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发送了玉姑,叶三车欠下连阴天几笔驴打滚儿。

河卡子上的税警连阴天,虽不过是河防局的一名小小爪牙,但是他却以朝廷命官自居,架子很大,官气熏天,一年四季阴沉着脸,三百六十天不放晴。熊腰上耸立着两间瓦脊青砖房,凌驾于龙头凤尾的泥棚茅舍之上,便是连阴天那不可小看的官行。在花街上的人眼里,好比一座金銮殿。

这个家伙已经四十几岁,生得尖嘴猴腮,五官不正,一条公鸭嗓儿,人品相貌都不够尺寸。但是,他心毒手辣,财狠食黑,又有一身掐诀念咒,头碰石碑的功夫,在北运河的青帮香堂里占个大辈儿,所以花街上的人除了叶三车敢顶撞他一字半句,没有一个人不在他面前低头矮三分。

连阴天每日驾一只轻舟快船,腰间挎一把“独子抉”,插十二把小刀子,巡逻游大在十八里管界的河面上,盘查收税,敲诈勒索。打鱼的小船,要跟河卡子三七分成;连阴天鸡蛋里挑骨头,找碴儿就罚款,罚款都入他的腰包。但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贩卖人口的贼船,私运烟土的黑船,早给他嘴里抹了蜜,光天化日之下畅通无阻。

白天装人,黑夜弄鬼。酉时以后,缉私巡警上场,连阴天收船回家,关门上锁,东厢一溜棚子窝赃聚赌;西厢一溜棚子抽白面、扎吗啡。运河滩上的地癫人蛆,鸡头鱼刺,杂烩一锅。

连阴天躲到后台,出场的是他的女人狗尾巴花。狗尾巴花青春年少,比连阴天小二十挂零儿,全靠她招蜂引蝶,连阴天才生意兴隆,财源茂盛。河防局的大小官员出巡,路过连阴天的河卡,乘船的下船,骑马的下马,坐轿的下轿,个个要过狗尾巴花这道关,没有一个不被雁过拔毛。

连阴天是个箱子,狗尾巴花是个匣子。大把的银元钞票,流水一般进门,都锁在了狗尾巴花的钱柜里,串在了狗尾巴花的肋骨上。而且,一枚枚的铜子儿都要攥出团粉来,狗尾巴花生财有道,放起了驴打滚儿的印子钱。

自从玉姑病倒炕上,叶三车为了服侍病人,到东家那里辞了工。他已经七折八扣支取了全年的工钱,六石黄豆到手只有四石二斗。半路途中辞工不做,退赔半数,却不是两石一个,而是整整三石。摘借无门,明知剜肉补疮,也只好硬着头皮来到连阴天面前,手背朝下。

“找内掌柜的借去!”连阴天冷着脸子,拧起眉毛一挥手。

“连警官,你是府上的灶王爷呀!”叶三车虽然为人古板,不苟言笑,却喜欢跟连阴天耍几句贫嘴,戏弄一下这条水长虫,“内掌柜的是磨房的磨,听你的。”

“不是我乾坤倒转做不了主!”连阴天粗脖子红脸,“连某人大小是个朝廷命宫,专心国事,公务繁忙,不能分心走神儿,哪里有闲工夫管这些芝麻粒儿大的银钱小事?”

叶三车不愿跟狗尾巴花打交道,他厌恶这个不知天下有羞耻二字的女人。

花街上的姑娘人穷志不短,品行端正,脚步不歪,嫁出去的都是黄花闺女,没有一个花烛之夜被刮破了脸皮,第二天脖子上挂着一只铰断了帮底儿的绣花鞋,叫人家拿扫帚撵回来的。花街上的媳妇,虽然来路和来历都不是一清二白,可是只要在花街上落地生根,就没有一个人再走旁门邪道,被人家戳断脊梁骨的。

可是,自从狗尾巴花到花街,狐媚子打嚏喷,腌-了花街的风气。

狗尾巴花的爹,是个踹寡妇门,扒绝户坟,吃人饭而柴禾垛上拉屎的泼皮无赖。在北运河青帮香堂里,他跟连阴天是平辈哥儿们。有一年,同门不同支的两个香堂争夺通州东关码头,双方签跳油锅,狗尾巴花的爹正中了彩,跳不跳都是一个死。下锅之前讲定,他一家老小,青帮香堂要生养死葬。狗尾巴花的爹跳下油锅炸成了炭渣儿,双方又大打出手。驻扎通州的官军出了面,鹬蚌相争,渔人得利,通州东关码头收归河防局所有。狗尾巴花被连阴天拐走,流落到花街熊腰河卡子上。

狗尾巴花自幼泡在泔水缸里长大,一肚子花活鬼点子,没有几年就把连阴天擒下了马。她恶心连阴天,恨不得连阴天出门一个马失前蹄,倒栽葱掉进坛子口的深井里,她再扔下一块大石头。可是,连阴天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吃荤,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打熬身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于是,狗尾巴花便想找人合伙,套白狼打杠子,结果了连阴天的性命。等连阴天出殡,她坐地招夫,红白喜事一天办,洗脚水彻茶省柴禾。

