孩子说了。当然他们先是拣好的说,无论如何,从原来没有煤卫、螺丝壳一样的小小亭子间,搬进大大的两室一厅,对于他们家来说,已经是一步登天了。不过,从子女的将来着想,他们也曾企望能多一间房子,但只怪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没有钱。故而这一次难逢难遇的动迁机会,他们只好按照家庭的实际情况,要一套两室一厅。

    云云已经十分高兴了,她拍着手欢天喜地说:“太好了太好了,有两室一厅,爸爸妈妈一间房,思凡哥哥一间房,我就睡客厅。美霞姐姐从学校里回家都睡客厅呢,客厅都要比亭子间大啊。”

    思凡听完了阿爸阿妈的话,沉吟了片刻,低声问他们:“要一套三室一厅,我们家要贴多少钱?”

    “多贴十几万哪!思凡,”不等梁曼诚答,杉杉就抢先说,“我们这个家,就是把你阿爸给卖了,也拿不出这十几万块钱哪。”

    “也就是说,在拿一般的两室一厅之外,我们家得拿出二十多万块钱,对吗?”思凡仍是轻声细语地问。

    梁曼诚点着脑壳对儿子道:“我们只能量体裁衣,拿最大的两室一厅。这样,再借一点,我们还能把房子装修得漂漂亮亮的。”

    “不消借,阿爸,”思凡说,“我们就拿那种最大的三室一厅,一共还需要多少钱呢?”

    “思凡!”杉杉吃惊地叫了起来。

    梁曼诚睁大双眼望着儿子,一字一顿地说:“我细细算过,得要二十三万四。”

    “要得,阿爸,这点钱,我来出,我出得起,还有装修,一共要多少?八万、十万,也是我出。”

    那个时刻,不但是杉杉、云云,就是自忖对自己的儿子十分了解的梁曼诚都瞪大了一双惊愕的眼睛,以为他是在说胡话、讲疯话。

    思凡直到这个时候才露出了一点难得的笑容,告诉他们,上一年,他和另外三个合伙人,除去成本和上税,净赚了三百多万元,拿出一百万作为今年的投入,他们每个人分到了六十万元钱。

    除了欣慰,除了感激命运的恩赐,杉杉还能说什么呢?她现在一颗心全在思凡的身上,她真心地盼望,思凡能通过这次手术,重新堂堂正正地站立起来,成为一个健康的、正常的、英俊潇洒的、让所有人都衷心佩服的小伙子。

    “小舟,认识一下,这是我妹妹梁思云。”杉杉的沉吟被思凡的话打断了,“思云,这是护士路小舟。”

    始终沉着脸在病房里转悠的路小舟顿时变得喜形于色。“是你妹妹啊,长得真漂亮!你好,我是小舟,小名舟舟。”她主动地伸出手来,和思云紧紧地握在一起。

    “你快请坐,”思云对小舟也很客气地说,“谢谢你们为我哥哥做了成功的手术,谢谢你照顾我哥哥。我这个哥哥呀,你看得出吗?”

    “什么?”路小舟扯过一张方凳,坐了下来。

    思云的手一指思凡说:“他呀,可内秀了!别看他平时像个闷葫芦,内心世界丰富极了。”

    路小舟呵呵笑着点头说:“我已经有一些感受了。”

    见他们热络地聊了起来,杉杉给站在门口的雨草使了一个眼色,走出了病房。

    雨草虽是农村来的姑娘,但特别有灵性。杉杉使个眼色,她就知道阿姨有话要对她说。

    杉杉见雨草随她出来了,就走出病房大楼,拐进了医院的花园里。市中心地段的医院地皮金贵,花园虽然不大,布置得却相当有品味。假山、水池、小桥、绿地,像一幅典雅的画。最主要的是,围着花园一圈高高挺立的白玉兰树,把围墙外面市井的喧嘈都挡住了,很安静。思凡住院的这些天里,满院的桂花全开了,那米粒大的桂花点缀在枝头,诱人极了。待在花园里,那一阵一阵随着轻风拂来的幽幽的香气,更使得花园里弥散着一股清新之气。这会儿,花园里几乎没人。杉杉在一张条凳上坐下,示意雨草坐在她的身旁。

    雨草一坐下,就用脆脆的声气问:“杉杉阿姨,你有事问我?”

    “是啊。”杉杉笑了,这姑娘果然机灵,你还没问她话,她就主动套上来了。“阿姨和你随便聊聊。你说说,路小舟这个护士怎么样?”

