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晚安我的爱人
法院的第一次调解,景皓缺席。
蔡惜一出法院,就打电话给景皓。家里的电话响了老半天,无人接听。打手机,总算听到景皓的声音,沙哑地“喂”了一声。
“你是怎么了?当缩头乌龟啊?!”蔡惜气不打一处来。
“来不及告诉你,”景皓竟然没生气,慢吞吞地说,“维尼发高烧,烧到抽搐,送到医院,医生说是急性大叶性肺炎,昨天还下过一次病危通知……”
蔡惜愕然,挂了电话就朝医院赶。
维尼躺在儿科病房,同时输着好几袋液体,一张小脸儿烧得红彤彤的,两眼似闭非闭,恹恹欲睡。景皓坐在病床边,托腮沉思。
“怎么会这样?樊景皓,你是怎么带孩子的?”蔡惜忍着泪,厉声质问。这头猪猡自个儿伺弄得肥肥壮壮,儿子却病入膏肓。蔡惜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胖子不顺眼。
“前天幼儿园开亲子运动会,我和维尼得了第一名,小家伙高兴坏了,吵着要去吃比萨,结果半路下大雨,”景皓罗罗嗦嗦地低声解释着,“维尼出了汗,又淋了雨,我给他吃了点儿感冒药,不顶用,半夜就发烧了,我一量体温,快到四十度了,赶紧送医院,一到医院,他的病情就加重了……”
“口口声声舍不得儿子,原来你就是这样照顾儿子的!”蔡惜冷笑一声。
“是的,他出了汗,我应当带他回家换衣服,不该牵就他,去吃什么见鬼的比萨……”景皓并不辩解,一脸的自责。
说话间,医生巡房。景皓诚惶诚恐地迎上去,向医生报告维尼的状况——喝了几次水,小便几回,痰液的颜色。一样一样的,景皓说得条理清晰、逻辑分明。
“平安度过今晚,就不打紧了。”医生做出判断。
景皓舒出一口长气,眼眶发红。他掩饰般地背过身去,坐到维尼身旁,一瞬不瞬地盯着维尼,好象一眨眼,维尼就会从他眼皮底下逃走似的。
“你是樊维尼的家属吧?”医生临出门,问了蔡惜一句。
“我是维尼的妈妈。”蔡惜陪着笑脸。
“家里人该交换留守,不能让樊维尼的爸爸一个人扛着顶着,他都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医生说,“等孩子康复出院了,当心又把大人给累垮了!”
蔡惜答应着,向医生道了谢。医生一走,她就拽拽景皓,冷冰冰地说道,医生的话,你都听见了吧?景皓看她一眼,如梦初醒。
“医生说什么了?该死,我怎么走神了!”他使劲拍拍自己的脑袋。
“医生说,叫你回去休息!”蔡惜没好气,“你得记住,维尼不是你的私人财物,他也是我的儿子。让我来守着他吧!”
“我不累……”景皓疲倦地答复。
“不管你累不累,都该换换班了!”蔡惜语气生硬。
“爸爸……”维尼突然轻轻喊。
“宝贝,爸爸在这里,”景皓立即温和地回应,“你要什么?要不要喝水?很甜很甜的橙汁,喝一点,好不好?”
