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三分地确实不是一般的地啊,可井宗秀并没有弄明白陆菊人的话是指那块地供了爹安葬呢,还是再指了别的,他正犹豫说不说出地里埋葬的那些东西呀,陆菊人却一挥手,说走就走了。
井宗秀是在那个庙里请了一伙匠人在家里安排着拱墓的活计,但匠人们一离开,他独自又去了纸坊沟,他要亲自给爹挖出墓坑。后半夜,山黑风紧,星光黯淡,墓坑挖到两丈深,镢头碰出了火花,下面是一块石板,石板下是一个古墓。井宗秀还在想,爹的墓和古墓重合了是不是吉利?
没想到古墓里埋的是武土,一具骷髅上有铠甲,联线已断,铜片散乱,两把铜剑,一件弩机,三个戈,四个矛。周围分别还放着一只椭圆的有子母口有熊抱脸有兽蹄足的铜鼎,一只直口丰肩深重腿的铜鐎,一只对饰着鼻钮穿环的铜扁壶,一只短柄豆形的铜熏炉,还有一只铜罐一只铜盘和一面铜镜。铜镜并不大,圆形圆钮,并蒂莲珠纹钮座,座外一周符号纹,外面是文字,凑近灯火看了,不知从哪个字为句头,就以内字开始认:内清质昭日月光明夫日月心忽而愿忠然而不泄。井宗秀叫了声:天呐!甚至爬在了这些古董上,抬头看天,一片云正盖了月亮,再扭脖子看四周,只有草在风里摇晃。他脱下外衣把古董包了,放在背篓底,又在上边拔了些草盖上,天未明背回家来藏了。在古墓的基础上新拱了墓室,埋葬了爹后,井宗秀就去了一次县城,除了留下那面铜镜,其余的古董全卖给了亮宝阁,一下子攒下了一千八百个大洋。
井宗秀自此不露声色,甚至穿起了缁色褂,着草鞋,躬服袖手,十天八天的连脸都不刮。再是去了龙马关找了布行韩掌柜,求人家能让他进些染料在涡镇也开个作坊,但韩掌柜以涡镇已有德裕布庄而染坊也应是德裕布庄经营的理由拒绝了他,却说:长得体体面面的咋是个穷命啊!送了他一件洋布衫子。井宗秀离开时,在门口又看见了那匹马,摸了摸马背,马响了个喷嚏。他返回到黑河岸上了,就把衫子脱下来,日地打到了水里,说:哼,我要你的衫子?!进了镇,正逢着盐行的吴掌柜给他娘过三周年冥日,宽展师父请了黑河白河岸上别的寺庙的和尚来做焰口,吴掌柜一高兴,提出了要整修一百三十庙。整修庙宇肯定少不了重绘栋梁,井宗秀便把画师叫来承接了活计,思谋着有挣钱的名分了,才好慢慢地花销已有的钱财。
井宗秀虽然帮画师承接了活计,但画师从邻县带来了两个徒弟,并不特别重用井宗秀,也不肯把最核心的糊布技术教给三个徒弟。糊布就是在彩绘前先在栋梁上糊上白布,然后在白布上涂石灰泥子。而白布如何糊上去,糊几层,知道要用猪血,又怎样给猪血配料,他们做徒弟的全不掌握。每天一开工,画师就派井宗秀去张屠户那儿买猪血,用罐子接了新鲜的猪血回来,师兄杜鲁成已把白布裁好,师弟孟六斤还在调各种颜料,画师骂骂咧咧着,不是嫌手脚不麻利,就是恨没眼色:给我泡的茶呢?到现在了我还喝不上一口水!等到要调制猪血了,面师却不让徒弟们在跟前,支使着都到昨日糊好的殿檐头彩绘去。三人是到殿檐头的脚手架上,仰着身子一笔一画描绘,杜鲁成肚子窝蜷在那里一会儿就呼哧呼哧直喘,但他一丝不苟,画笔不停地还要在嘴里备啥沫,很快嘴上就变得五颜六色了。井宗秀说:六斤,六斤。孟六斤却坐着吃烟锅子,嘴占着,嗯了一声。
