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出梅

    在真正的梅雨节气,工人新村里撑伞的居民都是神色匆匆的。他们的裤腿上沾满了潮湿,如果没有必须要干的事,是没有人愿意走出户外做一个落汤鸡的。雨季在正常情形下,将持续半个月。如果届时还阴雨不绝,就可能是倒黄梅。那么整个雨季将延长到一个月甚至更久,这是人们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工人新村里出现了一个美人。1993年7月,一年一度的黄梅天准时光临了本城,美人握着一把碎花尼龙伞朝公用电话间款款走来。

    在此之前,我们都没有见到过这个烫着一头大波浪发式的漂亮女人。

    现在,公用电话间里的两个高中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原来不大的空间里来回走动,很快,他们选择好了地形,那是一个不规整的直角。烫大波浪的漂亮女人走进了电话间,两个高中生不动声色地缓缓向她聚拢。美人将滴水的碎花尼龙伞收好,插在门侧的塑料桶里,她来到电话机前,拎起话筒,开始拨转盘。

    她的手指白皙、修长,有一层薄薄的丝般的光泽。她胸前的纽扣上别着一对飘逸出幽香的小栀子花。她蹚水而来,趿着粉红色的拖鞋,却多此一举地穿着带蕾丝的齐踝丝袜。她把电话拨通了,开始轻声轻气地与话筒里的人说话。总之,这个女人的一切在两个高中生眼里显得异常妩媚动人。

    两个高中生从不同的侧面注视着美人,一直等到她挂下话筒,离开电话间,他们才好像回过神来,奔进雨中,朝那个修长的背影追逐而去。

    可是,这仅仅是一幕看上去似乎要发生点什么的场景,事实的结果是什么也未发生。两个高中生谁也没敢上去搭讪,他们只是装得若无其事一样跟在那个漂亮女人后边。他们的模样越来越沮丧,因为他们一直是很好的拍档,他们的配合向来珠联璧合,他们是一对油嘴滑舌的英俊小生,然而此时此刻他们的勇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们海绵拖鞋里的光脚板在积水里踩出了片片无聊的水花,撩高的裤卷内露出爱踢足球的结实的小腿。他们把双手盖在头顶上,终于超到漂亮女人的前面去。后来他们把头掉了过来,然后是几步一回头,几步一回头,像是依依惜别。美人把脸微微偏开,脚步跟着变动了方向,拐进一条分岔里去了。

    ……高中生甲和高中生乙躲在某个屋檐下开始互相埋怨,他们指责对方是胆小鬼,他们吵了一会儿,又重新返回到电话间里来,因为他们想起来刚刚各给自己的女友打过一个传呼。

    高中生乙的回电已经来过了,电话间老太告诉他。她将刚才的一幕全收进了眼底,看见两个活宝垂头丧气的样子,幸灾乐祸地对他们说,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高中生乙装蒜道,我们去买了包烟。

    电话间老太冷笑了一声,说,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高中生甲朝电话间老太瞥了一眼,把手探进裤袋,掏出一根有点弯曲的香烟,用手指将它搞直,叼在嘴巴边上,又从另一只裤袋里挖出一只打火机,啪地打响,火焰哆哆嗦嗦地跳起来了。高中生甲将烟点燃,在长板凳上坐下,翘了一个二郎腿。

    这期间,电话铃声不时响起,高中生乙站在电话间门口,样子好像在观察雨几时可以停下来似的。后来高中生甲的回电终于来了,他从电话间老太手中接过话筒,让香烟粘在嘴唇片上,小白棍一颤一颤的。他用很漫不经心的腔调说着话,他刚才失去的自信这会儿似乎又恢复了。他让他的女友现在就过来,然后他不容分辩就挂下了话筒。

    六七分钟后,两个高中生来到了一幢兵营式工房三楼的一间房间。高中生甲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找来两只杯子,分别斟满,递给搭档一杯,然后两人装模作样地举杯撞了一下,五秒钟后,他们互相向对方展示了一个空空荡荡的杯底。

    这两个年轻人来到阳台上,一边抽烟一边望着远处。他们开始反省今天失败的原因,他们其实已有了答案,他们之所以没有与那个美人说上话,是因为被她出众的容颜与文雅的气质震慑住了。在她高贵的仪态面前,他们低下了一贯傲慢的头颅。

    这妞真是漂亮,我一下子都没能回过神来。高中生乙说。

    你说对了,我像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变得傻乎乎的。

    他们把烟头朝阳台下一扔,重新回到屋里来。倒在地席上看天花板,那儿有几块水渍,有一块是新出现的。肯定与此时的梅雨季节有关。它在高中生甲眼中是猴子,而高中生乙则说他看见的是一只臭虫。

