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安妮·居里安 Ⅱ
安妮:您好!
您给的题目实在是太大了。尤其“华人性”和“中文性”,绝非才疏学浅如我者敢于妄论。要在这样的题目下发言,单凭一点浅显的感受或一时的情绪,肯定不行,是必须要有大学问和大智慧的。对“华人”和“中文”,岂可轻论其“性”?在我想,是一定要深究其源与流的,比如信仰、习俗、生存状态,以及中文自古而今的演变历程,而这些都是我力所不及的。
至于“中国心”,依我看,最美好的理解就是乡情、乡恋,即所有人都会有的对家乡的眷恋、对故土的祝福。除此之外,我就弄不大懂“中国心”是要特特地表达什么,尤其是对文学而言。有没有“法国心”和“英国心”?有没有“老挝心”、“刚果心”?倘若没有,那就奇怪。(果真有外星人的话,当然还会有“地球心”;一旦去火星侨居得久了,怎能不想念地球我们的家乡?)所以我想,这样的心,原就是人的向爱之心;只因对家乡的眷恋铭心刻骨,对故土的祝福尤其深切,这才特特地冠以国名。倘还有别的意图,多半就可怕——此国心,彼国心,一旦悄然或张狂地对立起来,就要变质,就不大可能还是爱心,而是互相疏离、防范,甚至于敌视的心了。(外星人见此必大惑不解:不都是“地球心”吗,何至如此?)
爱祖国,爱家乡,原本是多么美好的心愿,是爱心于地球之一局部的具体实行,却不知怎么,有时竟变成武器,把人武装到心情和话语;或如魔法,把“地球心”切割得四分五裂,本来是“四海之内皆兄弟”,怎么现在大家都捂着一颗受伤的心,互送冷眼与怒目?这些万物之灵呀,这些自诩高贵并智慧的人类,竟然迷失在自己不得已而做出的一种划分之中,竟会被一种抽象概念弄得南辕北辙不辨善恶!(外星人闻之或会提醒: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的“地球心”出了什么事?)
“某国心”最初是怎么来的?在我想,原是为了一土之民的互爱互助,唯恐“一己之心”各行其是,结果势单力薄,难御天灾与外敌。这曾经或只是生存所迫,是一项减灾措施或治政方略,但渐渐地,人对生之意义有了深思远望——设若无敌来犯,就可以丢弃这互爱之心吗?就算无爱的群体仍可御敌于外,那么人心的疏离与防范,岂非要姑息养奸纵敌于内?于是乎,在治政方略的深处,便有信仰觉醒——看人间爱愿比富国强兵更是紧要;唯此,“某国心”才得尊崇,才被宏扬。就是说,那根本是一种爱愿,是“地球心”(博爱)的一次局部实现;倘爱愿消损,单单“国心”张扬,倒似数典忘祖了——据说我们的祖先殊途同源,本都来自非洲。
可不管怎么说,“某国心”确有御敌的指向;不单既往,便在当今,这指向也仍有其合理的根据。但这合理,在我看只是治政的合理,并非也是文学的期待。文学,不论是乐观还是忧患,赞美还是揭露,勇猛还是疑难,都当出于爱愿;即便写恨,也还是出于爱的祈盼。(爱,真有这么要紧吗?或者,凭什么人类的终极价值一定是指向爱?非常简单:人,渴望幸福。物使人舒适,国保障安全,而最终的幸福非爱而不可。)故在外星人到来之前,文学一向是以“地球心”为观察、为悲喜、为眷念、为折磨的。政治则不同,政治总难免是以“国”为划分、为遵守、为协商、为抗争的。而文学的理想,岂条条国界可以阻隔?比如不管什么文学奖,倘其过分地倚重了国籍或语种,被损害的只能是这奖项自身的声望。这就是为什么文学并不逃避政治,却又不等于政治。这就是为什么文学不是属国的,而是属人的。这就是为什么文学可以超越国界和语种(倘有外星人,还要超越天体或星系)。
针对文学和艺术,中国有一句流行的话: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人类)的。细想,这话已然暗示了一种褒贬:越是世界的就越是好的,反之则不够好。然而,可有哪一民族不是世界的吗?世界从来就不是一个空壳,而是诸多民族的构成。那么,“世界的”当然也不会是空穴来风——是“民族的”,就必然是“世界的”。如此说来,那个“越是……越是……”岂不是废话吗?非也。在我想,前面一个“越是”指的是个性,是真诚,是独具;后一个“越是”则是指敞开、沟通和借鉴。那就是说:越是“民族的”,就越是有相互敞开、沟通、借鉴的理由和价值;而越是能够相互敞开、沟通和借鉴的,就越是“世界的”,越是美好的。而绝不是说:越是孤芳自赏、固步自封、自恋自闭就越是民族的;倘其如此,又怎么可能是“世界的”?“世界的”岂不真的是空穴来风了?
所以我理解,或者我希望,“某国心”既然根本是向爱之心,就一定还要是坦诚的心,敞开的心,智慧、博大和宽容的心。
当然,所有民族都有其独具风采的文化、独具智慧的信仰,不可强制地扬此抑彼,更不能以经济或政治的强势去统一,把意趣纷繁的“地球心”都变成一股味。向爱之心,纷然独具,那才好;强成一律,就怕爱愿又要变了味道。
这样看,“某国心”显然也有同样的问题:它必然都是一样的吗?尤其,它必须都是一样的吗?当然不是。到处都是丰富多彩的心,热爱自由的心,个性独具的心,其风流各异绝不因为国界而有束缚(这也就是文学不受国界束缚的原因)。所以,“某国心”从来就不是一个可靠的、测度心魂的单位,从来就不是个性的坐标。在另一篇文章中我写过:“说到保护民族语言的纯洁与独立,以防强势文化对它的侵蚀与泯灭,我倾向赞成,但也有些疑问。疑问之一:这纯洁与独立,只好以民族为单位吗?为什么不更扩大些或更缩小些?疑问之二:各民族之间可能有霸道,一民族之内就不可能有?各民族之间可以恃强凌弱,一村一户中就不会发生同样的事?为什么不干脆说‘保护个人的自由发言’呢?”
个人发言,关心普遍,各具风采,同具爱愿,从而“家心”、“国心”、“地球心”就都有了美好的解释和方向,不是这样吗?这未免太过理想吗?那就说说现实。现实是什么?现实就是向我们要求着理想的那种状态。
祝您全家幸福!
史铁生
2002/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