河防局的大小官员,都跟她有同床之谊,共枕之交。然而,一个个不是银样蜡枪头,就是想吃羊肉又怕惹上一身膻,指望不得。狗尾巴花思来想去,相中了叶三车。

叶三车虽是个泥腿子长工,可是那一表人才,不但连阴天相形之下像泥猪癫狗,就是拿河防局的大小官员跟叶三车一比,也显得尺寸不够,斤两不足。

长线钓大鱼,拍网捉俊鸟儿,狗尾巴花要安排十面埋伏。

就在这时,一文钱难倒六尺高的汉子,叶三车愁眉苦脸来到河卡子借债。狗尾巴花心中暗喜,只觉得必是鬼使神差,叶三车才不用她暗施计谋,就自上门来钻口袋阵。这真是嘴馋天上掉馅饼,吉人自有天相。

叶三车刚一开口,狗尾巴花就打断了他的话,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噘起嘴来挂油瓶儿,说:“三车,人不亲土亲,远亲不如近邻,你磨扇子压手,难道我能忍心站在一边拍着巴掌笑?”

“你肯借给我多少?”叶三车问道。

狗尾巴花抱来一个漆着“黄金万两”四个大字的钱匣子,放到叶三车面前,说:“你想借多少,就拿多少!”说着,撩起花褂子的衣襟儿,露出半个鱼白肚皮,从水红的裤腰带上摘下钥匙开了锁,满匣子白花花的银元,照得叶三车睁不开眼。

叶三车仰起脸儿算了算,每石黄豆市价三块大洋,还上东家的债,给玉姑请医买药还没钱,便壮了壮胆子,说:“我想拿十块,你肯借给我吗?”

“宽打窄用,十块钱怎么够花?”狗尾巴花从钱匣子里抓起两大把,当啷啷扔在桌面上,十五块银元团团转。

“我拿什么做抵押呢?”叶三车反倒为难了。

“我一不要你的房子,二不要你的地。”狗尾巴花抛给叶三车一个挑逗的媚笑,“只要你这个人!”

叶三车心事重重,并没有留神狗尾巴花的眼色,苦笑道:“我这一百多斤,能值几个钱?”

“你在我眼里,虎骨、熊心、麝香、鹿茸,满身都是宝!”狗尾巴花一边飞眼吊膀子,一边搬来纸笔墨砚,“咱们就立下个字据,拿你的身价做抵押。”

这个女人在通州的女子小学念过几年书,作风不正被开除,肚子里多少也装进去半瓶子墨汁,书写借据,一挥而就。叶三车只当便宜,不假三思,就双手按下了指印。

饿急了吃五毒,渴急了喝盐卤。叶三车从狗尾巴花手里,稀里糊涂借了一笔又一笔。本生利,利做本,本利一个月一打滚儿,前前后后一拢账,日积月累一笔大数目。

玉姑死后,叶三车打短为生,半夜三更才放工。他出外不锁门,回家也不点灯,归途中早在河汊子里洗净了身子,关门上炕就睡觉。一天,是个月黑夜,他又是不点灯就上炕,扯过枕头躺下来;朦朦胧胧刚要睡去,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从炕脚骨碌碌滚过来,一直滚到了他身边,狗皮膏药粘住了他。

叶三车虽然胆大包天,但是这突如其来的一惊,也吓得他一身冷汗。那个女人嘤嘤吸泣,他听出来是狗尾巴花。

“狗尾巴花,你……你来干什么?”叶三车又羞又怕。

“我可怜你,心疼你,爱你……”狗尾巴花假哭无泪,“忍不住前来陪陪你。”

“我不要你的可怜,不要你的心疼,不要你的……”叶三车想挣脱开她,“快走,快走!”

粘在身上的狗皮膏药揭不下来,狗尾巴花死缠着叶三车不放,说:“那你就可怜可怜我,心疼心疼我……”

“我的心早死了!”叶三车撕扯着身上的狗皮膏药,“埋在了玉姑的坟地里。”

“你不必拿玉姑的阴魂当护身符儿。”狗尾巴花冷笑,“哪个猫儿不偷嘴,哪个男人不好色?你不过是想吃又怕烫舌头,胆小如鼠不敢惹连阴天。”

“我怕你那个狗男人!”叶三车被狗尾巴花激怒得火冒三丈,“连阴天胆敢在我的头上动土,我就跟他鱼死网破,杀了他为民除害。”

“三车,我的好汉子!”狗尾巴花撒了手,两眼闪烁贼亮的绿光,“我套白狼,你打杠子,咱俩弄死了这个恶贼配鸳鸯,钱匣子里的万贯家财都归你,我还保你在河卡子上当税警。”

“滚!”叶三车挽起狗尾巴花的头发,打开窗户把她扔出去。

“给我衣裳还我的钱!”狗尾巴花一溜十八个滚儿,爬起身来就往窗户里扬沙子,“三天之内你不把本利送上门,我点手叫来河防局的巡警,五花大绑押你下监牢!”

一张文书三年契,叶三车自卖自身,到京西门头沟煤窑下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