“爸爸……”维尼依然双眼紧闭,小小声地唤。
“是不是要尿尿,宝贝?”景皓柔声问。
“爸爸,”维尼皱着小眉头,躁动不安,“不要丢下维尼……”
“维尼是爸爸的命根子,爸爸怎么会丢下维尼呢?”景皓呜咽,“维尼放心,爸爸哪儿都不去,爸爸就在这里,守着心肝宝贝儿。”
“拉钩……”维尼费力地伸出一根粉嫩的小手指头。
景皓急忙俯身向前,握住维尼的手指,信誓旦旦地跟他拉钩发誓。维尼满意了,烧得干枯的小嘴裂开一点,笑了。
蔡惜驾车接维尼出医院。小家伙卧病已久,坐在车里,兴高采烈地东张张、西望望。景皓把他紧搂在怀中,制止他上窜下跳,以免他出汗,引发新一轮的感冒。父子俩于是头靠着头,亲亲热热地说悄悄话。
“爸爸,说故事!”维尼忽然提出要求。
“宝贝想听什么?”景皓笑着问。
“大栗色兔子和小栗色兔子。”维尼说。
维尼听故事听得昏昏欲睡,车子驶进小区,他已经趴在景皓肩头睡着了。景皓直接把他抱到儿童房,轻轻替他脱下衣裤,掩上窗帘,让他好好地睡一觉。
然后,景皓并不歇息,手脚麻利地收理房间,清洗从医院带回来的维尼的衣物被褥。他挽起衣袖,大刀阔斧地投入到琐碎无边的家事中。蔡惜一眼看到,在他露出的手臂上,有一排或深或浅的烫伤,伤口虽愈合,却留下了灰黑色的疤痕,清晰、触目,狰狞不已。
“这是什么?”蔡惜失声问道。
“烟疤。”景皓漫不经心地回答。
“烟头怎么会烫到手臂?”蔡惜吃惊,“是谁这么不当心,烫着了你?”
“你。”景皓平静地答。
蔡惜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她作声不得。
“这块印迹,必须用一点儿汽油擦洗,否则会留下污痕。”景皓指指蔡惜白外套上的一团污渍,那是调皮的维尼刚才糊到蔡惜身上的。
“知道了,谢谢。”蔡惜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然喜欢穿白色的衣服。我记得,你18岁的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你,你在舞台上,便是一身的白,”景皓大力搓洗卡通图案的床单,悠然说道,“我想,很少有女人会像你一样,对颜色如此执著。”
他的表情很镇静。没有爱,没有怨,没有伤感,没有疼痛,仿佛是在诉说着一件和自己毫无关联的别人的事情。
“何苦呢?”蔡惜注视着他手臂上的烟疤,低声问,“你何苦伤害你自己呢?”
“爱情,总是以奇迹开始,以惩罚结束。”景皓淡淡道。
“念书的时候,我的语文学得实在是很糟,要到此时,我才真正懂得了,烈火干柴的含义是什么。”蔡惜苍凉地说道。
“烈火干柴?”John满脸坏笑,“你不是要给我讲一个黄段子吧?”
“在熊熊烈火中,一根木柴燃尽,又会有新的木柴落入火中,继续燃烧,直至化为灰烬,周而复始,延绵不绝,”蔡惜缓缓道,“那堆火,从来都不会寂寞。”
“曲解成语!”John笑起来,“如果我是你的语文老师,一定给你判不及格。”
“他就是那堆火焰,”蔡惜说下去,“而我,是无数木柴当中,最不知天高地厚的那一根。”
“有关男女关系,真正贴切的是另一个词语,男欢女爱,”John笑着说,“男人贪欢,女人索爱。”
蔡惜愣住。
“忘掉他吧,”John收起笑脸,极其严肃地说,“蔡惜,他真的不是你的那杯茶!”
蔡惜苦涩地笑。
“蔡惜,他告诉你了吗?”John突然提高嗓音,“他就快要结婚了。”
“谁?”蔡惜一惊,“你在说谁?”
“我的舅舅。”John说。
“是吗?”蔡惜心头猛地颤栗起来,她掩饰地别过脸去,漠然道,“代我恭喜他一声。”
“别装了,蔡惜!”John扳过她的肩头,强迫她抬眼直视自己,“你爱他,爱得那样辛苦,爱得那样痛,爱得那样错,你还要在我面前苦苦隐瞒着,你以为你能撑得了多久?!”
“你都知道了?”蔡惜机械地问。
“连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资料都会泄露,何况一段普普通通的爱情!”John耸耸肩,“其实我早已猜到,在他含蓄地向我打听你,兴师动众地邀请大家出去玩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的动机,而你,每次当我提到他,你的眼睛,就会背叛你的心,连傻子都看得出来,你倾慕他,到你执意离婚,我已猜到端倪——难道你没有留意到?我已经控制自己,尽量不在你跟前说起他!”