    他们在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上争执起来,最后他们终于妥协了。高中生甲承认他看到了一只长得像臭虫一样的猴子,而高中生乙看到的则是一只像猴子一样的臭虫。

    尽管他们对那摊水渍的视点如此不同,但对于那个胸前别着小栀子花的女人,看法却完全保持了一致:那是一个难得的美人。

    高中生甲的女友大约在半个小时后敲响了房门,她是一个扎马尾辫的圆脸姑娘,和她一块站在门外的还有一个体形偏瘦的长脚女孩。她们也是一对搭档,同时分别是两名高中生的红颜知己。如果再进一步考察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还是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的同学。这种二加二的格局据说在校园内并不鲜见,一般萌芽于初中,在高中结盟,大学时分道扬镳。

    高中生乙的女友,也就是那个长脚女孩,进门就损了一顿留板寸头的高中生乙,责问他为什么打了传呼又走开。然后她走过来抱住那只板寸头,在上面没轻没重地拍打了几下。不料她刚刚松手,耳边就呼地刮过来一阵风,一记很响亮的耳光就印在她娇嫩的面颊上了。

    高中生甲和扎马尾辫的圆脸姑娘立刻看见五根粉红的指印朝自己眼眶里扑来,不由往后退了两步。

    高中生乙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他的笑在此刻的场景中显得惊心动魄。

    随后我们可以看见那个长脚女孩像一只张开翅膀的鹭一样飞翔起来,她纤细而有力的手抓住了一把乌黑的头发。于是高中生乙的嘴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在鼻子和耳朵中间逗留了好一会儿,像一个夸张的问号,使高中生乙的面孔四分五裂。

    于是,高中生乙失去了女友。受到株连,扎马尾辫的圆脸姑娘也立刻与高中生甲画地绝交。从这桩小事上可以看出,义气是不分性别的,它不一定非得是男人的专利。你看,为了挽回小姐妹的尊严,扎马尾辫的圆脸女孩在爱情与友谊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她用女性的矜持和沉默使一贯神气活现的高中生甲露出了失落的表情,算是为自己的姐妹报了一记耳光之仇。

    两个高中生再次出现在电话间里,他们已没有了传呼的对象,这使他们可以轻装上阵。漫长的守株待兔开始了,四天后,他们的目标在一片细雨深处逐渐显得真实,她走近了,收拢了伞,与上回大致相同的装束,胸前的纽扣上别着小栀子花,她走进电话间开始拨一串电话号码。

    电话间老太乜斜着两名神态诡秘的高中生,她的脸上有一种意味深长的讽刺,她冲着高中生甲似问非问道,你们成天在这儿泡着,不上课啊?

    你忘了现在是放暑假。

    噢,放暑假。

    对,放暑假,两个高中生不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起初他们仅仅是相视一乐,随后他们开始真正地笑起来,彼此拍打对方的肩膀,把眼泪也笑了出来。

    电话间里的人都把视线集中在他们年轻的面孔上,在那些奇怪的目光中也包含着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

    她有点诧异地看着两个笑得有点傻的小伙子,对电话那头说,噢,没什么,有人开心了笑呢,你几时回来吃饭?加班?那就不等你了,你早点回来。

    她把话筒轻轻地搁在叉簧上,交了话费,撑着伞走出电话间。

    于是,在这个梅雨天的下午,两个将手斜插在裤袋里的高中生再次开始了他们的盯梢。他们照样把脚在雨中踩得啪啪响,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腔调,走到被盯梢者的前面去,随即他们来了一个漂亮的转身,拦住了那个美人的去路。

    但是,他们放肆的举动仿佛并未让她吃惊,她早料到他们会来这一招似的。只是把头缓缓偏开,加快了步伐,从两个高中生身边绕了过去。

    她的反应让两个高中生大感意外,按他们的心理,她必然要惊慌一下子,或者,至少要装出惊慌的神态。可她居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走过去了,居然对矗立在面前的膂力方刚的两个年轻人如此不屑一顾,这不禁使两个高中生呆若木鸡。

    等到他们回过神来,美人已经走远了,他们面面相觑,差不多要哭出来了,两张脸从来没有过的难看,他们后来基本上是异口同声地骂了句很难听的话。

    隔天,是学校组织的一次暑期活动,让学生们返校听劳模报告会。高中生甲和乙走到操场就看见各自的前女友在树下乘凉,他们迟疑了一下,结果还是朝那棵树走去。两名女高中生其实早就注意到他们了,看见他们走过来,作出熟视无睹状,依然谈笑自如的模样,把背脊留给正在接近的两位英俊小生,直到他们在身边站定片刻,才用一种无意间抬头的姿势将他们纳入眼中。

