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道家的两位小姐 第十三章

两年之后,木兰已十六岁。她经历了从来没有的最使她兴奋的情感方面的经验。她上了学校,父母给她订了婚,然后又发觉自己陷入了情网。

同所有这些事情有关,而且对这个时期她的生活影响最大的,是四川人傅增湘。

这位傅先生后来是民国的教育总长,在任时正式采用国音字母,在学校里与正规汉字一同教给学生。

傅先生小个子,很瘦,留了小胡子,吸食鸦片,却是个才华焕发、想象力丰富的学者!他的两大嗜好是游历名山大川和搜辑古籍。他太太受过新式教育,两人在北京时没有一年不出京游历历史名山的。他们真的在山里住一个时期,过隐居学者的生活。他上路带的行李只有一卷铺盖,其中塞了几双短袜和长袍,此外便是一箱古书,穿脏的袜子就塞在书箱里。后来,他以公认权威的资格在大学里讲授中国目录学和版本学,一定要躺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讲。学生对这个又矮又瘦的烟鬼十分尊敬。

这位学者既博学又绝顶聪明,他对国学和平民教育尤其女子教育同样热心。他和妻子都是女子教育的先驱。他二十出头已在本省被认为是才华出众、前途无量的青年人,二十六岁会试高中,钦点翰林,再试又得了头名,得翰林院编修之职。他携眷进京途中拳乱爆发,光绪二十九年任总督袁世凯的幕宾。曾文伯也在袁手下任职,木兰的父亲便结识了傅增湘。傅先生观点之大胆颇使木兰的父亲为之倾倒,他们的交情比曾傅之间深多了。傅增湘曾奉命南下组织和训练新军,回京后又任直隶提学使。光绪三十二年他在天津创办女子师范学校,他妻子任校长。

木兰因为父亲同傅先生是朋友而进了这第一所官办女子学校,成了第一批享受女子教育运动利益的人。木兰的家庭又经由傅先生认识了四川青年孔立夫。傅对立夫甚为赞赏。他和太太常到姚家作客,傅太太非常欢迎姚家姐妹进她的学校去读书。

傅先生傅太太来北京度春假。木兰全家要到她们家在西山的消夏别墅去过上三四天,因为从四月初一到十五西山碧云寺有庙会。傅先生傅太太都极喜欢游山,所以木兰的父亲邀请他们也去别墅小住。

木兰也曾请求曾太太让曼妮同去。曾家不像姚家那么有此雅兴,没有别墅。曾太太说碧云寺她只去过一次,那是十二年前了,几个男孩都还很小。至于曼妮,虽然来北京已一年半,出门也不过十来次,多半是在城南一带买东西,也去过几次孔庙等处,她看到孔庙石碑上刻有历代中举士人的姓名。曾文伯允许她去那里是因为他自己笃信儒学,也因为他想女子能理解这些事情的意义就能把孩子培养成读书中举的人。春天她甚至没有同母亲去法源寺观赏紫丁香,因为他们认为鲜花太容易搅乱少妇的心境了。她也不曾去逛过宏丽的雍和宫,因为唯恐她看到喇嘛庙阴暗的帷幕后面藏着的淫秽造像欢喜佛,只要给喇嘛几个小钱便可一看的。不过,曾太太说,到庙里去进香拜佛是善事,一般是应当准许的。

曼妮越来越像个佛门信女了,逐渐取得公婆的信任,可是他们还是多方保护她不受尘世间一切诱惑。

“她住在我房里,和我同榻,我负责照料她。”木兰说,“她连山都没见过。”

“兰儿,你真是有心人!”曾太太用这亲热的名字称呼她了。“我也难得见到山,还不是活到这般年纪。不过我想让她跟你去散散心,这主意也不坏。我问问你干爹看。”

于是,四月十五木兰全家带上曼妮还有傅先生傅太太都去到玉泉山过去的西山附近的姚家别墅。姚思安对于真正田园生活的想法是没有丫头随侍更是一种享受。他们虽然带去一个厨子,两个女儿时常亲自下厨做饭。

曼妮不习惯北京的帝都豪奢,此行真是高兴极了。一切都使她神往——高大的箭楼,西直门深邃的城门洞,看去像四五十尺长的隧道,城外的小铺子和驴车夫,平民百姓在露天茶馆喝茶,通往颐和园的宽阔石砌御道气派宏伟,两旁的高大柳树已经抽出嫩叶,美丽的乡野,远处碧蓝的天空下西山山坡呈现紫色,圆明园的废墟可自墙外瞥见,然后是颐和园的黄琉璃瓦楼阁。