    “什么叫怎么样?”雨草直截了当地问。

    “就是为人怎么样?”

    “讨厌!”

    “哦,她不是服务得很热情吗?”

    “那是她装出来的。”

    “装出来的?装给谁看?”

    “装给思凡哥看啊!”

    “为什么?”

    “讨好思凡哥嘛。”

    “思凡是个残疾青年,她为啥要讨好思凡?”

    “思凡哥哥有钱,是上海人说的大款。”

    “她怎么会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杉杉阿姨,我是农村来的,公司开工资让我为思凡哥哥服务的时候,不是也没人对我说吗?可我干活没多久,都听说了。这种事情瞒得了人吗?”

    杉杉沉吟着说:“你是天天在思凡身边,可她……他们原先根本不认识啊。”

    “不,他们认识,在网上认识的。”雨草用肯定的语气说。

    杉杉笑道:“在网络上认识,思凡也不会对她说自己如何如何有钱呀。”

    “思凡哥哥是不会说,不过这个护士会晓得。”雨草一口咬定,“再说,医院上下都在传,思凡哥哥年轻,体质好,他当年的伤又是硬伤,换了进口的人造关节,思凡哥哥就同正常人一样,身上没残疾了。她有这机会接触思凡哥哥,当然要拼命讨好思凡哥了。”

    “拼命?不至于吧。”

    “你不知道。杉杉阿姨,只要你们都不在,她就叫我出去玩,随便到那儿去玩都行,说思凡哥哥这里由她照顾。她以为我不晓得,她就是想单独和思凡哥哥待在一起。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她要搀扶着思凡哥哥离开轮椅,站起身来,从一步一步走路开始,走进正常人的生活,走向什么漫漫人生。”

    “这话没错啊,医院里的护士,为病人服务,是应该的。你怎么会以为她是装出来的呢?”

    “杉杉阿姨,你不知道,我们住的病房,不归她管,她是管另外那半边楼层的。”雨草的眼睛睁得大大地说,“连医院里的人也在说,路小舟这回是找准目标拼尽全力扑上去了。”

    杉杉的双眼也跟着瞪大了,“是这么说的吗?”

    “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雨草脸上显出一股信不信由你的神情。

    夜里,躺在床上,杉杉把和雨草的对话讲给梁曼诚听。梁曼诚沉默了好一会儿,转过脸来道:“这件事,我问过思凡。思凡肯定说,他们在网上认识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思凡从事什么职业,也不会知道他有多少钱。思凡感动的是,在就医的时候相互认出来以后,看到思凡是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她丝毫也没有卑视、轻视的神情,相反,她积极地鼓励思凡尽快就医。至于就医以后,她听说了思凡的身价,当然就会对他更好、更贴心了。”

    “听你这么说,”杉杉支身坐了起来,“思凡对她也有意思啰?”

    “好像就是这么回事。”

    “那这姑娘就太赚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梁曼诚也支身坐起来,“以前,一点也没希望的时候,我们不还为思凡长大以后找对象、成家立业发愁吗?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了,你又嫌人家姑娘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杉杉思忖道,“几次接触下来,我觉得这个姑娘心机太深。你看今天吧,思云是在思凡手术后第一次去看哥哥,她猛一撞见了,看到我们思云是一个有气质的漂漂亮亮的姑娘,就接二连三地板着脸走进走出,借故说这说那,恨不得打断他们兄妹间的谈话。幸好思凡察觉了,主动介绍说,这是妹妹,她顿时眉开眼笑,对思云热情得不得了,完全换了一个人。”

    梁曼诚不以为然地说:“这也很正常嘛,她爱上了思凡,当然就要妒嫉啰。看见自己心爱的人和一个她不认识的姑娘有说有笑,无动于衷的话,你不又有话了?”

    杉杉不由得也跟着笑道:“这倒也是。唉,但愿吧,但愿她是真心诚意地爱着我们思凡。我也就放心了。”

    “别操那么多心了,”梁曼诚劝道,“没听说嘛,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感情生活。我们经历过的东西,他们不会再经历了。而他们正在经历的一切,我们也没有必要都得去理解。想那么多干啥唷。安心睡吧。熄灯。”

    杉杉熄了灯,嘴里还在咕噜:“也不知怎么的,这些年里,思凡在我们家里,看着他一年年长大,就像我自己生的一样,总是牵肠挂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