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一个耽于幻想的少年的死

    在这个夏天,少年戴上了口罩,把脸遮挡起来。他的面孔在宽大的口罩包围下显得很小,仅仅露出两颗饱含忧郁的眼睛,可是他愿意这样,理由是因为有人说他的鼻子不好看。

    他甚至在上课的时候也戴着口罩,当然这里指的是音乐课。

    上音乐课的是从师范学校过来实习的一名女大学生。我们已经无从考证她的姓名。因为距离当下的1996年,一切已过去十四五年了,倘若当年的女大学生还在教书,也应该是一位桃李满天下的中年教师了,但是我们可以保证她仍偶尔会想起那个被她嘲笑过鼻子不好看的少年。

    在那几天里,少年经常戴着口罩,当然他也有将它取下的时候,比方吃饭和运动,少年就会解除自己的伪装。

    少年的鼻子有点偏平,但不至于说不好看,作为五官之一,它在整张脸的布局中是十分谐调的。少年的脸圆圆的、白白净净的,像个日本太郎,从来没有人说他长得难看,他明明就不难看,可新来的女教师却将他的鼻子形容成了一只爱冒汗的小蒜头。

    年轻的女教师是在少年怀抱皮球冲进她怀里后说这句话的,她的讲义被撞落在地上,少年气喘吁吁地站定了,惊慌地盯着面前的女教师。教室里的学生都听到了女教师的斥责:皮死了,搞得这么脏,看看你,鼻子像只冒汗的小蒜头。

    一阵哄堂大笑在少年耳畔跃然而起,他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恨不得有个地缝可以钻进去。他委屈地瞥了女教师一眼,俯下身去拾地上那些散开的讲义,可是拾到一半,他忽然将手上的簿册一扔,奔出了教室。

    很快,少年的脸上就多出了一只口罩,他的这个举动究竟于何种心态呢?是为了遮丑,还是一种对女教师的无声抗议,后者的可能性无疑要大一些。

    这一天,少年的母亲觉得自己的儿子有点恍惚的样子,做妈妈的不由担心起来,她摸摸儿子的额头,发现并没有发烧的迹象,但是儿子的胃口明显比平时小了,而且在半夜里突然虚汗涔涔地醒来。少年的母亲就带儿子去卫生院检查了一次。结果大夫给配了两瓶钙片,意思是体内缺钙,缺钙会引起冒汗和食欲不振,这是一种常见病,甚至算不上是什么病,少年的母亲这才松了口气,把儿子带回来了。

    少年家坐落在近郊的一个小镇上,在一条小河流的旁边,他的母亲在镇办的方巾厂工作,父亲在外地带兵,是一个副连职的下级军官,不过最近他就要转业到地方,结束一家人分居两地的状况了。

    河岸的不远处有一家电影院,少年家的一个邻居在里面当放映员,少年要看电影就从放映室边上的小门进去。那时的电影票从一毛两分钱到两毛钱不等。与现如今相比,便宜得像是捡来的一样,可那会儿小镇上的居民并不富裕,看场电影也是要算一算的。如果不是因为有个放电影的邻居,少年也同样不能经常出入电影院的。要知道方巾厂每月给少年母亲的工资只有七块五毛钱,少年的母亲很节俭,因为她已和部队里的丈夫商议好,一俟丈夫退役就准备将破旧的老房子翻盖成一幢两层的小楼。所以她总是将平日的开销控制在最基本的范围。少年倘若要花钱看场电影,不会轻易被批准的。

    来自师范学院的实习女教师上完音乐课,没有返回办公室,她怀抱讲义在校园里开始找她的学生,她后来在学校的围墙上看见了像麻雀一样停栖着的少年。女教师仰起脖子让少年下来,少年便攀到墙边的一棵树上,飞快地下了地。女教师别过身,把头摇了摇,朝办公的方向走去。