她最喜欢的是玉泉山附近的田园景色,农舍处处,雪白的鸭子在河里游动,环抱北京城的西山好像母亲的双臂抱住孩子。木兰家的别墅就在此地。门前可以看到玉泉附近的白石塔和颐和园里浓荫复盖的万寿山,背后的山上尽是寺庙。

他们一到就吃午饭,下午去游碧云寺。他们爬上四级石阶,到了白石塔。游人很挤,时候又还早,他们便去卧佛寺,只见一尊二十多尺长的菩萨曲肱而卧,佛旁有历代皇帝贵人敬献的还愿鞋多双,各有几尺长,在黄缎上绣成。姚思安提醒大家不要玩得太累了,因为明天还打算走一段长路去玩八大处中的一处。所谓八大处就是彼此相距不远的八个寺庙。

第二天他们去秘魔崖,这是西山一带最美的地方,风景如画。秘魔崖隐藏在山巅一群寺院建筑后面,寺院又在悬崖绝壁中一个安适角落的树丛中间。几位太太和曼妮骑毛驴,木兰和莫愁却愿意随同老爷少爷步行。那个晴朗的春日赶驴小伙子爽朗的笑声和姑娘们的清脆谈话声打成了一片。

女客在寺门前下驴,爬到崖上已经气喘吁吁。全身缟素的曼妮看去仍像个少女,只是头发梳成发髻,而木兰和莫愁则梳辫子。木兰走着或站着时老爱把辫子拿到前面,用辫梢绕在食指上玩。

秘魔崖实际上像个约五十尺深的天然洞穴,由顶上一整块突出的岩石覆盖形成,站在下面的人会感到万一岩石掉下来大家都会压成肉酱。据说崖前有个深潭,现已盖上一块大石以免游人掉进去。木兰的父亲讲了潭里藏有两条神龙的传说。南北朝时有个得道之士收了两个弟子,有一年大旱,这两个道童跳进潭里化为两条青龙兴云作雨,后来这里就建了一座龙王庙。

一行人中男的走上前去了。木兰在洞口看到一个中年女子,身穿普通的黑衣服,带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坐在那里。她们听到一个男孩的声音,随即见到邻近一座石崖里冲出一个十六岁上下的少年,站着同母亲和小妹妹边说边比划。他两眼炯炯有神,鼻子笔直,一脸伶俐相。他身穿灰蓝布长衫,那浅灰蓝色同他那苍白稚气的脸和灵活的身躯配得正合适。那少年说:“妈妈,鲁师圣人庙,他两个儿子都化为龙了。”他的声气和面容引起了两姐妹和曼妮的注意。她们从老远注视他同母亲和妹妹谈话。

“这故事倒有点意思。可是谁又见过那两条龙呢?”

“乾隆皇帝见过,”少年说,还是面带笑容地比比划划。“有一天他到这里,看到潭里有两条绿色的海中小动物,和尚指给皇上看,说这是两条龙,皇上笑笑说:‘怎么只是一尺长的小鱼。’话刚完两条龙就渐渐变大,从潭里一飞冲天了,上了山顶,终于消失在云雾里。”

“你哄我。”他母亲说。

“不。龙太大了,看不见头尾的,可是皇上看到同山那么大的龙爪从云里伸下来,绿色的鳞亮晶晶的,皇上看了害怕,肚子痛,回去了。”

少年的母亲开怀大笑,看得出是个乐天的女性。他则显然是那种能够充实一个孤寂的女子的生活,使她高兴的儿子。他新花样不断,不由得做母亲的奇怪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儿子。

姐妹俩听到这故事觉得有趣,又看到那少年讲故事的灵活姿态,也用手帕掩住嘴笑了。莫愁说不知在哪里见过这少年,木兰也有同感,但想不起在何处。她喜欢他神采飞扬的脸和那态度。她捉摸不定真有这传闻呢还是他就地编造出来讨母亲喜欢的。

这时傅先生踱步回转,看到这少年便喊:“怎么,这不是立夫吗?”马上过来招呼她们。他虽然看似同他们很熟悉,少年的母亲对傅先生还是甚为恭敬。他转身叫道:“过来见见孔太太和她的少爷小姐。”傅先生介绍说:“这是孔伯母。这是立夫,这是他妹妹。全是我们四川老乡。”那位母亲满面笑容。木兰走过来时,看到这少年虽然穿着一般,他的额角和眼睛却很不平常。

“了不得!”傅先生热心地赞叹道,“看我们四川出人才。我要说这是峨眉山灵气之所钟!”木兰对这少年更加感兴趣了,她知道傅先生赞扬的人必定不同凡响。

立夫不好意思,他母亲说:“我们是很平凡的人,傅会办对我们母子三个太照应了。”

