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井掌柜的箱底真的不厚实,一家四口,也就开了间水烟店。秋后在龙马关收购烟叶时,别人都在货店里批发,他到烟农的地里去,只买每株烟苗上第三片和第四片叶子,回来晾干切丝。他的烟丝讲究,一个烟丝要喷一盅白酒,再喷两盅黄酒,然后撒点辣面,拌芝麻香油,用白布包了再用油纸包了,阴在水瓮旁的潮地上,一个月后才打开。烟丝柔软香荃,又颜色黄亮,井掌柜的生意就不错。但涡镇上有四家水烟店,毕竟他的店小,只能说还能坚持,他就谋划着成立了个互济会。互济会是百多户啥通人家集资,两年一个档期,各拿出一定的钱集中作为基金,谁家突然有了灾灾难难,或者急需开支,基金就提供帮助,但必须第二年底还清,统一结算了,再进行下一个档期。互济会是秘密进行的,井掌柜是发起人,又善于计算,他就是了会长,掌算了全部资金。当他把那么多白花花的大洋拿回冢,他老婆吓得浑身发抖,问哪儿来的这么多钱,钱多了就成阴票啦。井掌柜骂老婆说话不吉利,告诉了互济会的事,老婆还是害怕,说:咱这么穷的,咱敢管?井掌柜说:咱穷啦?我儿子多好的咋就穷啦?!
井掌柜骄傲着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确实都能行。大儿子井宗丞黑是黑,但能说会道,办事干脆,和阮家的阮天保在县城里读书,在县城里读书的也就是他们两个,而且阮天保只是初中二年级,他已经读到三年级了。小儿子长得白净,言语不多,却心思细密,小学读完后就跟着王画师学画,手艺出色了,好多活计都是王画师歇着让这个徒弟干的。因为有这两个儿子,井掌柜曾在皮货店和陈皮匠说话时,嘲笑过盐行的吴掌柜和茶行的岳掌柜:挣钱留给儿子?儿子不行你留下他也守不住,儿子行了,还用得着你留?陈皮匠心里酸酸的,他的儿子陈来祥太笨,说:啊,啊啊。偏这时陈来祥进来了,嚷嚷肚子饥了,问店里有没有吃的。陈来祥能吃能喝,力气大,却老受伙伴们捉弄,刚才和卖凉粉的唐景、挂面坊的苟发明、杨钟在街上走,杨钟就把手按在尾股上放了个屁,立即又把手伸到他的口鼻前,说你闻闻这是唯?他竟真的闻了闻,惹得众人一阵嬉笑,他就不和他们玩了,独自回到店来。陈皮匠气得说:你肚里有掏食虫呀,早上吃了三个蒸馍,这才半晌午就饥啦?你也不问候你井伯!陈来祥说:井伯是熟人。陈皮匠说:熟人就不问侯啦?!陈来祥说:井伯好!井撑柜哈哈地笑,说:来样这身体结实么!
井掌柜是到龙马关收购烟叶时遭绑票的。认购的烟叶品质好,价格又合适,约定三天后一手交钱手拿货,井掌柜就在烟农家多喝了些酒,背了褡裢一路头重脚轻地飘着往回走。走到碾子坪的那棵橡树下,嘣地一颗橡籽落在他脑袋上,他说:啧,天上咋不掉大洋呀,让大洋砸死我!仰头往树上看,树上就跳下三个蒙面人,当下把他压住绑了。井掌柜没有反抗,也没骂,说:兄弟,不要杀我!一个人说:你是长辈,不杀你,但你得配合!另外两个人就脱了他一条外裤,又拿了褡裢里他的石头眼镜,连夜去涡镇找他的老婆,吓唬着要一千块大洋。
井掌柜的老波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手只是摇,来人给她个棒槌,她握住棒槌手就不摇了,说水烟店生意小,哪里会有一千块大洋?来人说那互济会的钱呢?她说你们也知道互济会?互济会的钱不是井家的,怎么敢动呢?来人说,你舍不得钱那就撕票啦!她只好从炕洞里掏出三百块大洋,又挪开板柜,板柜后墙上有个窟窿,窟窿里有个包袱,解开了,是二百块大洋。还有两个银项圈。来人说要一千块的,这不够么。她说我就知道有这么多。来人拿了五百块大洋,还要那两个银项图。她说这是两个儿子小时候戴过的,得给儿子留个作念,但银项圈还是被拿走了。后半夜里,井掌柜一瘸一跛地回来,口渴得喝了一瓦盆浆水,说:丢人了,人丢大了!就睡倒在炕上。
互济会共有一千多块大洋,井掌柜先是悄悄埋了五百块,再把另外五百块分别藏在炕洞和墙窟窿时,老婆看见过,没想这另外五百块大洋就没有了。井掌柜在炕上给老婆叮咛:这事让谁都不要知道啊!互济会的钱不能少,咱得想办法补上。他想卖掉水烟店,又怕突然卖掉水烟店了会引起镇上人猜疑,就决定悄悄卖地。井家在白河岸有十亩水田,在虎山湾里有十二亩旱地,一直都租给当地人种着,井掌柜便要把二十二亩地全卖掉。
