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觉得怎么样?”艾玛·艾玛问道。她那深邃的眸子,尖挺的鼻子——据说代表率直的思想——宽阔而富感性的嘴唇,说明了她有高度智慧和高尚的头脑,以及正常的情绪,聪明的女人总要坚持她们有女性的正常情绪。尤瑞黛可以看出这位老年妇人——谁都看得出来,她七八十岁了,但健康——这个女人很为她担心。尤瑞黛看出艾玛·艾玛偷偷看了她几眼,不过她掩饰得很好。

“我觉得好些了,谢谢。”

“你病得很厉害。”

“是吗?”

“是的,我确信你一两天内就能起床了。”

“你真是天使。”她大大地睁开她的眼睛,看看这女人的肩膀上是否会立刻长出翅膀来。然后又说:“为什么利斯帕思医生没来?”

“噢,他中午以前会来,我相信。”加上去的“我相信”正表示她不确定,“也许他要去看别的病人,伯爵夫人最近身体不大舒服,你们飞机被发现的时候,她病发了一次。”

“伯爵夫人?”

“是,柯蒂莉亚·卡斯提利欧尼伯爵夫人,是意大利人,跟我们一起来的,也是原始移民之一。她住在城市那头,在南面海角的别墅里。我打赌,他正和她一块儿吃早餐,她不到十一点是不会起来的。”

“我以为这里的居民全都是希腊人。”

“不,也有很多意大利移民。他们对这个地方的欢乐和多姿多彩的气氛颇有贡献。伯爵夫人是我们的创始人,阿山诺波利斯的朋友,她在船开航的最后一分钟跳到岛上,满身的绫罗绸缎和珠宝。然后她又要我们再等两个钟头,等她的忏悔神父唐那提罗。他并不是上得船来的,他简直像酒桶一样滚上来的,样子非常滑稽。我记得很清楚,虽然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别担心,利斯帕思医生会来看你的。他在城里到处走动,虽然有一点跛足,但精力充沛……啊!波文娜来了。”

波文娜黑俏的身影出现在门廊芦苇屏风外面,棕色的四肢光滑细致,眼睛亮晶晶的。

“母羊来了,你要几碗羊奶呢?”她用泰诺斯土语问道。

波文娜是土生土长的泰诺斯女孩,当她五岁时,被艾玛·艾玛收养。根据艾玛的理论,泰诺斯的土著大概属于印加族,已迁来这岛上好几百年了,个子要比南海的土著高一点。北方,有个泰诺斯村落,住着几百个人,大多数是来替欧洲移民做事的。艾玛·艾玛特别把房子选在这儿,以接近他们,好从阳台上观察村民的活动。

她对泰诺斯人最感兴趣,曾写过一篇又一篇的个案,研究泰诺斯的男孩、女孩和成年男女,以及他们的风俗习惯、宗教仪式、社区生活、亲戚关系、青春期、第一次月经时间……等等。异族通婚对青春期的迟速有什么影响?这是她的工作《艾音尼基族与泰诺斯族之间的种族混合对文化模式的影响》一文中重要主题之一。艾音尼基族是欧洲人取的名字,其中包括希腊人、意大利人、色雷斯人以及非吉亚人和其他来自爱琴海地区的人,其中最多的是住在中部高原的德里安牧羊人和葡萄果农。艾音尼基人和泰诺斯人通婚的例子相当多,因此成为艾玛·艾玛最着迷、最丰富的研究题材。事实上,这位女学者,为了自己的研究利益,还鼓励这种异族间的通婚呢!任何施洗宴和婴儿发牙期都少不了她。别人都觉得她太狂热了,但又认为毫无害处。文化的结合,地方神祇的混同!双方彼此互借自己喜欢的女神所形成混淆,大量神话故事的阐明,在生理方面,种族混合对下颚骨和牙齿构造的影响、潮湿气候与牙齿衰落的关系、气候与居所改变对身高和体型的影响等等……这些形成了辽阔的研究范围,只要其中的一项,就够让十个更狂热的艾玛·艾玛研究终身了。

在波文娜个案中,艾玛·艾玛能记录下第一手资料,例如,她初经的时间是十三岁又七个月零七天的时候。这博学的老妇对这年轻女孩很有感情,就像一个园丁对他亲手栽种的胡瓜一样,尤其是第一棵胡瓜。