少年对姚思安深深鞠躬,这是四川特有的古礼。他对姚太太又是同样的一鞠躬。当然他没有对几位小姐表示什么,这才合乎礼节。

“你是圣裔吗?”姚思安问。因为他们姓孔。

“不敢。我家无此荣幸。如果姓孔的都是圣裔,圣人就要蒙垢了。”

木兰见他对答得如此得体,不由得微微一笑。立夫说话很快,对答如流,在人前从容不迫。木兰的父亲也笑了,连迪人这一次也对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敢有啥说啥甚为倾倒。

傅先生说:“那么至少孔太太是杨继盛之后,这也不错了,杨继盛距今不过三百年。我看这孩子有点他的气度。”

木兰听父亲讲过杨继盛,因为北京前门外有他的故居。杨继盛是明末朝政极端腐败之际的学者和大臣。他冒死弹劾奸恶的权相严嵩,数其五奸十大罪。杨虽因此被杀,但后人景仰其威名与勇气,至今游人尚去瞻仰这位无畏的人起草呈皇上万言书的楼阁。

“府上在哪儿?”姚思安问。

“城南四川会馆。”立夫回答。

“你们今天回城吗?”傅先生问。

“不,我们借住卧佛寺。”

傅先生又问:“你们逛过香山没有?”香山离卧佛寺不过两里路,是乾隆皇帝的狩猎之地,道咸以后不再狩猎,山上也就没有什么猎物了。

虽然清代末叶这个园林尚未向公众开放,其主管尹某却是与傅先生共同起草女子教育教育计划的人,后来在香山建立了一所女子学校。

“没有,我们进不去。”立夫答道。

“我们明天去,你们一块去如何?”傅先生问,立夫欣然接受。

傅先生把刚介绍认识的普通人邀来参加姚家太太小姐出游的一伙不是寻常事;他显然把孔家视为平等的亲密友人,因为他自己也是贫寒出身,向来热心奖掖有前途的青年人。

回程上姚太太对丈夫说,有这位少年同游对于几位小姐有点不方便,姚思安只轻轻哼了一声“行!”几位小姐可对事情的突然转折感到兴奋。

他们信步走到拳乱时幸未毁于联军之手的正殿,观赏残存的年代久远的壁画,绘的是十八罗汉朝西山。出庙门之后,他们又见到立夫和他母亲从身后面的十字门出来,但因相距已远,也就没有交谈。莫愁看到立夫向一株柏树抛去一块鹅卵石,立刻有只大乌鸦发出一声刺耳的狂叫从树上飞出。这少年挥动胳膊的特殊姿势使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何处。

她问木兰:“他不是我们在白云观见到的那个掷铜钱的吗?”

莫愁这就一清二楚地记起来了。那是三个月前的新年期间在北京城外两三里处的偌大道观白云观,从正月初一到十九全城男女老幼都去逛庙会的地方。最后一天是全真派道士始祖长春真人丘处机的诞辰,丘处机备受成吉思汗的崇敬,遗骨即埋在白云观。这一天有男子的绕观竞走赛和女子的绕观车赛,更有大批人去“会仙”。据说那天仙人乔装下凡,遇见的或触到的人就交好运。他或为官人,或为乞丐,或为犬或为驴。唤起大家兴致的是谁也难以确认躺在路旁一只狗或者睡在破席上的乞丐是否仙人。要注意的是一狗一丐一僧或一妇是否奇妙地一下子不见了;如果五分钟前还蜷缩在某个角落里的一个乞丐突然走掉了,那他便是仙人,给过他钱的或者见过他的人便大为高兴。这就使人对乞儿慷慨解囊,对鸡犬之类也发善心;男女拥到一处,你推我让,也是乐趣无穷的事。

那天木兰和莫愁也去白云观了。观前有座桥叫捕风桥。因为这道观名叫白云观,同道教作对的和尚便在附近建了一座西风寺,取西风扫白云之意。丘处机针锋相对,建造了这座桥来捕捉佛法招来的风。桥下有个漆黑的洞穴,穴内有个老僧盘膝打坐。穴顶垂下一个大铜钱,游客用铜元击中大铜钱的便交好运。可是大铜钱与穴顶及桥沿形成的角度使人很难击中它。这玩意儿你称为游戏也可,称为迷信也可,反正使众僧人聚敛了大量钱财。

