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2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同业公司的人都来帮忙。殡仪馆中依惯例挂了一幅放大的遗照,厅堂中到处都是花环与挽联。葬礼时有许多人来参加,棺木后面紧跟着冯太太、女儿、媳妇。他们依照美国的习俗,女士穿着黑色的衣裳,男士们则在手臂上加了一圈黑布,黑色给人的感觉就是忧郁和哀伤。冯太太、伊娃和佛罗拉都哀泣着。外人看到这个死者有这么多女儿、儿子来送终,都说他好福气。所有认识冯老爹的人都说:“他是一个好人,一个诚实不欺的人。”

佛莱迪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好陪陪他母亲。葬礼的费用很庞大,佛莱迪借了两百元,舅舅帮助了一百元,朋友们所送的礼,大约在二百元以上,并没有动用到他们的存款,而且还有一点结余。

每天清晨,一家人都在一起默思他们的父亲。父亲的遗照被挂在原来挂祖父遗照的地方。祖父的遗照往上移,好像他们在排家谱似的。照片前面点了一对白蜡烛。几个星期过去后,他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洛伊和佛罗拉提出了继续经营洗衣店的事情,他们暂时会短缺人手,但是汤姆下个月就毕业了。他们的存款只剩下一千五百元,离他们开餐馆的希望,还有漫长的一段路程。佛莱迪又提到父亲拒绝跟他买保险的事,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冯老爹的这一生和其他在美国的人不一样,连一个愿望也没有达成过。佛罗拉提出请求伤害赔偿的事情,可是冯太太一点也不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美国,”佛罗拉说,“如果窗台上的花盆掉下去打伤了人,这个人就可以用医院的账单来请求赔偿。如果楼梯破损引起伤害,你也可以控告房东伤害。如果医院或其他公共场所倒塌,使人受到伤害,他也可以控告该场所的经理。”

汤姆现在了解了,佛罗拉所说的是赔偿的问题。中国虽然也有赔偿的情况,但通常都是当事者私下解决,而不是寻找律师,以法律来解决。洛伊和佛莱迪也有相同的看法,而佛莱迪对赔偿的法律程序,也有相当的了解。

“我们可以得到多少赔偿呢?”妈妈小声地问洛伊,听她的口气似乎是说,谈到这个问题对死者是一种侮蔑。

“至少也有五千元吧!”

“五千块钱!”妈妈大吃一惊,但是她不敢露出微笑。

“一定不会比五千元少。”

汤姆毕业后,冯太太一想到她将可以领到一大笔钱,就不断地为将来计划着。

不久之后,他们就收到保险公司一张面额五千元的支票。这笔钱是冯老爹尽其一生辛苦劳累的目标,现在就在妈妈手中了。

一天,突然有个女人来拜访他们,这个女人五十来岁。汤姆去开门,她戴着一顶很正式的帽子,一袭黑色的衣服,领口上镶了白色的花边,手上还戴着一双长长的手套。她笔直地站在门口,一双眼睛并不大,但是很明亮。她看起来好像有很多烦恼,苍白的嘴唇动了:

“我可以进来吗?”

汤姆请她进屋,她自己走到一张椅子边,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

“你有什么事?”汤姆问。

“我想见见你母亲。”

冯太太进来时,这个女人站了起来。

“我今天来,是因为我觉得我必须看看你。”她说,“我听到你丈夫去世时,我觉得很难过。驾驶那辆汽车的人就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孩子所犯的错误而埋怨我,你知道他也死了。”她拿出一条手帕,擤擤鼻子;她的声音十分微弱。

冯太太听她说完这段话,知道她也是个好女人。“我很难过,你失掉了你的儿子。”

“他是我的独生子,他走了我觉得真是太寂寞了。不过这不是我今天来所要说的,我希望你们已经收到保险公司的支票了。”

“是的,我们收到了,非常感谢你。”

“不要谢我,那是保险公司付的。我希望那笔钱能赔偿一点你的损失,当然这只能补偿一点点而已。我觉得我应该等这笔钱付出以后,才来拜访你。”

冯太太在这个穿着高尚的妇人面前,觉得很不自然。这个妇人开始问起有关他们家庭的事情。佛罗拉听说来了一个陌生的客人,就从厨房里走到起居间来,冯太太为她们做了介绍。当这位妇人知道汤姆已经高中毕业,最小的伊娃还在读书时,她就比较轻松地微笑了。她看着汤姆,问他计划做些什么。

“我现在在帮我哥哥的忙。”

“在楼下洗衣店工作的就是你哥哥吗?”

“是的,他是佛罗拉的丈夫。”

这个妇女转过头来问冯太太:“你有没有打算让你的儿子继续念书?”

“他希望能多学一点。我想我们现在可以供他念书了。”

这个妇女想了一下,然后打开她的手提包,拿出钢笔开了一张支票。

“冯太太,你能不能为了我收下这个?”

“不行!”妈妈说,“我们已经拿了保险费。”

她仍然把支票递过来。“钱现在对我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冯太太,你也是个母亲,你一定了解失去儿子对我来说是很大的打击。我看得出来,你有个好家庭。如果你让我帮一点小忙的话,我会觉得好过一点。也许你可以拿来作为你儿子的教育费,你不要管我,你爱怎么用它就怎么用它吧!”

她站起身来,把支票塞到冯太太手中,说了声再见就走了。冯太太手里拿着支票,看着这个妇人走出门去。她一走出门,三个人就查看了一下支票,它的面额是两千元。冯太太一惊就跌坐在椅子里,呆呆地坐着。汤姆和佛罗拉跑到窗口,看到这位陌生的妇人进入一辆黑色的轿车,车子就开走了。他们又仔细地查看那张支票,但是签名签得很潦草,他们无法认出那是什么字。

“汤姆,”妈妈说,“这是你的教育费。美国人对遇到不幸的人是多么仁慈。我一点都不了解他们,但是你应该记住对你有恩的人。”

“她连她的名字也没有留下来。”汤姆说。

“我们可以在保险公司查出来。”佛罗拉说,“但是我想,她大概不愿意我们去查她的资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