    女教师走到她的办公室正欲推门而入,衣角被人轻轻扯了扯,她将目光折过去,看见一双委屈的眼睛。少年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副又大又宽的口罩,把脸的大半部紧紧包围。但女教师仍一眼可认出他,淡黄色的耷拉下来的软头发和闪烁的目光是这个少年的标志。少年的装扮让她一愣,但她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在她出神的刹那,少年已经扭身朝操场奔过去了。她在门外迟疑着,不知怎么办好。她其实是很喜欢班里的这个学生的。因为她觉得他长得很像自己的弟弟,她本来是有一个弟弟的,可是母亲改嫁后被带走了。她的弟弟也有一头软软的淡黄色头发,耷拉在脑门子上,像霜打的秧苗。

    女教师在备课桌前坐下来,暗自责备自己不该对少年那么凶,少年其实并未做错什么,他不过是兴冲冲地跑进教室上课时不慎和自己撞了个满怀,她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斥责了他,甚至还不无恶意地嘲讽了他的鼻子。

    女教师知道,这样一来,少年肯定要被同学们耻笑了,她等于给少年发明了一个绰号,这个绰号很快就会在校园内流传,并且可能在更大的范围被别人知道,最终成为少年生活和人格的一部分。女教师被这个联想扎了一下,她仿佛看见了少年伤心的模样,她充满内疚地闭上了眼睛,她明白,自己已不能为少年消除影响了,没有一个同学会在这件事上听从她的劝告,当然他们可以在她面前不提那个绰号。可只要她不在场,“爱冒汗的小蒜头”就会从那些薄薄的嘴唇间破土而出。

    少年用平时节省下来的一毛八分钱去买了一只口罩,母亲每个月只给她三毛钱零花,他一下子用掉其中的一半还多,所想表达的只是心头的烦恼和不平。他戴着口罩出现在音乐课上,目的就是要提醒年轻的女教师,好让她内疚。

    后来,少年看出来自己的目的真的达到了,女教师好似在逃避他的注视。她不再像往常那样让他站起来唱上一小段了,目光总是在他的面前匆匆掠过,少年觉得自己的抗议方式有点过了头。因为在内心深处,他明明是喜欢这位音乐女教师的,他觉得自己与她渐渐疏远了,这可不是他的本意,所以在第四天,少年偷偷地将口罩从脸上摘了下来,放进书包的夹层里去了。

    当然,还有一种说法也可以成立,少年其实从一开始就原宥他的音乐老师了,他之所以戴上一只口罩给女教师看,是因为伤害自己的人是心中的神圣偶像。如果那天指责少年的不是音乐老师,而是别的人,都不会使他那么伤心,因为音乐老师是他情感中的一个秘密。他试图用一个口罩来引起女教师的注意,是要让她明白自己多么在意她的言语。他从她躲闪的眼锋中看到了心虚,这说明她也是在乎自己的,他虽然年少,但已具有敏捷的情感。少年清楚,在音乐老师眼中,自己是一个孩子,可他并没有把音乐老师当作大人。他觉得她至多像个姐姐,可他也不情愿把她视作姐姐,他觉得她那么美,她的神态那么动人,少年暗示自己已是一个小伙子了,已经具备了拥有幻想的资格,他明知道一切是不切实际的,不切实际的憧憬就是耽于幻想。可他还是愿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好好思一番,过一把幻想瘾,他脑海中的念头无人能晓,可他的眼神把所有都毫厘不差地记录在案了。

    少年摘下了口罩,相应的,女教师也恢复了对少年的课间提问,她又让他站起来唱上一小段了,他们似乎又重归于好了。出人意料的是,女教师担心的事并未发生,同学们后来都没有再提那个绰号。它好像从来没有从女教师口中说出过。这种状况加速弥合了女教师和少年之间的隔膜,至少女教师的内疚要少了许多,这是一个很好的收场。有一天下午,女教师甚至用手去摸了摸少年的黄头发。少年就把头抬了起来,他的眼睛里充满了亮光,他的样子幸福极了,他已经完全忘记女教师对他的那次伤害了,女教师纤细的手指在他的头发间掠过。一只兔子也在这时从少年的胸中狂奔而去。

    这天夜里,少年的母亲听到了儿子的哭泣,少年的母亲寻声过去,在后院的瓜棚下看见了儿子。她把儿子领回到屋里,坐下来问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少年除了一味地哭,什么也不愿说,他母亲后来生气了,朝他发了通脾气,不再管他了。