两位小姐站在那里看人掷钱,见一个少年击中了,围观的人一阵喝彩。少年颇为得意,走开去了。木兰试掷几次,也击中了,更是彩声四起。那少年听到击中目标和那彩声,回过头来看看木兰,一笑,便走开不见了。“那个小伙子会是神仙吗?”莫愁问木兰。

其实,在秘魔崖相逢之后不久木兰就认出了他,只是没有说出来。现在听到莫愁又说:“这就是那天在白云观击中铜钱的小伙子,你记得吗?”木兰只说:“是的,我也这么想。”

立夫和母亲、妹妹正在她们后面百多尺的地方往下走,姐妹俩忍不住回头看他一两次,以便认清他究竟是否那个少年。她们只见他左臂搀母亲走,右臂指天指地,觉得他很有趣。

立夫一家三口在寺门口赶上她们,走到前面去了。因为木兰一行人中的几位太太上驴很费时间。她们眼看那小小的一家在前面走,立夫搀了小妹妹的手走在母亲的驴子旁边。这时傅太太把这一家的事讲给木兰的母亲听,两位小姐则竖耳倾听。

立夫的父亲是个小京官。有个叔叔耗尽了家财,立夫的父亲就穷了,可是他毫无怨言,只是自己设法谋生。立夫九岁时父亲死了,孤儿寡母还是住在北京四川会馆,因为母亲是北京人,北京的学校好。他叔父再娶了一位摩登女郎,住在上海。父亲死后,一天叔父突然来了,是想掌管哥哥的家产,因为他以为哥哥既是京官,必定有钱。傅先生出面干预,才使这位叔父空手而归。从那以后立夫的母亲就受到傅先生的多方照应,对他自是感谢不尽。傅先生对这男孩的才华焕发颇为惊异,另眼看待,准他使用自己丰富的藏书。立夫就像一头放生在林间的小猴,不用谁教便学会爬树,在树枝间荡来荡去。

这伙人走进香山时太阳已经下山,颐和园和白塔都被夕阳照得亮晶晶的。这围场和山谷都已在阴影里,从幽暗的松林里招来的清凉芬芳的微风使木兰对这一天感到心满意足。立夫和他母亲已在六七百尺外,可是在暮色里依稀可辨。她们转向卧佛寺去之前看到立夫挥动一臂表示告别。


那天晚上木兰的父母同傅先生傅太太商议秋天送姐妹俩到天津上学的事。北京也有几家女校,但天津的女校办得最好。傅太太又答应特别照顾木兰和莫愁。此外,姐妹俩不妨每月一次回家过周末,做父母的似乎被说动了。

傅先生傅太太也谈到送迪人去英国留学。傅先生说:他英文甚差没关系,可以在英国补习。这个主意不仅姚思安喜欢,迪人自己也极感兴趣。

木兰的母亲不大放心,可是珊瑚鼓励她,说得很干脆:“青年人应该到外面去见识见识,使自己的头脑开通些。”

“时代变了,”傅增湘说,“外国大学出身的学生现在也同样可以应试,成为进士或者翰林。你们哪怕不想让他做官,也应让他受到这一代人力所能及的最好的教育。”

“我担心的是他年纪太小,飘洋过海,离家万里,谁来照看他呢?”做母亲的说。

“我可以照看自己。”迪人说,“我长大了。只要你们送我去留学,我一定发愤用功。”这是迪人头一次说他要用功。

珊瑚说:“他说不定会完全换个样子的。十九岁了,也该正正经经了。你看孔太太的儿子。我看他搀扶母亲和妹妹走路的模样活像一幅二十四孝图。他的眼睛、耳朵和鼻子难道长得和别人不一样吗?”

“家贫出孝子,国乱有忠臣。”姚思安说了这么一句俗话,那口气好像当面回绝了他。

迪人的父母还是答应考虑这事。他父亲赞同是因为他头脑开通,家里又有钱,正不知把这个惯坏了的孩子怎么办。迪人起劲是因为可以见识新的世界,出洋正是最时髦最幸运的青年人的事。回国留学生西装笔挺,满口洋话,手握文明棍走在街上,似乎神气十足。说句公道话,他也想让自己有点出息了。

他母亲觉得这不行,可是也不再反对,因为这能解决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银屏今年已经二十二岁,还在家里。不能把她嫁在北京,因为她是南方姑娘,要回家乡,但又没人带她回南。去年春天银屏本来要跟随迪人的舅舅冯先生回南边的,不料启行日期总是因故延迟,最后银屏病了。去年便没走成,后来再无机会。情况很难办,因为二十二岁的宁波姑娘已颇懂事。或许像珊瑚向他母亲提过的那样,把迪人送走,不再同银屏厮混,他才会从头做起。