“我很笨……”蔡惜的双眸浸出泪水。
“很少女人可以抵挡他的诱惑……”John安慰道。
“我多么多么渴望,听到他亲口说爱我,我、我怕总有一天会忍不住逼他……”蔡惜掩住面孔。
“别再犯傻了,蔡惜,不要逼着男人撒谎,他会恨你,但也千万不要相信男人的情话,否则你会恨他,这是每个男人都知晓的定律,男性世界通行的秘密,”John叹气,“可惜全世界的女人都不肯面对男人的本来面目,女人们发生集体幻觉,把男人想象成量身定做的白色武士。”
“他要结婚了,是真的吗?”蔡惜忽然张大泪眼,不置信地望着John。潜意识里,她一直觉得他们之间的亲昵与日俱增,她甚至已经可以对他使使性子、撒撒娇,她以为这体现了感情的良性发展趋势,可是——
“他居然不曾知会你!”John闭了闭眼睛,不忍接触她的目光,“好吧,让我来做新闻发言人,让我来出卖舅舅吧。”
蔡惜不错眼珠地凝视着他。
“他们交往半年多了,预备在下个月领取结婚证,在酒店举办一个简单的仪式,”John声调平板地说着,“对方是寡妇,43岁,有一个女儿,去年考上大学。她本人在机关里工作,人很平常,一般中年妇女是什么样子,她就是什么样子,你能想象得出来。”
泪珠从蔡惜的眼眶中,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
“关键在于,她的哥哥,是现任省委副书记,”John直言不讳地说,“舅舅正在竞争省卫生厅副厅长的职位,他是志在必得的。”
“他不是一个沽名钓誉、官迷心窍的男人啊,”蔡惜挣扎着问,“他为什么要娶这样一个妻子?为什么呢?”
蔡惜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来搭配服装,将整个衣橱翻得山崩海啸,然后对着镜子,一笔一线地描画眉眼。这一阵子,她空前地质疑自己的容颜,甚至不惜花4000块钱买一罐KANEBOInternational的面霜。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在打扮着一个将要被欲望摧毁的生命。
“你很美。”果然,一见面,他就发出热烈的赞美。
“这是我的节日。”蔡惜平静地说。
“什么节日?”他胡乱猜测,“今天是情人节?你的生日?我们相识的纪念日?”
“我们的每次见面,对我而言,都是一次节日。”蔡惜镇定地说了出来。
他呆了呆。
“能够成为他人的节日,这种事,难道对你来说,真是那么的无动于衷?”蔡惜看着他的眼睛。
“怎么会无动于衷呢?”他反应过来,温柔地揽她入怀,“我的乖乖,每次见到你,我也很愉快啊。”
“见到你的准新娘,会有同样愉快的心情吗?”蔡惜从他的双臂中脱离出来。
“John告诉你了?”他并不吃惊。
蔡惜不语。
“不祝福我吗?”他居然挑挑眉,笑着吹了一声口哨。
“我为你准备了礼物。”蔡惜说。
“千万不要破费,我的乖乖,”他叮嘱道,“只要一句祝愿的话,或是一束花,或是一张贺卡,我就很满足了。”
“贺礼,我已预备好。”蔡惜取出一只深红色的长方形丝绒盒子,在他眼前晃了晃,敏捷地仍旧塞进手袋里,收藏妥当。
“那是什么?”他好奇道。
“猜!”蔡惜不动声色。
“还有悬念啊?”他笑起来。
“在你结婚的那天,我一定会赶来现场,把这只可爱的盒子,作为一份特殊的贺礼,当着你的面,送给你的新娘。”蔡惜顺顺溜溜地说道。
“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他生疑。
“避孕套,”蔡惜冷冷地说,“一共是97只。”
他发怔。
“每一次用完,我都会收存起来,放进盒子里,搁在公司的冰柜中,妥妥帖帖地保存着,预备有一天,在我们结婚的时候,送给你……”蔡惜神色黯然地说着。
他渐渐明白过来。
“你想怎么样?”他生硬地问了一句。他的嗓音一下子变得嘶哑,脸色一下子变得恼怒。
“现在,在你面前,有两条路——要么杀人灭口,要么,听凭我将这份礼物交到你的新娘手中。”蔡惜定定地望着他。
“然后呢?你希望看到我和她大吵大闹,看到我第二次离婚?”他蓦然镇定下来,温和地说道,“当我再一次遭受离婚的惨痛伤害,你会高兴吗?你真的忍心这么做?”