    少年出了门,又来到瓜棚下,哭哭啼啼一副很没用的样子,后来靠墙边上睡着了。他的母亲忙完别的,发现没有了儿子的哭声,就又去找。少年这时已睡得很香了,他的母亲就将他搀扶起来,将迷迷糊糊的儿子弄到床上去。

    第二天一早,少年背着书包,手里抓着半截油条上学去了,经过一夜,他昨晚哭红的眼眶基本已恢复了常态,一切似乎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少年走进校门后,到教师办公地那儿去张望了一下,他从窗户中见到了音乐老师的背影,她正把自己的一头长发梳理好,用橡皮筋扎起来,少年很难过,因为他知道再过几天音乐老师就要离开学校了,对此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暑假即将来临了,音乐老师的见习生涯将告一段落,或许从此一别,他再也不能见着她了。少年忽然喉咙一疼,他的咳嗽声惊动了刚刚扎好头发的音乐老师,她和室内的其他老师不约而同地别过了头,少年的目光与音乐老师接触了零点一秒,迅即逃之夭夭了。

    这零点一秒的注视只是一个小小的视觉的点,却使少年感到从未有过的害羞与颓丧。那一瞬,他心灵的隐秘被揭示了,在那短促的目光的交织中,他看见惊愕之态从音乐老师瞳仁中像飞鸟一般掠过。少年再也没有脸面去上音乐课了,那声咳嗽从何而来,他被这个问题所纠缠,几乎头也要瓜裂开来。

    一天晚上,少年又到河边的电影院去了,黄昏吃晚饭的时候,邻居家的放映员关照他有部新片将在今夜上映。少年从来是不疏漏一部电影的。他喜欢这种娱乐样式,由于得天独厚的条件,他成了镇上孩子中看过电影数量最多的一个,同时也将他培养成了班级里最会讲故事的学生。据同班同学回忆,他的作文当年一直是名列前茅的。他还在市里的征文中得过奖,这些表明电影给了他不少教益,也同时使他变得爱耽于幻想。

    少年坐在简陋的椅子上,等待电影的开场,电影院因为年久失修,各种设施多已破旧,少年的屁股下面吱嘎作响,少年定格了一个角度,并保持坐姿。这使他很不舒坦,他就去换了一个位置,没想到旁边的人他熟悉,是同班的女同学,这名女同学早些时候还是他的同桌,她有一双睫毛长长的眼睛,左边的脸笑起来有个浅浅的酒窝。少年曾经很迷恋过她的笑靥。可是他的这位同桌似乎并不爱答理他。而是愿意跟另一个高个子的男同学在一块,后来在年级升班的时候,她向老师提出换桌,搬到那高个子男生边上了。对此少年一直耿耿于怀,觉得自己的自尊心被这个小丫头片子伤害了,以后他不再主动和她说话,心里也有点瞧不起对方,因为那个高个子男生的爸爸是镇长。长睫毛的女生不过是个俗气的攀附者罢了,虽然她有一张带酒窝的讨人喜欢的面孔。

    电影院里的邂逅纯属偶然。少年和他的前同桌彼此点了点头,他们都有点尴尬。好在电影开始了,周围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前方的银幕上呈现出移动的画面,少年可以体会到邻座馨香如兰的气息,他不自觉地回首看了她一看,他的目光像鞭子般飞快地抽了回来。

    在此后的估摸一个半小时中发生的一切,对整个电影院中的观众来说,不啻是一场惊魂灾难,而灾难的根源来自剧情。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对普通的中国观众而言,恐怖片的概念几乎等于零。而那一天,电影院里放映的正是一部香港的厉鬼片,这就是解放后首部在大陆公映的此类影片:《画皮》。

    在阴森可怕的情节面前,剧场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荒野,尖叫声在吱嘎作响的座椅的伴奏下此起彼伏。那名睫毛长长的女生事后回忆道,当时周遭的气氛异常紧张,是一种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紧张,她不由自主地就抓住了少年的手臂,对她来说,她必须要抓住某种东西,那样才能减缓她的恐惧,她整个人都在发抖,而整个剧场也在四面楚歌声中瑟瑟发抖。