所以,第二天一家人出发去围场时兴致都很高。木兰和莫愁是因为秋天要上学了,迪人则以为自己要去英国,做父母的是因为子女的教育问题解决了。

围场不远,大家全都徒步前往。傅增湘和姚太太约定早餐后在围场旁边的庙前碰头。他们来到庙门时,立夫和他母亲以及妹妹早已在外面的石板拱道上踱步了。立夫面带笑容奔上前来招呼他们,可是囿于礼教,对姐妹俩、珊瑚和曼妮只点了点头。木兰和莫愁正视他的脸,不禁露出笑容,因为昨晚遇见他们又听了他们家的事以后,对他更加感兴趣了。

迪人同他谈话时,姐妹俩假装彼此在说话,却在细听他们谈些什么。迪人从听到立夫说什么圣裔不圣裔的时候起就喜欢他了,因为他自己就是个直言无忌,爱评论官僚的人。实际上,迪人自己也是个才华出众的人,不过他多少是个逆子,同官宦家子弟为伍便觉得无聊。立夫在他看来像是另一类,似乎同自己一样具有非正统思想。大概因为生来家贫,立夫视财富如粪土,对人也都是看其本质。迪人是因为遇上这么个人就放下架子,平等相待呢,还是那天早晨他因为要去英国而高兴,想学好,所以愿与长辈眼里的好青年交个朋友呢?

到了围场山麓,方丈和众僧出来接待傅增湘。他们一口最文雅的京话,因为西山的和尚经常接待城里来的高官显爵和满族王公。手持念佛珠的方丈在前带路。围场又称香山,就在草木丛生的陡坡上,向后面的群山伸展过去。走完参天古木遮蔽下的山径就有几段长长的石阶通到山顶的主要屋舍,两旁各有盘旋曲折的小路引向各个寺院和殿堂。立夫和迪人走在男宾的后面,同几名僧人聊天,女眷又在后面。木兰的母亲似乎为了什么原因,一心只想同立夫的母亲交上朋友,所以同她走在一块,而傅太太则同木兰姐妹和曼妮以及珊瑚走在最后。

到了一段短的石阶前立夫回头来搀扶母亲。剩下迪人一个也等母亲上来前去扶她。姚太太满心喜欢地说:“好孩子,你要是天天都能这样,我不知会多么高兴呢!”迪人颇为得意地说:“妈,家里有那么多丫头服侍您,用不着我。我至少也有点孝心呢。”

“别尽说好听的,”他母亲说,“你眼看孔伯母的儿子怎样搀妈妈,也就不好意思不来搀自己的妈妈了。同他交朋友对你有好处,可以向他学点正经东西。立夫,你愿意同我儿子交朋友么?”

“姚伯母,您这是说笑话呢,”立夫答道,“您瞧得起我我就不胜荣幸了。”

珊瑚和木兰和莫愁看到迪人扶住母亲走上石级,不约而同地用胳膊肘碰碰边上的人,彼此愕然相视。两位母亲相互问明对方儿子的年龄,木兰的母亲知道了立夫十六岁,比迪人小三岁。孔伯母说,孔伯伯死后她们靠房租度日,现在打算把四川的房产卖掉一些供立夫上大学,她们把一切寄托在立夫的教育上了。木兰听了这话颇有感触。她知道世上有穷人,但在亲友中还不曾听说有变卖小小的家产来供儿子上大学的。她赞成这个主意。

一个和尚指点她们走旁边的小径不那么累,女眷就向左面的小路走去了。和尚把她们引入一个围墙,进去就见到一座厅堂朝向悬崖,崖顶有高大的绿树,崖面上流水成瀑,到下面汇聚为清澈的水潭。厅堂前面的铺砖的地上有石凳石桌。这么一个清静和幽美的境地,木兰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只听到立夫叹道:“这地方有个书斋读读书该多好!”

迪人拿出照相机说:“我要在这里拍张照。”照相是迪人认真对待的事情之一,他不仅会拍,还学会了自己冲洗。这件事情他要多少钱父亲给多少,认为玩照相可以少淘气些。

于是太太小姐站到一块来。木兰有个怪毛病,看到美丽异常的东西两眼就会各含一滴泪水,也只此一滴。这时珊瑚见木兰擦眼泪就打趣道:“你怎么哭了?”曼妮也说:“妹妹,你眼睛怎么啦?”木兰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她只是笑笑说:“没什么。”立夫和母亲在稍远处看,木兰的母亲要他们走过来一起拍照。