“在你伤害我的时候,你想过后果吗?你问过自己忍心不忍心吗?”蔡惜哭着喊出来。
“乖乖,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他走过来,试图拥抱她,“我只知道,我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我,因此我们会长时期地呆在一起,不是吗?”
蔡惜扑入他的怀内,嚎啕大哭。
“我们彼此需要,这才是重点。我的乖乖,这个道理,我以为你是明白的。”他一下一下地抚摩着她的头发。
“可是,你就要结婚了……”蔡惜抽噎。
“乖乖,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在意你跟谁结婚,”他温言道,“在我和你之间,最重要的,是我们对双方的需求与感受,其它的凡尘俗事,都是无关紧要的,不是吗?”
蔡惜挣脱他的怀抱。
“John说,她的哥哥是省委副书记?”她问。
“这小子也一定告诉你了,我在竞争省卫生厅副厅长的职位?”他微微一笑。
“我从来不知道,你有官瘾。”蔡惜说。
“不是官瘾,”他更正,“打个贴切的比方,一个机构,就像一棵爬满猴子的大树,向上看,全是屁股,向下看,全是笑脸,左右看,全是耳目。”
“怎样呢?”蔡惜不解。
“我希望少看一些屁股,多看一些笑脸和耳目。”他一本正经地说。
蔡惜含着泪,却忍不住笑出来。
“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说。
“现任的省卫生厅副厅长明年就该退休了,在所有的角逐者当中,我不是最有资历的,却是最有实力的,”他徐徐道,“我不年轻了,我不能错过这个晋升的机会……”
“副厅级的职位,必须以你的婚姻作为交换?”蔡惜一针见血地指出。
“乖乖,你不明白,一桩正常的、健康的婚姻,对于一个人的政治前途有多重要,”他虚眯起眼,望向窗外,“即使她的哥哥不是高官,我仍然会娶她。依照公众的道德标准,她毕竟是一位得体的、跟我年貌相当的太太。”
“我不让你娶她……”蔡惜痛哭。
“听话,我的乖乖,你一向是最理智、最通情达理的女人,”他抽出几张面巾纸,细细替她擦拭泪水,“在这节骨眼儿上,我不能够有所闪失,不能够随意娶一个年纪轻轻的太太,被人家说我是老牛吃嫩草……”
“可以这样理解吗?你是一个极度自恋的人,完美事业和完美人格对你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你甚至不惜为此而放弃爱情。”蔡惜逼视着他。
他蹙眉,似乎并不懂得。
其实她的意思是,他屈从了自己对道德准则的怯懦,不再抵御这个世界的风刀霜剑,而就在同时,他却以另一种力量,另一种形式的肯定,以固执,以倔强,取代了自己的怯懦——那就是,对待爱情,一概作出否定的姿态。
换言之,她对他的想法依旧是美好脱俗的。
“你从来就没有打算娶我,对吗?”蔡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透过不绝的泪,他的脸,如在水中,不真实的,荡漾的,仿佛一场幻境。一场女人作茧自缚的幻境。
“别想太多,没有意义的,”他有些厌烦了,“无论我跟谁结婚,现状都不会有所改变。我保证,我们的关系,依然如故。”
“一生都在黑暗中摸索,是不是?”蔡惜提高嗓门,一步步朝后退去。然后,在他吃惊的注视下,蔡惜声泪俱下,失声喊道:
“从头到尾,你只想到你自己,你顾及过我的感受吗?你太自私了!”
