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的活化石——地戏

    彻底解开这个谜,是迟至20世纪80年代的事了。

    况且事情还有一点偶然,那纯粹是从我开始观看奇特的地戏演出引起。

    地戏复苏于80年代初期。那个时候,贵州乡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村经济开始好转,乡民们有了饭吃,手上有了活钱,身上的服饰自然多多少少地讲究起来,我插队期间看惯了的补巴叠补巴的破烂衣裳,逐渐消失。丰收以后,尤其是逢年过节,农民们已不满足于燃放鞭炮欢吃狂喝一顿。他们要乐,他们也要有文化生活,表达他们人生的存在和喜悦的心情。

    于是地戏演出就在乡间复活了。

    那时候我已在贵州省任《山花》杂志的主编,我办公室的隔壁,就是贵州省音协主席的办公室,休息闲聊的时候,他几次热情地要我去乡村里看一看地戏,他说现在地戏可了不得,国内外的专家学者们竞相前来研究,被称为是戏剧的活化石。说话间,剧协的主席也跟着来帮腔,说剧协要和音协组织的侗族无伴奏大歌一起,让安顺乡下屯堡演出的地戏,到法国去演出。这两样原汁原味的艺术样式,是喜欢古朴艺术的法国人指名邀请的。

    这么好的东西,不看当然是很遗憾的。

    于是乎,候准了季节,在去安顺的时候,我就去看了几次地戏的演出。

    所谓地戏,实际就是在平地上演出的戏剧。但是在贵州的乡间,要找一块彻底平顺的坝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我看到的地戏舞台,仅仅只是山坡、寨子中央的晒谷坪及相对平顺的坝子上的演出。观众大多站在坝子四周的山坡上,或是村寨团转的木板房上、树上、坝墙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观赏。那气氛很像城市路人围观“猢狲出把戏”那么一种情景。只是气氛要热烈得多,大人喊、娃儿叫,姑娘们穿上花衣衫、小伙子往往蛮横地抢占着最好的地形,唯恐在观看中漏掉了精彩的一招一式。

    地戏的演员们不像一般戏剧中那样须脸部化妆,而是穿着一色的蓝黑双色的长衫,黑面白底布鞋。同其他戏剧不同的是,每个演员都戴着一只木雕的面具。形象生动,神态各异,雕刻的手法十分夸张。考究的面具必然连着头盔,油刷得金碧辉煌,给人以神采奕奕之感。面具雕出的形象,便是剧中人的身份。扮演者都十分自由,男人可以演女角,反之,女人也可以演男角。戏演出的过程中,有唱、有打,也有对白。对白的声音又使我想起似曾听到过的北方话,对白的韵律总让我想起上海弄堂里曾经在孩子们中间盛行一时的绕口令:“蜜蜂叮瘌痢,瘌痢背洋枪,洋枪打老虎,老虎吃小孩……”

    细细地听着绕口令一般的对白,让我有了新的发现。

    就如同现代地方戏剧中的对白不易听明白、听懂一样,地戏的对白必须入神细听,才能听出点儿道道来。

    当我奋力挤到前头,听到:“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之类话语的时候,我就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我晓得后面还要说些什么了。果然,那几句我熟悉的吟诵从演员的嘴里吐了出来:前面摆起三条剑,

    后面架起九丛矛。

    前面来者剑上死,

    后面来者矛上亡。

    这韵律,这节奏,是我插队期间从砂锅寨娃娃们嘴里经常听到的呀。

    地戏中最精彩的莫过于武打了。

    地戏的武打是任何现代戏剧舞台上都没有的表演程式,俗称“套路”。一旦戏演到高xdx潮,矛盾尖锐、武打激烈时,那套路便一一变幻、有板有眼地转换起来,就像是千军万马在那里死命地厮杀。

    最令我看得出神并终于开窍的,就是这厮杀。因为无论哪个名称的套路都得跳,跳得激烈之处,演员们全都进入了角色,锣响、鼓也齐,坝子里地坪上的尘土跟着飞速踢踏腾跳激越的脚步轻扬起来,那情景活似硝烟弥漫的战场。围得密密实实的观众群自然更是鸦雀无声,一起进了戏。一场戏结束,必报以热烈的掌声。

    读者诸君可能已经明白,这轰动一时的地戏演出,少不得打,少不得跳。故而在当地,演地戏也叫跳地戏。

    正是在看了几出地戏后,我终于恍然大悟,如果它真是戏剧的活化石,那么在我插队落户的“文化大革命”中,就已经看过。只不过那时候这玩艺儿不叫地戏,叫“跳神”。

    有一回,是寒冽的腊月间了,隔邻寨子上死了一个近九十岁的老人。有人说他家是四世同堂,有人说如果把刚出生不久又只会哭不会说的那个小孙孙一起算上,他家这是真正的五世同堂了。

    这么一位有身份的老人离开人世,总是要热闹一番的。四乡八寨的亲属赶来参加吊唁,人多得一个小小的寨子上住不下,不少客人因此住到了砂锅寨来。我那时在大队耕读小学里教书,有个学生就是死者的重孙,于是也跟着寨子上的小伙子们冒着冷风细雨,去看了一阵子热闹。奇怪的是,老人家中并没有多少悲伤气氛。围着火塘而坐的人中,不时地还有人在唱歌。我正是在那一次,真正地体会到民间称死人是“白喜”的情形。坐了一阵,夜深了,我就告辞想回去,那个学生劝我不要走,他凑近我的耳朵说,等大队和公社的干部们走了,还要演戏,好玩得很!你从来没见过的。我问他演什么,他神秘地让我不要声张,说到半夜时分,还要玩“跳神”。

    跳神!

    那不是在搞封建迷信吗?但我没有吭气,那年头我仍在痴迷地做着作家梦,已经在悄悄地写小说。我知道写小说就要观察各种各样的人生现象。特别是现在看不到的东西,所以那一晚我就留了下来,看了一次“跳神”表演。而且把跳神的人念念有词道出的咒语一一记了下来。

    已经被炒得如此热、如此红火的地戏,我说它是跳神,是曾经被批倒批臭的封建迷信,实在是有点不合时宜。要这么说,我多少得找出一点依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