卖地头一天,突然下起雨,先还是街面的水潭里满是些钉子在跳,后来白茫茫一片,像是雨的芦苇园子,还晌午着就模糊了十字路口的老皂角树。井掌柜提了一坛酒到寿材铺来要和杨掌柜喝,当时铺子里还有陆菊人,还有安仁堂的陈先生。
杨掌柜有头晕的病,陈先生配制了一些丸药送过来后,雨大得没能回去,杨掌柜就留着喝茶说话。陈先生说:屋里暗,你把灯点上吧。杨掌柜说:你眼睛看不见,还要点灯?陈先生说:天暗了就得点灯,与看得见看不见无关。陆菊人知道陈先生是个怪人,也就把灯座移到桌上,添满菜油,点燃了芯子。杨掌柜续着茶,还在说本该他去安仁堂请药的,你倒送了来,偏下这么大的雨。陈先生倒感慨他这大半生了,总是在雨天有大事。五十年前也就是这样的雨天,他是跟了元虚道长学医,二十年前天也是下雨,被拉去当的兵,十年前他自己把自己弄瞎了眼回涡镇,雨大得黑河白河的水都涨了。杨掌柜就说:我也只知道你在县城的八仙观里要当道士的,没想等你回来了却是个郎中,竟然还不知道当过兵,自己把自己眼睛弄瞎了,这是咋回事?陈先生却不吭声了,雨落在屋瓦上,爆豆一样的响,突然就笑了,说:你这头晕病是怎么得的,啥时候头晕,头晕起来怎么个天旋地转,你给人说吗?杨掌柜说:说那有啥意思?陈先生说:昨天吃过的饭,今天还吃饭,上个月剃过头了,这个月就不剃啦?人这一生就是堆积日子么。杨掌柜说:照你这样说,我活得就没指望啦?这镇上多少人都家大业大了,我这铺子几十年还是这么个小生意!陈先生说:你呀,嘿嘿,咋说你呀,嘿嘿。杨掌柜也嘿嘿起来,说:你会算卦,你也给我算算。
就是这时候井掌柜进的门,他没有打伞,也没有戴草帽,浑身湿淋淋的,把酒罐子往柜子上一放,嚷嚷着下雨天不睡觉就喝酒,正好陈先生也在,咱喝他个不醉不散。陈先生说:听你这声,虚火恁大的,还喝呀?!陆菊人看井掌柜,果真眼睛赤红,嘴角溃烂。井掌柜说:这雨下得心烦么,喝!杨掌柜说:难得你能上我门,喝么,我这头晕半个月了,不敢喝也得和陈先生陪你喝!三人就喝开了,很快都上了头。井掌柜说:陈先生,刚才我来时你正算卦哩,你也算算我有没有坎,坎能不能过去?陈先生让井掌柜说出个汉字,再报个三位数,摆弄了一阵,说:你注意着别让水淹。午掌柜说:我不撑船,也不坐船,咋能水淹?陈先生说:从河岸上走过的时候小心栽跤。井掌柜说:我还不到七十八十哩,栽不了跤,即便栽跤就能掉到河里去?笑了笑,看着陆菊人拿了蓑衣苫门外台阶上的那副棺,怕水溅上去,说:这雨淹不了我吧,杨掌柜,生意怎么样?杨掌柜说:能怎么样?井掌柜说:我给你个生意吧,给我做个八大块的,柏木料!杨掌柜说:喝多了吧,我可不盼你死哩!井掌柜说:谁不死?死了能睡上个好棺这就够了!
这场酒喝到天黑多时,喝罢了井掌柜提来的一罐,又喝了杨掌柜的两个小罐,雨是住了,井滨柜却倒在地上,瘫成一堆泥。杨掌柜和陆菊人把他抬到躺楠上睡了,陈先生也说他要回去。杨掌柜说:你行不行,要么等杨钟回来了送你?陈先生说:我行,你给我点个灯笼。提了灯笼就摇摇晃晃地走了。鸡叫过两遛,杨钟还是没有回来,陆菊人看着桌子下两三个空酒罐子歪着,罐子都醉了,一个罐子口还往外流着酒,就像是人死了还冒血泡,说:爹,杨钟是不是又耍钱了,我到街上找去。杨掌柜叹了一口气,说:你回家歇去,我在这儿陪着井掌柜。
这一夜杨掌柜和井掌柜都在寿材铺里,第二天井掌柜酒醒了,到白河岸和买家签契约。买家当然要请他吃饭,吃了一碗觉得肚子疼,去了厕所。涡镇的厕所都是蹲坑在一间茅房里,墙外是粪尿窖子,黑河白河岸上村寨的厕所直接就是粪尿窖,苍蝉轰轰轰,井掌柜说:这脏的能蹲下?还是蹬在窖沿上了,一边拉,一边用蝇拍子打苍蝇。买家在屋里见井掌柜很久了不回来,喊道:旁边那堆石头是擦屁股的!过了一袋烟时间,井掌柜还没回来。买家就去了厕所,说:你是屙井绳啊?!厕所里却没见了井掌柜,粪尿窖上漂着一顶地瓜皮帽。忙喊家人打捞,打捞上来,井掌柜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