平静下来,蔡惜问他,我有一个愿望,可以满足我吗?没问题!他的态度很慷慨。蔡惜说,我想跟你出去旅行一次,单独的,就咱俩,不参加旅行团,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好啊,”他略略思索,爽快地答应下来,“正好这一阵子我也感觉很累,我有十多年没有休过年假了——这是旅游淡季,不会有熟人遇到我们的。”
“谢谢你。”蔡惜低语。
“去哪里?俄罗斯?欧洲?”他问,“你喜欢热带风景,还是冰天雪地?”
“要不我带你去阿曼?”他热络地说,“你吃过哈瓦吗?那是阿曼的传统甜食,用淀粉、鸡蛋、糖、酥油、蜂蜜、藏红花、小豆蔻、玫瑰水、牛奶和果仁熬制而成,特别美味……”
他嗜甜,蔡惜喜辣。可是,这是个秘密。在他面前,蔡惜是一团和了水的面粉,可以被捏造成任何形象。她根本没有自我。
“云南,”蔡惜打断他,“我想去滇西。”
在蔡惜的印象里,滇西是诞生奇境的地带,有罂粟,有迷雾,有层峦叠嶂的山脉,有传说,有掌故,有纷纷繁繁的历史。在传说和掌故中,有人放蛊,有人中蛊。女人以蛊,留住她们心爱的男人。
“好吧,就是云南。”他说。
他们在一周后成行。
在丽江古城,他们像两个购物狂,把背包塞得满满的。他买给蔡惜越南的香水、缅甸的玉镯,蔡惜回赠给他泰国的工艺品、朝代不详的小古董。
到了腾冲,他照着观光手册,按图索骥地领蔡惜去观赏火山热海,攀登高黎贡山,然后在地热温泉里做了一次纯天然的SPA。
当晚他们入住热海景区,在里面随意溜达,一路看过了美女池、珍珠泉、怀胎井什么的。景区里随处可见碧水荡漾,热气蒸腾,温热的泉水满山流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硫磺的气息。
在有名的热海大滚锅,蔡惜买了一大堆当地居民出售的,靠地热蒸熟的鸡蛋、鹌鹑蛋、芋头、红薯,抱在怀里,津津有味地吃。
“小谗猫!”他取笑她。
经旅人指点,他们找到一条木板修成的栈道,顺道而行,拐过几个弯,周围益见荒僻,不见人迹。他意欲退返,蔡惜则坚持要走到底。
“别担心,不会有山贼草寇的。”蔡惜点破他的担忧。
他呵呵一笑。
栈道左侧有山溪汩汩而下,右侧荒草野坡中,有热泉随山而淌。他们继续前行,忽见前方热浪翻滚,水声雷动。他们渐入水雾中,慢慢看清身前有一处栏杆,栏杆后面是悬崖,崖上有汹涌的瀑布奔腾吼叫,悬崖下侧,滚热的泉水涌地而出,一排排水花翻腾不已,更有无数热泉从山谷间喷出,犹如一柄巨大的水柱。这瀑布、这热泉、这迷雾,构成了美景天成的旷世奇观,使他们惊奇、惊喜又惊骇。
“真是一颗日夜沸腾、不甘寂寞的滚烫之心……”蔡惜心醉神迷地挽着他的手臂,喃喃道。
他不以为然,老成持重地微微一笑。
晚饭吃过炒饵丝,他们手挽着手,在腾冲的街道漫步。这是一座时尚的城市,霓虹闪耀,车来车往,没有瓦顶灰檐、木楼彩绘那些。
“我们去KTV吧!”他突发奇想。
得到蔡惜的允许,他谨慎地选了一间星级宾馆附设的卡拉OK厅。出于安全考虑,他没有要包间,就坐在大厅里。幸而客人不是太嘈杂,多半是成双成对的小情侣,安安静静地唱情歌。
按照惯例,他是免开尊口的,不过泡一杯茶,靠在软软的沙发中,倾听蔡惜的歌声。蔡惜在点唱机中搜索,最后挑中一支高难度的英文歌,由莎拉?布莱曼和盲人歌手安德列?波切利合唱的《告别时刻》。