    高中生甲首先同扎马尾辫的圆脸姑娘搭上了腔,然后乙也加入了谈话的范围。在操场的草地上盘腿而坐的长脚女孩则始终在撕草的叶片,她的脸腮上挂着与梦幻依稀仿佛的蓝色微笑,她一直没有作声,保持一个机械而凝固的姿态。毫无疑问,那记耳光仍旧留在她的腮帮子上,她并不想原谅乙。

    这个场景保留了有七八分钟,高中生甲乙告辞了。离开前,他们向还在撕草的长脚女孩说了声再见,但是没有得到反应,高中生甲乙哼着小调加入到一支女生队伍里去了。

    他们在女生中间用言语拈花惹草,女生们一边骂一边笑,有两个资格老的还厚着脸皮与他们打情骂俏了一番,最后她们脸红了,跳出圈外,骂道,下作坯。

    长脚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乙的后面,她的身旁还站着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扎马尾辫的圆脸姑娘神色有点紧张地看着长脚女孩,这时高大的年轻人已经把手搭在乙的肩膀上,乙把脸慢慢地转了过来。

    乙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冲着自己微笑,他的下巴上有颗痣,还有他的眼睛像蚂蟥一样细长。乙的注意力转移到长脚女孩脸上,他看了看前女友嘴角边的嘲笑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

    而此刻的高中生甲正沉浸在与女生们打闹的快乐中,他并未注意到乙已跟着一个蚂蟥眼的男人朝操场那头的小树林走去,而乙也没有在这关键的时候叫上甲。当然这是很好理解的,乙不想把好朋友牵扯进去,也不愿在两个女同学面前显得胆小如鼠,他要用单刀赴会来证明自己绝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于是,在一会儿之后,两男两女四个年轻人走进了操场边缘那排挡箭牌一样的小树林。

    扎马尾辫的圆脸姑娘拉了拉长脚女孩的袖口,她的表情中有掩饰不住的紧张,可长脚女孩却坚决地跟着前面的两个男人,一朵花儿般的笑容非常随意地种在她的嘴角上,好戏终于开场了。

    非常遗憾,单纯的英雄主义并没能帮上高中生乙的忙,他被揍得不轻。对方的块头至少要比他大一号,当然,乙并不是个小个子,应该说他在班级男生中还是算得上魁梧的一个,可比起眼前正在揍他的这位,就要差一截了。如果要做一个形容,那就像一个足球运动员在一个拳击手面前一样。眼看着乙的鼻子出血了,腮帮子上也出现了一块青瘀,乙快支持不住了,脚步也有了一点醉意,可是战争永远存在着两面性,如同惊险电影中常见的镜头那样,在这万分紧急的关头,反败为胜的奇迹发生了。

    局面的改变是因为高中生甲的突然光临,他像风一样骤然而至,或者说,他像挟着一阵风奔进了现场。几乎没有什么迟疑,他就从后面奋力一推,将蚂蟥眼推向一棵树。于是,高中生乙在危难中被解救了出来。

    紧随高中生甲而来,扎马尾辫的圆脸姑娘看见蚂蟥眼软软地从树干上瘫下来,她用手掌捂住了嘴巴。正是她叫来了甲,从而改变了这次斗殴的走向。她是个本质善良和胆小的姑娘,她不喜欢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毫无抵抗的殴打。所以她偷偷跑出树林去告密,把正同女学生说笑的高中生甲引到小树林来。

    高中生甲将毫无防备的蚂蟥眼推向了一棵树,然后等着他爬起来反击。可是,蚂蟥眼一下子被撞晕了,缓慢地,像一件风衣一样滑落在地上,过了很长时间才把目光张开,他看了站在跟前的高中生甲一眼,然后把双臂朝两旁一摊,眼睛中忽然充满了笑意,说道,好好好。高中生甲没有再继续进攻,只有他一个人从那片笑意中体察到了令人震悚的狠毒之光,他不由往后退了半步,然后去把受难兄弟乙搀扶起来,一声不哼地走出了小树林。

    谁都可以猜出,事件并没有结束。这一点,高中生甲乙两人也是清楚的。虽然他们口头上不说,心里却知道危险随时随地都会降临。更糟糕的是,他们自己在明处,却一点不知道暗中注视他们的人此刻隐藏在哪个角落里,高中生甲觉得自己像只长得像臭虫一样的猴子,高中生乙觉得自己长得像只猴子一样的臭虫,他们神情紧张,生怕被黑暗中窜出来的某个阴影吞噬掉。