井宗秀说:你知道四脏吗?他们平日喜欢把世上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每一项都归纳成四样出来。孟六斤说:我知道四香,桂花酥卤猪肉,新媳妇的舌头开缸醋,还有四脏?井宗秀说:有呀,烂眼窝连疮腿,小孩的屁眼画匠嘴。孟六斤就看着杜鲁成的嘴,拔了烟锅杆子,水淋淋地笑。杜鲁成说:六斤你是来干活的还是来吃烟的?孟六斤说:为啥不吃烟?咱把师傅当爷伺候,师傅把咱当贼防备,这徒弟就一辈子不出师?杜鲁成说:师傅给咱了饭吃,不出师就不出师么。来给我挠挠背。孟六斤说:你不说挠我不觉得痒,你一说挠我也痒得不得了。自个就解开怀捉虱,虱子越捉越多,干脆脱了衣服,翻过来,拿了木榔头在衣服的褶缝处挨过砸,砸出的血红哈哈一溜子。井宗秀说:我去上个芗房。从脚手架上下来,去了茅房没有屙尿,却翻过茅房墙悄悄去了画师居住的平房,就躲在了后窗外。井宗秀终于看到画师是把猪血倒在盆子里,猪血已经凝成块状,再把稻草剪了短截搅进去,双手不停地搓洗,血块果然就化了。然后把石灰粉往里和,一次抓那么一点,搅匀了,再抓那么一点搅匀,画师的后脖上似乎一直发痒,他的手就往后脖子上挠一下,后脖子上满是灰粉。直到盆子里的猪血和石灰搅得不稀不稠了,他往里插起筷子,筷子立住了,就端起杯子喝茶。
喝茶并不是一下子喝掉,而噙了茶涮嘴,咕嘟嘟一阵响,然后一仰脖子嗞了,才闭了眼歇息。井宗秀想:原来就这么筒单么,师傅不肯传授?!不觉哼了一下。这一哼,师傅发现了,抓住井宗秀的头发把他从窗外拽了进来,说:我就靠这点吃饭的,你来偷我!井宗秀说:师傅师傅,你是我师傅!画师说:师傅叫在嘴,底下蹬黑腿!井宗秀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是我爹!画师说:你爹死了,你是咒我死?井宗秀说:我爹死了我才认你是爹!画师知道井宗秀已偷学了艺,说:你都看清了?井宗秀说:看清了。
画师说:一窍不得,少赚几百,我今日是给了你同百两银子!井宗秀说:我谢谢师傅!画师叭地打了井宗秀一个嘴巴,说:这技术你不能告诉他两个!井宗秀说:我守口如瓶,死都不说!面师说:那我再教你,用这猪血泥子涂在原木上了,糊上一层白布,再涂一道,再糊一层,涂上三道糊上三层了才能在上面彩绘。
井宗秀很喜悦,表面上若无其事,重新回到殿檐脚手架上,还给杜鲁成和孟六斤说了四难听:铲锅伐锯驴叫唤,石头堆里磨铁掀。描绘到了晌午,画师来让杜鲁成去做饭,杜鲁成蒸了馍,烧了一锅莱汤,孟六斤嘟囔还是没肉啊?!画师骂道:我能有多少钱,你来把我杀的吃了!井宗秀就说:能有白馍吃就不错了,今天我生日,晚上我请大家吃卤肉!
到了晚上,井宗秀果真买了三斤卤肉,还买了一坛老酒,在画师的住屋里吃喝。孟六斤说:过生日该热闹的,可怜咱没师娘也没媳妇,我去把老尼姑叫来吹吹尺八?杜鲁成说:尺八那声音苦苦的,不中听。宗秀爱戏,你来唱一段。井宗秀说:我只是爱听,唱不了。咱给师傅敬个酒吧。
画师却说:这一天是你生日,却是你娘受罪日,先给你娘敬酒,她没在场,你端一杯酒给那古柏吧。井宗秀端了酒杯出门往古柏去,吴家的一个伙计便匆匆跑了过来,叫:井宗秀,井宗秀!井宗秀说:你咋来这儿,啥事?
伙计说:我家掌柜请你们师徒四人去家里哩。井宗秀就领了伙计又返回屋里,画师说:吴掌柜仁义,见我们活儿干得好,是赏我们礼物呀,还是提前要付工钱?伙计说:这我不清楚,掌柜蛮高兴的,可能有好事。画师说:咱的酒肉先放下,说不定吴掌柜七碟子八碗的给咱摆了一桌子!
四人洗了脸,鞋帽干净地去吴家,街上就碰见了打更的老魏头,老魏头说:宗秀,我刚才见鬼啦,舌头伸得老长,走到前边白世强家的后窗下突然消失了。画师赶忙掏了烟锅子,说:给我点烟!鬼怕火哩。四人心里毛毛的,再往前走,经过了白家的后墙外,传来有婴儿的啼哭,接着隔壁人家在高声问:世强,生了?院子里应道:生了。又问:男的女的?又应:唉,不会生,女的。那隔壁的问话人停了一下,说:也好,也好,是皇后娘娘嘛!井宗秀便低声给画师说:这鬼投胎啦?没想画师却恶狠狠说:女人都是鬼投的胎!