    少年的手臂被旁边的女生死死抓住,他侧目看了一眼睫毛长长的女生,他的双腿麻木了好一会儿,他动了一下,并不是为了摆脱,他同样被害怕围绕着。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精神保护神,但他伪装出一副大无畏的姿态,他直了直腰,朝周围扫一眼,然后保持背部的平整。

    终于,那部电影中最骇人的厉鬼画皮的镜头出现了,女鬼对着镜子,仔细地画着眉线和唇红。少年闭上了眼睛,而睫毛长长的女生突然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少年的手掌按在女同学的脊梁上。他对此刻的遭遇显然手足无措,后来女同学缓缓离开了他的膝盖,他的手势却一动不动。随着女同学的移动而僵硬地凝固在那儿,这时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少年的手掌感知到了一个半圆的存在。的确,那是少女青春的Rx房。虽然少年接触到的只是它的边缘部分,却已使他心旌摇曳,那片薄薄衣料下的温暖的肌肤削弱了少年的恐惧。也化解了少年一直以来对这名女同学的反感,他的背挺得更直了。

    可是银幕上的画面依然是恐怖的,虽然自始至终少年没有因为害怕而喊叫,但是他的内心确实在颤抖,他的掌心和头发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他的表情呆板而无神。他不得不在特别吓人的地方闭上一会儿眼睛,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女同学的Rx房使他转移了一部分注意力。他甚至难以察觉地将手指往内探了一点。他心里明白女同学对此一定有所体察,然而她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她完全被恐惧控制住了,她已经没有力量完整地呼出一口气,更不必说使身体的姿势有所改动。她实际上需要有别人的肌肤与自己保持亲密。少年的手掌此刻成了她心理上的盾牌,使她不至于被阴森恐怖的场面所击倒。

    电影终于结束了,观众们在敞开的灯光中陆续起立,那是一群面色难看的、像是从集中营释放出来的难民,他们带着压抑、痉挛的表情从安全门鱼贯而出。户外是昏沉一片。街道两侧只有几盏橘黄的路灯。难以想象那些惊弓之鸟是如何走回家去了。反正人流缓缓散尽,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暮色中了。

    少年和睫毛长长的女生顺路,他们走在河边的时候仍然贴得很近。女同学在分岔的丁字路口提出让少年送她一程。少年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站在那儿迟迟疑疑。他的女同学说,你先送我回去,回头我再让我爸爸送你回去。少年说,你说话当真。女同学点了点头,少年如释重负地说,那我们走吧。

    他们就一起拐进了巷子,这段路比较长,沿途要经过他们就读的学校。离校门五六十米,有一截露出破绽的围墙,少年停下来朝围墙里边张望了一下,他看见教师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就回头对女同学说,我陪你这么长路,你也陪我到学校去看一下吧。女同学说,为什么?少年说,不为什么,我就是想去看看。女同学说,我不想去。少年说,那我就不陪你了,你自己回去吧。女同学说,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你刚才说好陪我回去的。少年说,我要进去了你看着办吧。

    说着,少年就弯着腰,从那损坏的围墙缺口来到校园内,女同学也只好弓身跟了进来。

    女同学走到少年边上,用手扯了扯少年的衣裳,问,你要干什么?少年回头朝她轻轻嘘了一下:轻点。他正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扇亮着的窗户。

    女同学贴着少年的耳朵问,你究竟要做什么?同时她的眼睛朝办公室内张望,但她没有看到什么。少年把头歪开,调节了一个角度,朝女同学摆摆手,再次示意她不要出声。

    年轻的女教师独自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像往常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用镊子将眉毛修齐,她的眉毛细细长长,衬托出她的脸廓更加流畅、优美,女教师的面前放着一面小小的方镜,她对着镜子专心致志地完成着她的功课,在镊子的帮助下,她将眉梢修饰得像一支小楷的笔锋一样尖细。忽然她的手腕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她听到窗外响起了一声惨叫,她飞快地离开座位,奔过去将门打开,她看见了她的学生,那个有着一头软软的淡黄色头发的少年,仰面倒在窗下的水泥地上,他的身边是班里的一个女同学,抱着双臂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少年瞪大了眼睛,放大的瞳孔里充满恐惧。

    年轻的女教师手中的镊子跌落在地上,她永远不会知道少年眼睛中看到的会是什么。

    写于1996年9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