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旅

我遥遥注视着他。在公开场合,我从来不提他的名字。或许有人认为我忽略了这个人,或许在用沉默表示冷淡。其实恰恰相反,他是每一个敏感的人都不可能忽略的重要存在。我之所以这么谨慎、小心翼翼,只是唯恐由于自己的草率和慌促而伤害什么。我不惧怕,不惧怕任何东西。但是,我惧怕在悄悄接近某种神圣时,不经意地将什么损伤。

他在我的视野范围内活动着。我完全可以理解这个人。对他的失误,我非常痛心。但那毕竟只是失误而已。在我眼里不可能有完美的事物,因为经历了无数次失望之后,我认为世上不存在什么完美。

他肆无忌惮地活动着,渴望建功立业。他眉骨高耸,目光犀利,像一切暴烈的雄心勃勃的人一样,藏起的是女性一般的温柔。渴望征服,渴望把标枪投到最远的角落里的那样一种欲望,燃烧得他口干舌燥。他的嘴唇暴着白皮,额头刻上了深深的横纹。他像我一样对世界充满怀疑。巨大的警觉和感知力使他看上去既迟钝,又无比聪颖。他是个女性喜欢的角色,因为他干净利落地杀掉了自己身上的女儿气。他是个男子汉。像任何人一样,他伪装自己。我甚至有点喜欢这种伪装。那是我可以理解的一部分。

我遥遥注视,表现了一生中少有的冷静和平淡。火热的情怀已属于昨天,更火热的情怀大概属于未来。我在这二者之间摇摆。这就像我黎明时分的一次次远行,奔向的是火红的东方,可是当太阳旋转到头顶的时候,它又要向西,然后在背后熄灭。那两种天色是相同的,却又有着相反的性质。

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我蹲在一个地方,窥视着一切可能的机会,像一个贪婪的人准备攫取。但是任何一个了解我的人都会发现,我的攫取和机会,远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我在跋涉中需要一个真正的伙伴,这个伙伴要像我一样冷漠,也像我一样火热。他的咒骂使敌人胆寒,他的热情让火焰褪色。我们只以信念互相鼓舞。我们可能一辈子也说不了几句话,但这交流是最信得过的,最可靠的,并且是以世人感到陌生的方式进行的。

我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所有的行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寻找一个同行者。

我不止一次怀疑自己的判断:这个人出现了吗?他已经从地平线上跃出来了吗?不错,我已经看到,他可信地迈起雄性的步伐,一路生风,向着一个既定的荒漠奔去。我甚至看见他脚蹬一双粗糙的牛皮鞋,为了结实,上面打了铁扣。这样的一双大脚,这样一双结实的皮靴,我相信可以踢碎恶狼的脑壳。他健步如飞,身背行囊。当他渴了,就从肩上的水壶里喝一口,然后继续赶路。

我在估摸他的意志和体力的同时,也在判断自己。我像审视对方一样审视自己,包括我的灵魂、意志、精神和肉体。我的一切都必须是合格的,不然,所有的选择和期盼就一钱不值,被人嘲笑。我宁可做一个软弱的懦夫,也不愿做一个可笑的人。我不渴望漂亮的口碑,但渴望真正的勇气。也就是出于这些艰难的,然而严格选择的意愿,我才像一个狩猎者,蹲在一个寂寥的地方,让树叶遮盖着,从绿色的空隙里窥视外面这个世界。

小时候曾有过狩猎的经历。那时候的原野比现在大多了,神秘多了。那里面藏着我们所需要的一切。它所能给予我们的是无穷无尽的恩赐。我们没有力量把它搞明白,只知道带有某种克制地索取。

那一天,我跟着一个老人往丛林里走。老人打着麻布裹腿,戴着一顶蓝色的长舌护帽。为了抵御寒风,他还戴了一副风镜。我什么也没拿,好像此行的任务就是观战。当然,必要的时候我会帮老人一把。他让我跟在身边。