要几碗羊奶的问题解决了,艾玛·艾玛不经意地问起她是否见过利斯帕思大夫了,波文娜应该知道的。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屋里是待不住的,因此她每天早上都从市场带来各种闲话。

波文娜说了一大堆快音节、浑厚洪亮的声音,并不缺少女性化。她那乌黑的长发和柔软年轻的棕色身体,使她格外俏丽。是的,利斯帕思医生已在琪隆酒店待了一个多钟头了,他现在还在那里。

利斯帕思医生曾来看过尤瑞黛。艾玛·艾玛的猜测是错误的,他并没有和伯爵夫人一起吃早餐。医生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论,你不能经常定时去看病人,以免养成他们的依赖心理。否则他们会在固定的时间等你去,医生的生活就被破坏了。社区里病人的自由必须不侵犯医生的自由。这个理论之所以能实现成功,是因为岛上唯一的另外一位医生卡德莫很早就死了。利斯帕思很喜欢他的工作,以医生职业的需要,他可以跑遍小岛,从日出到日落。打高尔夫球也不过是到乡间停留一天的借口,否则的话,把小球打进洞里有什么用?他从不幻想自己的探访有多重要,但是他像邮差一样受人欢迎。所有人家的大门都为他打开,有些母亲甚至会在路上拦住他,为生病的孩子向他请教问题。他到哪里,安慰就随着散布到哪里。他最喜欢出诊了,毫无疑问的,他是这项工作的适当人选。

但是,今天他却是许多人询问的目标,主要是大家都想知道约在一周前来到这岛上、现由他治疗的美国女人的近况。她被迫降在这小岛所引起的兴奋和困惑,尤瑞黛并不知情。自从一九七四年,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前一年以来,这岛上就没见过陌生人了。除了格鲁丘,而他早就被这个古怪的异国情调和不寻常的欧洲社会所同化了。

利斯帕思医生知道自己掌握着重大机密。当尤瑞黛被抬到艾玛·艾玛家的时候,哲学家兼智多星劳思曾告诉过他们,大家对她要十分尊重,十分礼貌。她的未婚夫才被火化,最重要的是,要让她有充分的休息和完全的松弛。在这岛上,劳思的话就是法律。没有他,这岛上就没有今天的安定;他们自己和子孙的生命都要归功于他。否则他们也许不会从第三、第四次世界的大屠杀中幸存,即使保住了性命,也会生活在废墟中。因此当地人都把他的话当做先知的智慧。

这位卷胡子的医生一走近城中心广场,身边就围满了人,广场中心有一座喷泉,赫尔密斯的雕像正继续不断地进行自然的功能。他把问话的人推开,一副外交官要搭机去参加国际会议的姿态,他直接走向琪隆的酒店。群众涌在他身后,男人有的穿长袍,有的穿敞胸衬衫;女人在腰间系着一条便裙,上身则一丝一挂。不用说,那位精瘦的琪隆已站在他面前,手中端着一杯松脂酒,还有一碟小菜——橄榄和乳酪,还有看来像马铃薯片之类的东西。

利斯帕思医生并不急着讲话,他颇懂得悬宕的艺术。对这问题感兴趣的人太多了,各国人都有,连广场对面意大利餐厅老板乔凡尼大嗓门的太太裘安娜也跨进这家希腊酒馆的门槛——这实在非比寻常,很多人都知道他们几乎每天都要隔着广场上赫尔密斯的雕像吵架,声音大得足可盖过喷泉的汩汩声。裘安娜认为她有责任知道岛上发生的任何事情,作为餐馆主人的太太,她应该消息灵通,这样对客人的问题才能对答如流。即使顾客不开口,也要主动地提出一点刺激的消息。裘安娜的舌头足可媲美色菲沙斯河,永远流个不停。若要把她的话记载下来,得不用逗点和句点才能传真。她是所有罗曼史、订婚事件、怀孕、感情不和、遗弃、打老婆等消息的来源。她口若悬河,用字丰富,说故事的技巧,就仿佛她曾身临其境一般。要记住这么多复杂又不确定的事件,有时不免记忆失灵,但她能适时用一些猜想、臆测,以及丰富的想象力和彻底的杜撰来弥补。她滔滔不绝的口才,加上她儿子亚伯特的手风琴,和小提琴手迦里不时地光临,使得乔凡尼的餐厅经常高朋满座,热闹非凡,甚至吸引希腊人的光顾,这使得琪隆非常难过。