大厅中掌声四起,连服务生都蜂拥而至,屏息静听。小规模的人群因蔡惜而疯狂。多么棒。
在悠长的间歇处,蔡惜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一句一句地,低回地、哀伤地,念出中文歌词:
“……是该告别的时刻了,那些我从未看过、从未和你一起体验的地方,现在我就将看到和体验,我将与你同航。在那越洋渡轮的船上,在那不再存在的海洋,我将与你一起,再让它们通行……”
蔡惜泪落如雨。
“是该告别的时刻了……”她在心中低语。
那一夜,他们无比激烈地、却又是无比缱绻地做爱。他耐性十足,故意不肯袒陈相对,跟她的欲望周旋着,直到她癫狂为止。
这个身上只穿一条白色CK内裤的性感男人,做爱的节律同他吃饭有异曲同工之妙,非常沉稳,非常悠长,吻了这里又吻那里,生怕漏掉什么似的,就像一个手法精湛的魔法师,令蔡惜浑身痉挛。
蔡惜狂热地缠住他,挽留着他的躯体,不让他离开自己。她用手,用口唇,用每一个感知器官,记忆着他的整个身体,哪怕是最细微的部分,譬如他的睫毛、他的脚趾甲,肉感的嘴唇、眼睛的光泽、掌心的温度、皮肤上的斑痣。
她不出声,只是用肉身贪婪地、贪婪地记忆着他。她知道,这将是最后的一夜,将是她爱情的强弩之末!
“下一站是瑞丽,”他含糊地说着,“咱们明早就出发,听说途径盈江时,可以看到一棵号称‘亚洲之冠’的榕树王……”
“好。”蔡惜轻轻答应。
“乖乖,你会为我的婚礼祝福吗?”他拥住她,隐晦地问道。
“会。”蔡惜轻轻答应。
“你会听我的话,好好地嫁人,是吗?”
“是。”蔡惜轻轻答应。
“我需要你,你同样需要我,对吗?”他温柔地再问。
“对。”蔡惜依然轻轻答应。
他安下心来,累极了似的,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蔡惜蹑手蹑脚地起身,穿好衣服,收拾行囊。她取出那只令他有所避忌的盒子,那只装满用过的避孕套的盒子,炸弹一样的盒子,放在了他的枕边。
“晚安。”蔡惜直起身来,在黑夜里长久凝望着他熟睡的脸,无声地翕动嘴唇,对他说道。
他酣睡的面容,看起来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满足,宛若一个疲惫而尊贵的君王。蔡惜忍不住再度弯下腰,吻了吻他的额头。他没有醒来,沉睡如昔。
那一刻,蔡惜预感到,她将用非常非常漫长的一段人生,来铭记住,抑或忘却掉眼前的这个男人,就像一个被截肢的病人,在多年以后,依旧会感到失去腿的痛苦。
蔡惜搭乘午夜的长途车,从腾冲取道大理,赶赴昆明。在睡意深浓的汽车里,她无限清醒地望着车窗外黑漆漆的山峦与林木。山水之间,却都是他。
在每一寸夜色里,在每一丝晚风中,蔡惜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样子。他的手指微微分开的动作,他伸腿的姿势,他开怀大笑的神情……某些瞬间,他的眼神,像个顽劣无邪的稚童,在缤纷的游戏中,无心地、纵情地、恣意放肆,不知道错过了谁,也不知道,伤害了谁——
其实蔡惜早知是有今日的,玩火者,终归被火焚。然而她从来没有料想过,在他们中间,有一天,挥手作别的人,竟然会是她。
她没有践诺。
没有陪伴她爱着的男人,走完全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