老人这次要打一个大的猎物。他走了一会儿,指着一条光洁的小径说:“到了,这就是畜道。”他告诉我,畜生有一个奇怪的禀性,它们在荒野上赶路时,总要沿着一条相同的路线移动。久而久之就踩出这样一条细细的小路。这种小径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在我眼里,这个小径只像荒野中扔下的一线麻秆,弯弯曲曲;又像蛇蜕,淹没在草丛中。

老猎人选择了一个隐蔽处,我们伏在那儿。这一天是西风,而畜道就在我们西边,老人说风可以把我们的气味吹跑,而猎物总是顺风而来,所以它闻不到我们的气味。

我们在一个老橡树遮掩下的沙丘上卧倒。老人的枪已经上好弹药。沙丘上垫了一截树根,枪口指向前方。我们等待着,那真是让人心烦的等待。老人不愿说话。难捱的沉默笼罩着我们,还有焦渴。我们忘了带水和食物。

眼看一只兔子从远处跑来,老人表情淡漠。

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一只草獾一颠一颠地过来了。这只草獾真肥,皮毛闪着光泽。特别使我动心的是它的两个耳朵,一动一动地引诱我们。

老人还是一声不吭。

我们捱过了半天,没有等到一个满意的猎物。

老人掮上枪,背上空囊,领我离开了原野。

这一场等待让人难忘。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个场面。奇怪的是,我常常觉得自己就处在这种等待之中。不过我等待的不是猎物。虽然有相同的期待和感觉,但目的却不一样。我等待什么?我等待的是一次成功吗?一次巨大的满足吗?不知道。我久久的追寻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今天我终于明白了这种等待意味着什么。原来我在等待一个旅伴。

很偶然,他出现在了我的身边。那天大雨。看,他就坐在几尺远的地方,轻轻呷着一杯柠檬水。我也喝着饮料,但很少望过去。不错,我们彼此都认识,打个招呼,然后各忙各的。

他喝了一杯柠檬水,又从柜台上抓起什么嚼着,从包里掏出眼镜,像个老学者那样戴上,用食指顶一顶镜梁,然后凑近柜台,看起了饮料瓶上的商标。我觉得这像是做戏,是一种掩饰。我也站起来,几乎背对着他,与一个服务员谈话。我们在谈一些任何人听了都会感到无聊的话。他也好像故意要在这间屋子逗留一会儿,虽然外面雨停了,他却仍然没有走的意思。后来他摘下眼镜,又坐在桌子旁。他看看自己的手,再次在挎包里摸着。他摸出一片鱼干,撕成细条,一条一条塞到嘴里。我也像他一样,坐在另一张桌子旁。这样我可以从侧面看到他的脸。我点起一支烟。很长时间,我已经不往肺里吸烟了。浓烟只在我的喉咙那儿打个旋,就急匆匆喷出来。但我戒不掉它。香烟可以使人获得某种安慰,使人镇静,掩饰心绪。

我吸着烟,烟雾把我和他隔得好像更远了。透过烟雾,我不时地看他一眼。几次涌起一阵冲动,想站起来握一下他的手。他的年纪比我大。不错,许多人都介绍过他,但我宁可相信自己的感觉。我也知道他的一些经历,不过没有得到他的亲口验证。

他跟我来自完全不同的方向。可是我感到他那么熟悉。这当然是一个厉害角色。他不仅使我理解,而且使我钦佩。我送给他的目光里掺了少有的信任。我们的相同之处,就是那种极度的敏感。他似乎被我的目光击中了,猛地转脸盯住我。这目光告诉我,马上就要开始一场深谈。我们要一下缩短二百年的距离。我的心被重重地击了一下,以至于全身战栗,站起来。一个声音在告诉我:

“不,还为时过早。你不能像小伙子一样急躁。你不是跟一个老人打过猎吗?要像老人那样沉着,超乎寻常地忍耐。”

