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侄儿搬出去租公寓和混血女郎同居以后，做叔叔的一连生了几天闷气。他似乎被激怒了，但没有愤懑，也不惋惜，倒是这种意外的屈辱，深深使他泄气不已。

很难相信新洛会这样对他。

“我哥哥的骨肉。难怪，倔得像骡子。”

傍晚六点，琼娜外出回来。她刚刚去参加了新洛和韩沁宴请知心好友的一个应酬。她和叔叔两个待在新洛房里。新洛的东西已经搬走了，房间和家具倒没有变动，整个房子里令人有空虚的感觉，仿佛客人刚走似的。

“你要不要这个房间？如果要，可以搬过来。”

琼娜迟疑了一会儿。“你呢？”

“我还是住在你房里。”

她觉得，这样子可轻松多了。“随便。这张桌子倒是很有用。何况这房间阳光充足，等儿子出生，我要让他住这里。”

她已经告诉他自己怀孕的消息。她也告诉了新洛。新洛知道这不是叔叔的孩子，但却很诧异她总能不择手段去达到自己的目的。和谁生的，他根本不想问。

“新洛请客请了哪些人？”

“秀瑛、新洛的大学同学，还有她的朋友，大都是欧、亚混血儿。韩沁的妈妈也去了。”

二叔沉默了一会儿。

“荒唐！宁愿搬出我们这样好的房子，而去租一间拥挤的小公寓住。真不晓得以他的薪水怎么过活？”

琼娜咯咯地笑起来。“我劝过他，不过，你也知道怎么劝都是没有用的。也许等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后悔的。但是我觉得他是固执到底，一心一意照自己的意思做。”

笃信佛教的大婶悄悄来到门边，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是家里丝毫不受世俗的这些变化干扰的人。

她问起新洛公寓房子的概况。琼娜一一说明：“地方不大，只有两个房间和一个小厨房。许多家共用一个阳台，还用格子分隔开来。”

婶婶说：“只要年轻人快乐，随他们去吧。”

“那个女人的私生子也住在一起？”

“没看到他。我听说他以后和外婆住在旧居。”

“我们谭家居然还要照养赖鹫生的杂种！”

二叔对这一点特别注意。婶婶声音平平静静说：“世事难料。阿弥陀佛！感谢老天爷，幸亏没有更坏的情况发生。凡事都是前生注定的。我只想说，不管他做了什么，他还是你侄儿。若非你们俩都倔得像骡子，我们也许能迎她进来。”

“什么？在我家接受赖鹫生的杂种！”他口沫横飞。

婶婶温和地笑笑。“你又来了。他们喜欢怎么住，那是他们的事。我只求你忘记一切，凡事都要原谅。万一他需要钱，我是不会拒绝的。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结果？秀瑛对这件事的看法怎么样？”

“我不知道。刚才看她好像蛮高兴的。新洛那个当记者的朋友韦生一直都陪她。”

叔叔深深觉得羞辱。

“我知道，秀瑛她一向护着新洛。我不懂这些受过教育却一天到晚在报上涂涂写写舞文弄诗的女学生，她还是咱们家培养出来的呢。到头来却没有一个人感谢我的恩情，我把她带出来，又替她找到了那份工作。”

叔叔内心感到他最大的屈辱，就是亲侄儿不够敬爱，既不关心他，又不肯讨他欢心，也不肯听他的话。新洛应该知道，金钱就是力量，叔叔有权利把钱交给他喜欢的人。只要新洛肯像一般年轻懂事敏感的侄儿，说声“是的，阿叔”就可以得到一切……但是新洛就是不愿意。

新洛坚持要娶韩沁，叔叔则反对到底。两头公牛都有犄角，谁也不肯让步。

新洛曾经多次跟叔叔谈过，他一定要娶那个混血儿，每次谈话都闹得不欢而散。

“你一直和那个‘查某’来往？”叔叔问新洛，这句粗话“查某”相当于英文里讲“臭婊子”一样。

新洛很气。“你是说韩沁？”

“是的，我是说那个外国女孩子。你对她该不是认真的吧？”

“恐怕是哦！”新洛直截了当回答。

“新洛，”叔叔厉言正色地说。“外国女孩子不老实，韩沁是混血儿，半番婆。她们就只喜欢花钱、花钱、花钱。你养不起她的。她们没有我们中国女子的血统和责任感。看看我，我是一家之主。你想我若娶了一个外国太太，我能当一家之主吗？你别再去骗自己了。很多中国女孩子乐意嫁到我们家来，那样她可舒服多了。外国女孩子是很漂亮——但是也很会花钱。韩沁很漂亮，我晓得。你若爱看俏查某和裸体女人，多的是地方可以让你夜夜一饱眼福。但是在家里又不同。你试想外国太太，甚至混血太太她们能容我娶妾吗？这些事情是绝对办不到的。彼此的风俗习惯又不一样，你最好还是听叔叔的劝告。”

“阿叔，拜托。我一向听你的话。不过关于这件事……这是一个人的感情问题。她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这是一种情感的问题……”他说话断断续续的。

“你知道她母亲是吧女？”

“那算得了什么？父亲和你也曾经当过苦力。那又有什么分别呢？”