这回,她用一块意大利脆饼就诱使艾玛·艾玛的女仆波文娜说出那美国人的消息。尤瑞黛睡得很好,喜欢土产的羊油酪,她没有假牙,她抽烟,但不像艾音尼基的女人抽烟斗,而是一种名叫香烟的白纸卷。不错,她穿衬裙。令年轻女人费解的是她从不把她的衬衫脱掉,换句话说她的躯体被小心地掩盖着,波文娜对此非常不解。波文娜对这美国女人有着同情的看法,尤瑞黛大概不超过二十五岁,而她也不相信她有什么好隐藏的。是的,她记得尤瑞黛二十五岁,未婚,没有小孩,这在泰诺斯女孩的眼中是十分可怕的情境……第四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了。旧世界有了和平。波文娜真想不透……

裘安娜在一大群男人、女人和小孩的拥簇下,走进了琪隆酒店。没人留意她,她双手叉腰地越走越近。她的神经紧张,脖子往前伸(她身高比一般人矮),竖着耳朵凝神谛听利斯帕思医生低声说的每一个字。

“猩红色的莺鸟还在附近,我今早在郊外看到的,它们那种鲜明的红色——真迷人极了。它们今年到的比往年早。”那是医生的诡计——故意像预言家在说出预言之前,或戏剧家宣布结局以前,不祥地停顿了好一会儿。

“别管那猩红色的莺鸟了,告诉我们那个美国女人的事吧!”有人这么说。

“是呀!告诉我们吧!”

利斯帕思医生的眼睛扫描着他的听众,他很满意。他慢慢地,以不经意的语气说:

“你知道吧,她告诉艾玛·艾玛第四次世界大战在几年前就结束了。旧世界的人把那次大战称为十年战争,真是场最没意思的战争,一点也不刺激。第三次大战才像那么一回事,一下这边政变,一下那边暴动,使美国纳税人精疲力竭。他们厌倦了统治这世界,美国第四十一任总统被暗杀了,美国人民受够了他。记得格鲁丘来的时候十年战争还在进行吗?唉,六年前就结束了。现在他们有个叫什么民主世界联邦的组织,这个美国女人就在这个机构做事。”

“呸!”有人打断了他的话,“才没有用呢!格鲁丘告诉我们说在第三和第四次大战之间也有个这种组织,他们只不过又换了个名称而已,永远起不了作用的。”

“她一直在问她的收音机,艾玛·艾玛不愿告诉她,你们也知道收音机怎么样了。”

收音机是他们砸烂的许多东西之一,就像当年他们捣毁格鲁丘飞机上残留物品一样。

“她的亲友会不会来找她呢?”有人提出来。

“不知道。劳思很担心,这几天一直忧心忡忡的样子。他不愿有陌生人闯入这块地方,我们都不愿。他们为什么不放过我们呢?”

一个穿黑衣的粗壮身影从外围出现,那是瑟巴斯丁·唐那提罗神父。远远的,你就可从他摇摇晃晃的样子认出他来,等他一走近,他那特殊的鼻息,就像微风吹过橄榄树林一样,你马上就能觉察到他的存在。他是一小群忠实信徒的牧者,也是每个人的朋友。在这岛上,只有唐那提罗神父是无所不在的人物。他认得每一个人,每个人也都认识他。他甚至也爱希腊人,因为他们虽然是希腊正教徒,但总还是上帝的子民,何况,他们的人数占了一大半。他爱所有的希腊人,只对正教神父亚里士多提玛例外,他称为“叛教者亚里士多提玛”。身为小孩的朋友,苦难者的救星,寡妇的友伴——唐那提罗神父可整晚陪伴她们——他的宗教是愉快的宗教。隐藏在他黑色外衣的口袋里,随时都为孩子们装满了糖果。他把光明和愉快带到各处,而利斯帕思传播的则是比较实际的快慰。

