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忠实
分类:现代小说
日期:2020年12月02日
状态:完本
他坐在桌子顶头,给我念他刚刚写完的一篇小说。他每写完一篇小说,都要念给我听,从来不让我亲自去看,说是草稿字迹零乱,不大看得清楚。我却相信我能看得清楚,因为我有时看见他念的作品,实际是已经抄写得很整洁的修改稿了,然而又不好意思执意要过来看。我要是写出一篇习作,要征询他的意见,刚从桌斗或口袋里拿出来,他就伸过手来,说:“让我看看。”于是,他就用指尖在嘴唇上抹上一点口水,翻揭着纸页看起来。我多少觉得我们之间有点不平等。
陈忠实
从延安发往西安的长途汽车黎明时分开出了车站的铁栅大门。四妹子额头贴着落了一层黄土尘屑的窗玻璃,最后看了送她出远门上长路的大大和妈妈一眼——妈跟着车跑着哭着喊着甚叮嘱的话,大也笨拙地跑了几步,用袖头擦着眼泪——脑子里却浮现出妈给她掏屎的情景。
冯家滩第三生产队副队长兼砖场场长冯德宽,夜晚宿住在油毛毡搭顶的制砖机房里。知更鸟尖锐响亮的叫声把他吵醒了,跳下用架子车搭成的床铺,他便提着裤子走出机房。被引来和泥制坯的泉水,从砖场背后的坡沟间流下来,一夜之间,水池里便聚起了满满一汪清水。德宽撩起水,洗着手脸,然后站起身,从腰间扯开缠着的蓝色布带,一边擦拭着手脸和脖颈,一边眺望着小河川道里初夏黎明时分十分迷人的景致。
一张粗铁丝编织的双层罗网,用三角木架支撑在沙滩上,他手握一把被砂石蹭磨得明光程亮的钢皮锨,前弓后踮着腿,从沙梁上铲起饱饱的一锨砂石,一扬手,就抛甩到罗网上,于是就发出这种连续不断的、既富于节奏而又沉闷单调的响声。经过规格不同的双层罗网的过滤,砂石顺着隔板,分路滚落到两只同样用粗铁丝编制的笼筐里,细沙透过双层罗网的网眼,丢落在沙地上。笼筐里的石头装满了,他把铁锨插在沙堆上,一猫腰,提起笼筐,跨开长腿,甩着左臂,扭着犍牛犊一般强健的身躯,走上沙梁,哗啦一声把石头倒在石头堆子上,直起腰,从脖子上扯下毛巾,擦拭脸颊上的汗水。
一条条沟壑,把塬坡分割成七零八碎的条块。一条主沟的上下两岸,都统进好几条大大小小的支沟。远远望去,那一条条主沟和支沟,恰如一个老汉赤裸着的胸脯上的暴突筋络。被主沟和支沟分裂开来的南塬塬坡,就呈现出奇形怪状的浮雕似的构图,有的像脱缰的奔马,有的像展翅疾飞的苍鹰,有的像静卧的老牛,有的像平滑的鸽子,有的像凶残暴戾的鳄鱼,有的像笨拙温顺的母鸡……莽莽苍苍的南源源坡,像一条无可比拟的美术画廊,展示出现代派艺术巨匠们的一幅幅变态的造型……
我的启蒙老师徐慎行先生,年过花甲,早已告退,回归故里,住在乡下。他前年秋未来找我,多年不见,想不到他的身体还这样硬朗。他住在源上的杨徐村,距我居住的小河川道的村子,少说也有二十里远,既不通汽车,也不能骑自行车。他步行二十余里坡路,远远地跑来,我的第一反应是要我帮他什么事情。他接过我递给他的茶水和卷烟,坐稳之后,首先说明他没有什么事,只是找我闲聊。他确实只是闲聊。整整一个下午过去,天色将暮时,他顶着一只细草帽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