“算得了什么，你说什么？”叔叔的声音提高了一点。他尽量抑制自己，然后翻动嘴里的雪茄。新洛看到金戒指在他手上闪闪发光。“记住，你父亲和我一向都走正路谋生。你可不要以为，由日薪计酬的工人而达到我今天的地位是件很容易的事。你不能说，那算什么？你去工厂做一天工试试看，你就知道了……嗯，娶进我们家的女子，我要求她要有教养、懂礼貌、有责任感、敬重长辈。你不能说，那算什么？你还是仔细考虑一下。你父亲去世了，我对你有责任。你现在准备吃晚饭去吧。”

他最气的是，新洛回来以后，就不肯再和中国女孩相亲。

有一天他对侄儿说：“你简直疯了，你不肯看中国女孩子。你已经被那个混血儿迷住了。”

新洛忍住怒火。“我想是吧。欧、亚混血儿和别人没有什么差别。你为什么不能把他们当成普通人看，而忘掉他们的种族呢？我一直打算和您好好地谈一谈，阿叔。”

“那就不必了。”叔叔粗鲁地说。

“阿叔，很抱歉，有件事我非说不可。我们已经打算订婚。你知道，我们彼此认识有一年了，我爱她。”

“你被她迷住了。”

“不，我是真爱她。阿叔，拜托。”

“我还是说，你是被她迷住了。”

“好吧，就算迷住，除了她我不可能娶别人。你懂吗？”

“但是，她爱不爱你呢。喔，当然，这些外国女孩子，我打赌她会说爱你。于是你就迷昏了头了。你父亲死后，我一直把你当做亲生的儿子看待。如今你这一代长大了。你应该娶中国太太，中国太太才是终生伴侣。我还想在别人面前抬起头来呢。”

叔叔心烦意乱。嗓音愈来愈大，他用力咬着雪茄，在嘴里翻来翻去。

新洛已经下定了决心，所以没说话，恭恭敬敬听着。

叔叔继续说：“这个女孩子，韩沁，她姓什么？”

“他父亲是葡萄牙人，母亲姓马，是广东人。这就够了。韩沁和我们说同样的话，吃同样的饭菜。我不懂为什么我们家不能接纳她。”

叔叔由眼镜顶端冷冷瞥了他一眼。“你使我很为难。不管怎么样，你总要说出她的姓名，她父亲甚至祖父的姓名，至少他们的中文名字。你知道这是规矩，我要去查一下。”

“那好。但是我告诉你，阿叔，我是非她不娶了。是我要娶她，不是这一家人。”

老头子觉得他这句话讲得太过分了。他气冲冲提高嗓门说：“反了！是你娶这个女孩子，不是我们家！我问你，你从哪里来的？没有家，哪有你？你胆子真大？媳妇娶进家门，我是不是要供她吃、供她穿？她是不是睡在我的屋顶下？你竟敢说媳妇和咱们一家人没有关系。你的理智到哪里去了？哼……”

他没有说完，拄着拐杖气冲冲上楼了。

新洛没想到，叔叔带着一叠卡片又下楼来，一叠都是欧洲女子的照片——全裸或半裸的。他说：“拿去，看个够。我找遍办公厅的抽屉，特地把这些玩意儿带回来让你瞧瞧。你可以看看她们的品德，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你如果觉得可以娶她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做太太，告诉我一声。”

新洛没有去接，叔叔把照片推给他说：“拿去。”叔叔的眼光充满怜悯和关怀。他想愚弄侄儿让他自觉卑微、可笑。新洛很尴尬，把照片放入口袋里。

“你这个傻瓜！”叔叔说着就走开了。

根据叔叔的调查发现，韩沁不但是吧女的私生子，她自己还和赖鹫生过小孩，叔叔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的声音在两层楼房里砰砰作响，谁也不敢吭气。“滚出去！”他大叫。“别把那个女孩子再带到我家来。”

“你放心好了！”新洛忍气说。

到底是琼娜煽动叔叔的满腔怒火，还是真如她自己说的，曾经尽力帮他的忙，他是永远也没办法弄清楚这回事。

韩沁佩服新洛有这份勇气，决心要娶她。他知道雇员的薪水微薄，必须省吃俭用。他们在谭林区“牛顿广场”旁边的一栋三楼公寓里，找到一间小住宅。总共有三十多户人家住在这栋大楼里。设备很新式，区内林木茂盛，附近绿木成荫，并且有草地供儿童玩耍。很多英国职员住不起花园洋房，就携家眷住在这个住宅区里。

韩沁是托一个混血朋友找到这间住宅的。这儿还有不少混血家庭——都是一些银行的雇员、邮政人员、秘书，以及一些开店的人家。韩沁和新洛蛮喜欢这个地方，因为环境和气氛都还不错。

公寓很小、很嘈杂，一大堆孩子跑来跑去。居民成天挤在一起，虽然是邻居，但彼此间只维持表面上的交情。

娶了英国太太的白人穷职员，他们只和八分之七白人血统的邻居维持点头之交；八分之七的白人又看不起混血的白人；同样的，混血白人对于另外四分之一白人血统的邻居也不大理睬。

但是新洛住在新居里非常快乐，有韩沁相伴嘛。

至于她，就算他们没有正式结婚，但她仍然一直认为她是他的新娘。由于情势的恶化，他可以说已经被叔叔赶了出来。韩沁和她妈妈也就没有坚持一定要举行婚礼。她们静观其变。同时，韩沁辞去了女侍的苦差事，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他们俩都很喜欢独居，这样一来，言行便可以不必受亲戚的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