“来吧!我们同傅太太还不是一家人。”珊瑚说。

最后傅太太不得不把立夫的母亲硬拉过来。木兰和莫愁正好站在一头,再过去便是立夫,可是他站得离开她们至少一尺远。

这张照片可以列入木兰拍得最好的照片之中,因为她兴奋已极,不知所措,头偏向一边,手抬了一半,好像又要去擦眼睛。她看上去美艳而悲切。

立夫生来与同年龄的小姐在一块便不舒服,所以他靠近迪人。木兰、珊瑚和曼妮在一块,因为木兰感到请了曼妮来就该负起责任,要她高兴。莫愁跟她母亲和孔太太同行,这个比较文静的姑娘让两位太太谈话,自己不出声,孔太太喜欢她这点。结果,到午餐时间以前整个上午立夫同两位小姐没有交谈过。

他们走出寺庙到各院落和屋舍去闲逛以前和尚来问要吃素斋还是荤席。木兰的母亲说她和曼妮吃素,不过男宾恐怕没有荤菜不行;可是傅先生说在这里当然应该大家都吃素斋,没有尝过和尚做的素菜就没资格谈素食。西山的僧人做的素菜可以供奉王爷。他们有“素火腿”、“素鸡”和“素鱼丸”,全都是做成荤菜形状和味道的豆制品,青菜则用重油,还有各种各样精致可口的卷子等面点。

他们回到山顶的庙里时,殿里已经摆上象牙筷银羹匙的两张圆桌。傅先生傅太太以当天东道主自居,就各坐一席,太太在女宾席,先生在男宾席。可是女宾比男宾多,而姚思安又喜欢与两个女儿同桌,临时把他妻子和孔太太拉到男宾桌上,原来的安排就打乱了。可是女宾桌还嫌人多,立夫的母亲又一定要莫愁上她那桌来,仍然乱糟糟的。最后还是两个年幼的,立夫的妹妹和木兰的弟弟坐到了女客桌上。结果,一桌由木兰和珊瑚照料几个小的,另一桌由立夫和莫愁侍奉各自的母亲。坐在一旁的方丈等到一切就绪才祝愿他们努力加餐,然后退去。

桌上的话题转向乾隆皇帝手书的御碑,在西山各寺庙里各处都有。这个寺前面就有一块。

“这位皇上对于自己的书法一定很得意。”姚思安说。

木兰正想到一位君王所到之处都留下手迹是有失尊严的,便听到另一桌上的立夫说:“物以稀为贵。身为皇上到处留下墨迹岂非太贱了吗?”显然他们两人想到一块去了。可是莫愁认为这话对于皇上未免有失公允,不过她没有出声。

“您喜欢乾隆的字吗?”立夫问傅先生。

傅先生说:“端正有力,可是谈不到有才气,也没有脱俗。”

“我也从没见他写过一首好诗。”立夫说,“都是些平常的庙堂诗——总是赞颂太平盛世,有凤来仪,紫气东来——他也只能写这些。”

莫愁突然问道:“他写的不出你所料,因此就是劣诗吗?”这话同立夫针锋相对,不过她说的只是头脑里一时冲动的话。

立夫望望她,吃了一惊。他不得不直接作答:“要是你写的不出别人之所料,当然是劣诗。”

这时莫愁也感到不得不再说几句作答。“不过也要看情况。诗人隐士非等闲人物,所以出口不凡。乾隆是皇上,他写的不能不孚众望,因为他做的也不能不孚众望。隐士的劣诗正是坐天下的君王的好诗,他必然体察治下的黎民百姓的日常想法。做君王的要不失凡俗。”

莫愁说到这里煞住了,觉得话已说得超出礼数,她并不想带头争辩。

傅先生说:“照你说,连他的字也可算好字啰,因为一笔不苟写得匀称,不是那种才华焕发的怪异字体。”

“是的,他的字圆润饱满。”莫愁说。这时她想到乾隆年间的印象派大诗人大画家“扬州八怪”,便继续说:“做皇帝就不能怪异。要是扬州八怪做了皇帝,天下岂不要遭殃?”