到了吴家大门,孟六斤先进屋,立即又退出来。画师说:狗咬哩?孟六斤说:庭堂里人多得很。画师说:没见过世面!吴掌柜已经迎了出来,喊了声:把院门关了!院门就哐当关了,吴掌柜笑喜喜地招呼师徒四个进庭堂,果然里边有许多人。坐在椅子上的那个瘦矮个劈头盖脑地就问:谁是井宗秀?井宗秀听到声音,觉得又高又尖,还想:这咋是公鸡嗓子?!杜鲁成拽了他的襟,说:问你哩。井宗秀忙从画师身后站出来,回答道:我是。那人说:就你们四个?井宗秀说:就四个,这是我师傅,他是师兄杜鲁成,他是师弟孟六斤。那人说:给我绑了!上来八个壮汉,拿了麻绳就绑。先绑的是画师,画师说:是绑票吗,我们干活吴掌柜还没付工钱哩。吴掌柜说:这是县保安队的长官!画师说:我们犯啥治安了,绑人?吴掌柜说:这我不知道呀!画师说:你不知道,你就把我们叫来?吴掌柜你没良心,我们给你干活哩,你给我们设“鸿门宴”!绑到孟六斤,孟六斤像杀猪一样叫,嘴上就捣了一拳,门牙吐出来,就再没吱声。杜鲁成块头大,他又浑身用劲,后腿弯子被踢了一下,跪在了地上,一根绳子没绑牢,又续了一根绳子。轮到井宗秀了,井宗秀倒把胳膊张开来让缠绳子。那人说:你能配合,那就绑松些。
全都绑完了,再用一根麻绳把四人拴成一串,一伙人打着火把把他们押着去了南门口外。月光下,水边早停靠了一艘船,柳树梢上还站着一只鸟,黄颜色上有黑斑点,头和脸像猫,耸着双耳叫,它一叫,远处的石堤上还有了一只同样的鸟也在叫,声音沙哑,开始似乎在哭,后来又似乎在笑。那伙人不认识,说涡镇还有这么怪的鸟,井宗秀说:这是鸱鸺。
在县城里过堂,他们的罪状是共产党在平川县的残渣余孽。画师叫苦不迭,说他们一直给寺庙里做活,都是积德行善,怎么就成了共产党?
孟六斤也说:共产党就是么,还残渣余孽?!井宗秀瞪了一眼孟六斤,说,你觉得吃亏了是不是?审问人就喝了一句:井宗秀!井宗秀说:在哩。审问人说:你哥叫井宗丞?井宗秀说:啊?这才明白了抓他们的原因,一时睁大眼看着审问人。孟六斤说:他哥就是井宗丞,井宗丞是个共产党!
审问人没有理睬孟六斤,说:是你哥?井宗秀说:是我哥。可他是他,我是我,这就像树上长树枝股,一枝股往东,一枝股往西。审问人说:树枝股是不是都长在一个树上?井宗秀说:那我爹我娘不是共产党呀!审问人拿出了一件东西,啪地拍在柜上,这东西是从井宗秀身上搜出来的,说:为啥你就有凶器?井宗秀说:这不是凶器,是抹石灰泥子的刮刀。审问人说:刮刀是不是刀?井宗秀说:算是刀,如果带刀就是共产党,那我还长着鸡巴,也是强奸犯了?!审问人说:你还能狡辩啊!杜鲁成说:他平时话少,他不是狡辩的,他说的是实情。审问人说:实情?那我问你,你把杜鹏举叫啥的?杜鲁成说:叫叔,是我本族的二叔。他一家被官府杀的杀了,没杀的也逃跑了,我不想姓杜了,把木字砍了,要姓土呀。审问人说:是谁把杜鹏举的头从广场旗杆上取走埋了的?杜鲁成说:是我。他的头在那儿挂了半个月都臭了,总不能老挂在那里么。画师说:长官,这你审过了,他们两个是共产党的亲戚,我和小徒弟就没事了,让我们回吧。审问人说:你三个徒弟两个都是残渣余孽,你能脱离干系?!
结果师徒四人关在了一个牢里,画师和孟六斤整日骂井宗秀,杜鲁成,井宗秀,杜鲁成则悔恨不该给吴掌柜家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