“我已经把尸体移开了。”他用特有的男中音说。虽然语气略嫌平淡,大家也都听见了,听众都转过头来。他讲道的圣汤玛士教堂很小。有时候,在讲完道后,一个意大利老妇会走上前来对他说:“你的布道给的启示很大,但是下星期请你声音轻点好吗?”这位好脾气的神父会回答说:“啊,真抱歉。我不是故意大声喊叫。”

“我把尸体移开,把它们依照更有效、更实际的方式排列。”他继续说:“不知道是不是有效,有些长矛掉下来了,我把它们重新插上去,就插在胸口。我希望有更多的尸体来摆,不管陌生人从哪一面接近,都会注意到。”

这段神秘的谈话并没有吓到他的听众,所谓的“尸体”,不过是涂着羊血的假人,摆在礁湖岸边沙滩上,用来吓退侵入小岛的外人。他们以为,成百的假人以千奇百怪的姿态躺在沙地上,将会吓跑无意中闯入的访客,不管是野蛮的或是文明的。这是个很古老的伎俩,很久都没用过了。直到最近,为了怕民主世界联邦的人来访,才又把这些尸体拖出来的。这是小岛自卫系统的“利牙”,这力量最好别让来犯的敌人知道。其实是一点用也没有。

唐那提罗神父简短的几句话,使大家的兴致消沉不少。这个殖民地成功的最佳实证,就是岛民不希望和所谓旧世界扯上关系的事实。他们在三十年前就把旧世界抛在身后了,如今可能有人从外面的世界来访,这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同时,由于没有海军入侵,岛上的居民倒很容易以切断逃生的路来对付小规模的入侵者。就像现在他们对付尤瑞黛,和以前对付格鲁丘一样。他们这些人变成受欢迎的客人,或者变成心不甘情不愿的俘虏——这就看闯入者自己的选择了。格鲁丘已经适应得不错,尤瑞黛或许也会这样。

“伯爵夫人怎么样?”利斯帕思一面站起来,一面问这位意大利神父,“我今天下午会到她那里。今天我是由南边绕起,换换口味。变化是生活的香料,你不觉得吗?”

“当然。我昨天到过那里,伯爵夫人说她喜欢她的药再甜一点。她真是个可人儿,也许你可以服务一下……”

神父会心地眨了下眼,拉着利斯帕思的手臂,离开了琪隆的酒店,穿过广场,进入一条蜿蜒的石头窄巷。躲开了众人的耳目,神父才对医生说:“其实伯爵夫人一点毛病也没有,只是神经衰弱罢了。当你去看她的时候,千万别提起或暗示岛上的焦虑。我建议你:让她喝点强烈的白兰地,对她有莫大的好处。那种珍品,只有奥兰莎才有,但是,第一点,她住得太远了。对我这样年纪的人,爬到她那儿可真是一趟要命的旅程。第二点,有了你的处方,所要求的才显得更正当,也更像那么回事。我不愿奥兰莎认为伯爵夫人要那些酒,只是为了满足肉体的欲望。你肯吧?好极了。那我们就说定啰,你开张小条子就行了,我会叫人来拿。不公平,不太公平了。别人都没有,她却有满地窖……”

这位好神父提到奥兰莎时,有些不满的语气,这可是不寻常的。因为以前提到过,神父是每个人的朋友。其他时刻,唐那提罗神父曾带着一点酒意,在伯爵夫人面前说奥兰莎是“好一个婊子”。

事实上,奥兰莎从来都不想见这位天主教神父,其中原因,说来就话长了。他若胆敢为了区区一瓶白兰地而去见她的话,他大概会被扔出来呢。至于为什么要那一瓶酒,一来是伯爵夫人神经衰弱,二来则是她常常邀他去下棋。

“我很愿意效劳。”利斯帕思医生说。

“噢,我就知道你会的。”神父说着用手友善地拍拍医生的肩膀。

利斯帕思医生抓了抓头:“我在三个月以前,就为伯爵夫人开了这样的处方。但是,我还是会再开。甘美的德里安酒,或者特拉西马丘斯的产品怎么样?”