“莫愁,你怎敢同傅伯伯争个不休?”她母亲说。她虽然不明白争些什么,却也觉得十四岁的小姑娘同著名学者争辩是大大礼乱的。

“让她畅所欲言吧,我爱听。”傅先生说。另一桌的谈话也全然停了下来,大家全想听听莫愁怎么说。

“我不过是替皇上说句公道话罢了。”莫愁说。“普通的人也往往在楼阁、崖面和寺院的墙上留下姓名,为什么一国之主就不该呢?他重建了这里的那么多佛寺,哪怕他自己无意,那些朝臣也会恭请他题词立碑让后人纪念他。他毕竟是太平盛世的君王,又是右文之主,他写的诗也是太平时世的点缀。庙堂诗就要那样。他的字也算不上别具一格,可是皇上的字就要方正刻板。他的字圆润丰满,骨架方正,外柔内刚,皇帝的书法应该这样。”

“人和人天生不同,”木兰的父亲露出满意的笑容说道,“傅太太,您看我三女儿的字就是圆润丰满,一个一个干干净净。木兰的字像男子的。”

“这些事情无法可想,”傅太太说,“写字是个性的流露。你心术不正就写不出整整齐齐的字。”

这话确实是傅太太自己的见解,可也表达了傅先生的看法。傅先生甚至还相信看一个人的字迹就能知道他的命运。傅先生和许多老辈学人一样,进步思想之中带有神秘观念,笃信星相和算命。谁也驳不倒他这方面的信仰。

“从字迹可以看出这人长寿还是短命。”傅先生说。

“我也这么说,”莫愁说,“乾隆活到八十九岁,是历史上享国最久的君王。”

“我不信。”立夫说。

“你太年轻了。”傅先生说。

“我不知怎么总练不出一笔好字。”立夫说。

“你的心思太怪僻,”傅先生说,“这本身不坏,可是还需要循规蹈矩。字体的最高类型自然是有那么点怪,也就是神驰自如,但也还要设法归于正常的匀称。你就需要别人勒你回头。”

傅先生进而发挥他那包罗万象的二元论。凡生命都是两种力量的结果——向心力和离心力。没有离心力便没有进步,没有向心力就不会稳定。人的生命是这两种相反的因素和谐互补的结果,恰像阴阳相配产生一年四季。

突然听到木兰和珊瑚哈哈大笑。大家回头看去,有人问:“你们笑什么?”

“没什么。”木兰说着笑得更响了。

“她们在笑我呢,”曼妮说明道,“木兰说我的字像小耗子,所以我胆小如鼠。”

“我是说笑话,”木兰辩解道,“按傅伯伯的说法,写字像猫的就能吃掉耗子。”

“那也不一定,”傅先生说。“你们听到过耗子咬猫的事吗?”傅先生于是讲了这么回事:荒年时耗子长得又大又肥,竟击退了一头猫,逼得猫逃走了。

“你的字像什么?”傅太太问木兰。

“我的字四不像——嗯……也许像条蛇。”木兰答道。

“蛇也能吃耗子。”另一桌上的莫愁说。

“姐姐,你想我会吃掉你吗?”木兰问曼妮。

“你饿极了说不定会的。”曼妮说。

“要是那样,我不是人人都要吃的吗?”珊瑚说,“因为我的字像栗子,不圆又不方,排不成一行。”

“你妹妹的字呢?”傅太太问。

木兰想了一会才说:“她的字像春天里的鹧鸪,身子鼓鼓的,羽毛平滑。”

这时知客僧恰好进来,听到鹧鸪二字就连忙为没菜致歉说:“万分抱歉,我们端不出鹧鸪。”

全场哄笑,还得给他说明,谈的是写字。傅先生拿出一张十元票子给知客僧,感谢他们的一桌美食。


木兰一直不曾同立夫谈过话。饭后大家休息片时,曼妮已在叫唤今天爬山走路已经够了。三点钟光景傅先生傅太太提出到那边山上去走走,几位太太说不去了,傅太太不能不陪她们,说她以前去过。莫愁丰腴文静,也说她不爱爬山,要陪母亲。迪人因为父亲去而避开了,立夫的妹妹又太小。结果只有五人去爬山。傅增湘,姚思安,立夫,木兰和她的小弟阿非。木兰喜欢爬高山,观赏美景。

到半山亭不过一里多地,可是大部分是上坡路。傅先生因为瘦小,是爬山能手,瘦小人全是这样的。木兰的父亲这般年纪,爬起山来步伐轻松如履平地,必要时他仍可以日行百里。两位尊长走在前面,立夫感到他是落在木兰姐弟里了,不能再不理睬她了。他紧张万分,几个指头张开又合拢,合拢又张开,又把指骨节捏得格格响,因为他在书堆里长大,以前从不认识什么漂亮的小姐,所以他同那孩子说话。木兰头脑里便转起调皮的主意来了。她开了个滑稽的头,对阿非说:“你问孔先生,新年时他是不是在白云观来着?”立夫也对阿非说:“你告诉姐姐,我在那里,见到她在捕风桥掷幸运钱。”

这种交谈方式太有趣了,两人都高声笑了出来,四目对视,两人开始谈话了。

前面四五十尺处有株高大的白松树,孤零零的挺立在小山头上。银白的树皮以翠绿的山坡为衬托,甚是可爱。

木兰说:“孔先生,你能击中那株白松树吗?”