我慢慢坐下了。

他也许在想类似的问题。我发现他的目光渐渐淡下来,慢慢垂落,从我的眼睛往下,划了一道圆弧,落在面前的桌子上。他研究起桌面的木纹。

这就是那次相遇。

这种机会对我们来说并不稀缺,因为他和他的朋友经常在一起,而我的朋友又是他朋友的朋友。

朋友们不经意的一句话会提到他,但我不置一词。他们实在不了解,像我这样一个爽快的人,会藏下了深深的孤独。

我的孤独没人知道。我只希望以后少一些失望。就这样小心翼翼,这样踌躇。我不愿直接道破心中的秘密。当朋友们很随便地说到他的名字时,我从不应和。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保持沉默。我是一个尖刻的、喜欢批评别人的人。但我绝少谈论他。我有意无意地感觉到,他似乎也在回避什么。这好比在一片宽阔的土地上,有两个渴望友谊的孤旅人相逢,勒马驻足,欲言又止。他们不愿冒险。

这真像一场探险。人要经过半生的跋涉,才有这样的警醒和谨慎。

我知道自己不是越来越冷漠,而是越来越热情了。那种炽烈的火焰烧得我不得安生,使我急于去寻找,去交谈,去把一颗心灵献给另一颗心灵。但是与此同时,那种火焰也把我烤得愈加成熟了。

我懂得什么才是最值得珍惜的,它似乎并不亚于生命。我激动而庄严地审视自己。

我在安静的时候,常常小声说出自己的一个预测。我的期待将不会落空。我在期待一个奇迹,它像日出般辉煌。我发现自己所盼望的这个奇迹,只是一个梦幻中的梦幻,是海市蜃楼。然而我期待一只神奇的手,把这幅虚幻的景象移植到真实的土地上来。这种移植似乎是不可能的。可是近来我却分明感到了它,它近在咫尺。

一种无法压抑的欣喜,一种奢望,就要变为现实的预感,使我痴癫。我周身滚烫,在焦躁不安中尝试着。一种生命的青春正在悄悄恢复。我很想把这个判断告诉身边的朋友,但后来还是忍住了。因为我觉得没有一个人,除他之外,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理解这种狂喜和幸福。

又是一个机会。我在一个热闹场合中遇到了他。他的装束变了,穿着笔挺的西服,结了讲究的领带。我也比过去讲究多了。我们相视而笑,彼此靠近一步,握手。

我们的问候很平常,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会感到这问候没有什么特别的。我们匆匆分开了,尽可能远地在厅堂的两端坐下。我们再也没有互相注视。然而他却长久地占据了我的心胸。有一种力量在彼此吸引。如果我们再次靠近,也许要一起迈出这个厅堂,走到外面,去呼吸一口全新的空气。那时候我们会像害了热病似的,不能抑制自己的兴奋,谈上一个又一个通宵;当我们疲累的时候,就稍稍恢复一点力气,然后接着再谈。我们讨论的将是千百年来的智者一直没有中断的话题。

我的思路渐渐被沸腾的人声给弄得模糊了。

那一天人们散开的时候,我旁若无人地走出大厅,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我认为那个时刻还没有到来。我还需要做自己的事情,一如既往地工作,并且仍旧遥遥注视那个方向。我会像过去那样对其不置一词,首先不会赞扬,当然更不会责备。我甚至可以把关于他的记录收在手边,看也不看,去感受里面的脉动,血流在字里行间滚烫地奔涌,时不时溅到手上。但我默不作声。

一种从未有过的吸引,使我动心。我相信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和设计。这种遥遥相对的时间也许极长,也许伴随了我们的整个下半生。我相信,当我们决心走到一起,决心抛弃这种拘谨,将所有疑惑的云彩从瞳孔里抹掉的时候,死亡之期也就到来了。那时候我们将带着一个梦想,一个欣慰的笑容,长眠于地下。

1990年4月 作

2013年2月 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