    高中生甲乙的关系更加亲密了,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把自己关在那幢兵营式的工房里。他们很长时间没有去电话间了,他们好像也不再惦记那个胸佩小栀子花的美人了。他们的注意力在自身的安全上,出入双双,裤袋里各自藏着一把水果刀。

    终于有一天,乙向甲发了一通火,他责问甲为什么那天到小树林来,如果没有甲的出现,一切早就结束了。乙的意思是,不如自己被蚂蟥眼揍完了,一切也好有个了结,不会像今天这样弄得提心吊胆,成天躲在房间里,活得真是丧气。

    高中生甲看着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手在桌子上敲击了一下,然后起身,走到阳台上去了。

    高中生乙在房间里辩解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是感谢你救我的,可是……

    甲在这时打断他说,你快过来。

    于是乙也走到阳台上去了,他们朝楼下张望,看见那个握着碎花尼龙伞的漂亮女人在款款行走,高中生甲说,我们下去找她吧。

    高中生乙没有反对,说,我要先小个便。

    高中生甲说,那我先下去了,我得截住她,今天非得让她开口说话。

    高中生乙在卫生间里一边撒尿一边打开自来水抹在头发上,使发型变得异常光滑整齐,他对准镜子理了理衣领子,抽了抽抽水马桶,就出发去和楼下的甲会师了。

    然而,高中生乙没有遇见甲,那个美人也消失了踪迹。乙站在新村中央的圆坛间,朝四处探视,他很奇怪这么短的时间甲会走到哪儿去。还有那个美人,怎么也一下子不见了呢?

    乙在圆坛边的方石凳上坐下来,忽然灵机一动找到了答案,他思忖,甲一定是把美人挟持到哪个不容易注意到的角落里去了。乙笑了,开始去寻找。

    乙找了一会儿,仍然没有看见甲。这时他重新发现了那个美人,她正在烟杂店买东西,乙看见她楚楚动人的背影,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甲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美人买好了东西,转身朝乙站着的方向走来。乙把头低下,从裤袋里摸出一支烟,他把烟点燃的时候,美人从他跟前走了过去。

    乙注意到,美人经过自己跟前时,眼光朝他身上瞄了一下,她好像还笑了笑,她在笑什么呢?乙猜想她笑的也许是自己梳理得特别光溜的头发吧。

    乙继续开始寻找甲,这一次,他把范围扩大到整个工人新村,但是他始终没有找到甲。于是,吃晚饭的时候,乙乘车来到了城西甲的外婆家,但是甲的老眼昏花的外婆说她已经半个月没有看见甲了。现在乙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试一试,他来到了扎马尾辫的圆脸姑娘家,但是,扎马尾辫的圆脸姑娘同样不知道甲的下落。乙后来独自坐在街沿上,他隐约猜到甲发生什么事了。

    高中生甲的尸体是在两天后被一个扫地的老校工发现的。在甲就读的完全中学那片挡箭牌一样的小树林里,甲被悬挂在一棵树上。他的肚皮上插着一把水果刀,脸色像纸一样白,乙闻讯赶来的时候,甲已经被公安和法医弄走了。扫地的老校工把那棵树指点给他看,乙一瞧,就哭了。

    1994年7月,一年一度的梅雨照例光顾了本城,在经过半个多月的阴霾之后,出梅的日子即将来临。工人新村中央的圆坛旁,一个北方口音的中年人在给一个烫大波浪发型的女人占卜,女人手里握着一把碎花尼龙伞,胸前的纽扣上别着一对飘逸出幽香的小栀子花。她把白皙、修长的手指展开,中年人抠了抠眼角的眼屎,说,人的命运神秘叵测,像你这样一位文雅漂亮的姑娘,你会相信杀人害命的事在你身边发生吗?你绝对不会相信,可是,对了,恰恰是你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的悲剧已经发生过了。然而,许多事情因你而起,而你却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你不知道,可是你的命相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有人因为你而死去了,你却连这个人的名字也不知道。

    烫大波浪发型的女人把手缩了回去,她身旁一个怀抱婴儿的男子说,别听他瞎扯,我们回家吧。

    于是这对年轻夫妇离开了圆坛,那个女人偷偷对自己的丈夫说,算命先生好像不是在瞎扯。今年黄梅开始,我经常做一个梦,我看见一个小伙子被杀死了挂在树上,那个人我好像在哪儿见到过,可我实在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他是谁了。

    写于1996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