“你要我投,我就不妨一试。”

他拾起鸡蛋大的一块圆石头掷去,拍的一声击中了树干。

“好!”小阿非喊道。

木兰有点不安,因为即将做出最不合闺淑体统的姿势,可是她丢过去一块石头,差一尺没击中。立夫鼓励她。第二回她又没击中,他就教她用手指夹石头的方法和两种投掷法。一种是从肩上投,一是从肩下掷。

“你站立的姿势也不对。”她再次要投时立夫说。木兰知道,可是不肯把两腿分开。她两腿并拢试用新的过肩头的方式再投,果然击中那树,可是自己也摇摇晃晃,几乎栽倒。立夫一声喝采,阿非的一声不胜羡慕,木兰自己的一声则是欢呼得胜。

她兴高采烈,竟不知不觉地吹起口哨来。立夫吃了一惊。

“怎么,你会吹哨?”

木兰满面笑容地看看他,管自己吹下去,曲调是唱一年十二个月的那首民歌。立夫也吹了起来,一路向上走。姚老回头看到女儿高兴异常;他对傅先生说了些什么,傅先生也回过头来看了。

他们越爬越高,新的景色便展现在面前了。下面是深谷和陡峭的翠绿山坡,远处仍是群山。木兰在青山白云之间感到心旷神怡。春风使人生气勃勃,鸟儿似乎也同木兰一样突然感到精力充沛,轻快地飞过山谷,嘤嘤鸣声响彻空中。

他们在半山亭略事休息。木兰问远处那些带雉堞的古怪建筑是什么。姚思安讲述说,乾隆皇帝建造了那些西藏式的楼阁和平台训练士兵攀登西藏的城堡,有些是平定西藏纪念碑亭的废墟,有一座平台是检阅士卒射箭比赛的。多数建筑早已坍塌,木兰想起“一将功成万骨枯”之句,默默不语。北京距蒙古平原很近,城里又多西藏喇嘛,给人以帝都之感;碧云寺、卧佛寺和别的许多地方都有成吉思汗和其他蒙古族君主的遗迹。

“唔!”姚思安忽然脱口而出:“立夫,你念过《吊古战场文》吗?”

“读过,全都归结到这句话——‘而今安在哉’!”立夫答道,又自言自语地说:“我倒想几时去西藏看看。”

傅先生唱起《李陵碑》中的一段,把碰碑前的杨老令公的词句唱得苍凉尽致。木兰轻声随唱,立夫又大为惊异。这是最难唱的一段,立夫自己从未学过。曲调很悲伤,木兰这时感到人生又悲伤又美妙。

要说木兰掷石块、吹口哨、唱京戏出乎立夫意外的话,回佛寺去的路上立夫的一句话也使她感到意外。木兰说可惜别人都没有上来观赏这里的景色,立夫问道:“今天看到的景色你以为哪一处最美?”

“半山亭所见,”木兰反问,“你认为哪里最美?”

“那些废墟。”他答道。


姚太太希望迪人能同立夫交上朋友,便邀请孔家当晚来吃饭,大家同路回去。谁都饿了,早早吃了晚饭。姚思安和傅增湘都是好酒量,正是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饭后两人坐在庭院里商议孩子们的事,眼见明月从颐和园上空升起。

“把迪人送去英国吧。”傅增湘说。“你有的是钱。新学最要紧。如今是新的世道,都得通晓海外的事情。四书五经背得烂熟是没有用的。”傅先生身材虽小,心胸却乘酒劲和月光而变得开阔,他大谈对于未来的海外的想法。

做母亲的还是拿不定主意。迪人出洋,两个女儿到天津上学,是家里天翻地覆的变化,她一想到就受不了。莫愁却说:

“哥哥,你应该去。男儿应该出去见识世界,不能守在一地。”

“正是。”傅先生说。“让他脱离家里的富贵舒适才能成人。出了洋,他不得不照料自己,再没有婢仆环绕,替他备好洗澡水,侍候他洗,还给他泡好茶。他要喝茶只能自己泡,对他的体格倒有好处。”这番话使姚思安信服了。

他们想次日回城,可是姚思安说:“明天是十五,月色更好。”做母亲的却对家里只剩下婢仆放心不下,曼妮也挂念由母亲照管的孩子。结果太太小姐们第二天走了。姚思安和傅先生傅太太多留了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