唐那提罗神父殷勤地大笑:“哦,医生,你不是认真的吧!特拉西马丘斯的酒窖即使在罗马或雅典都会受到高度的欣赏。有四五十年的历史,而且全是法国‘大克芦’的产品。那股味道,那种优雅甘美的滑润感,那种芳香!哎!简直像一首诗,真可以治疗一切疾病。我想伯爵夫人一定很高兴替你做些事来报答你的。”

“我今天下午会到那儿。”

“你正要去看那个美国人?”

利斯帕思扬了扬手中橘色液体,表示承认。汁液很辣,主要是由于里面有种野柿子汁,加上少量味道苦涩的松脂,喝下去当然精神一振。

“那就请你帮个忙,告诉她柯蒂莉亚·卡士提利欧尼伯爵夫人问候她。当她身体情况许可的时候,希望第一个有机会请她吃饭。而且,只要她能接见任何人——这得由你来判断——我希望有幸第一个见到她。我觉得,和她交朋友,成为她灵魂的牧师,是我的责任。她是天主徒吗?唉,你问问看。如果她是,我最高兴;如果不是,我也高兴。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她就更需要我了。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不愿见到这样一位纯洁、年轻的灵魂,落入叛教者的手中。好吧,再见!”

“再见!”

利斯帕思医生对自己微弱地笑了笑,他往北走向艾玛·艾玛的小屋。唐那提罗神父关心这位新来者的精神福祉是很显然的,可理解的。在全岛的异教浪潮下,他是在打一场输了的战争。只有一小批天主教徒还对教会效忠,他们大部分是意大利人。他也曾使一些泰诺斯土著皈依天主教,但希腊社区,在神父亚里士多提玛的默许下,大体上都变成了异端。艾玛·艾玛认为这是因为他们现在生活更接近自然的关系,“异教徒”本来只是指住在乡下的人。当时罗马天主教徒都是城市居民,因此就将“异端”一词加在他们身上。由于歪曲的用法,或者基于主要宗教之间,示尊重和礼貌的不成文传统,犹太教徒或回教徒都不算是异端,但信奉希腊或罗马神祇的就被称为异端。艾玛·艾玛认为,岛上迷人的美景、开阔的天空和大海,相当原始的生活,居民的日常生活受到海、风和南方太阳的影响,这一切都对岛民有解放的作用,使他们更接近宗教精神的泉源,而将宗教整个简化了。坐在万里无云的苍穹之下,很难想到罪恶,或者永恒的天罚。他们身上具有的希腊人血液又回来了,开朗,富于幻想,不以上帝的宇宙为耻。当天堂就在他们周围,落日景色伟,谁也不想逃避这尘世间的生命。亚里士多提玛妥协了,他本身是个希腊人。他很坦白地说他是“自由无私”的。他把自己交付给比圣保罗更大的权威——就是这广大的一切。劳思当初以社会哲学家建立这个殖民地,目标就是要简化万事,宗教就是他希望简化的第一件事。

但是,艾玛·艾玛凭女性的直觉和慧眼,也凭一点学者的深思智慧下结论说,劳思的影响和亚里士多提玛的回归希腊文化只是外来因素。基本上,它是南方气候,充分的阳光、空气和空间,轻柔明朗的天空,给万物带来特殊的清澄和色彩,再加上地理上远离旧世界,扬弃了过去的恶魔,这一切孕育了并掀起了回归古希腊异端的狂潮。拿一群未受文明腐化的聪明人,把他们放回大自然,结果一定会产生异端的男女神祇。如果自然具有动乱和毁减的因素,就会产生可怕的、恶毒的神和恶魔:如果自然景观是美丽而亲切的,空气柔媚,就会有从海浪中升起的维纳斯;假设神话故事的创造者身心平衡,又有幽默感,就不会将众神祇理想化,而把他们描写成多情、不忠实、风流,甚至乱伦的角色,希腊人就是如此。希腊人对神祇保持理性,这就是他们了不起的地方。

总而言之,瑟巴斯丁·唐那提罗神父正孤军奋斗,打一场英勇的战争,可惜是大势已去。但他并未认输,他一心希望亚里士多提玛不要比他先接近尤瑞黛这个新来的、纯净的、柔顺而迷人的传教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