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3节

丁乙买的几套衣服,都略微有点紧。她是故意这样买的,为的是强迫自己减肥,衣服已经买了,钱已经花了,那么为了能穿进去,特别是为了穿得合身,就只好减肥。

这个办法还真管用,她自从买了那几件面试的衣服之后,就十分注意饮食和体重,每顿饭都克制点,吃个八分饱就停了。隔两天就把那两套西服拿出来试穿一下,看看紧不紧,如果还是紧,就加倍节食。

她本来还想到学校健身房去锻炼锻炼,学费里都包含了体育器材费的,不去用真有点亏。但她去了一次,就把自己给吓回来了,健身房热闹得很,每个机器都有人在用,看上去都是常客,用得老练自如,有的边跑步边听音乐,有的边蹬车边看电视,看那些人的身材,根本就不用健身,都挺结实的。她真不知道那些人是在健身,还是在表演。

再看看她自己,从来没用过那些器材,连怎么开怎么关都不知道,搞不好会从跑步机上掉下来,跌个嘴啃泥。再说她也没健身穿的服装,要去学校健身房健身,还得去买一整套行头,太麻烦了,还是在家里做做仰卧起坐吧。

也不知道是她的心理作用,还是热胀冷缩的原理,反正过了一段时间,她穿那两套西服就不觉得紧了。有时晚上洗过澡后,一个人关在浴室里,把那身行头里里外外都披挂上,还化点淡妆,在镜子前搔首弄姿,感觉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至少年轻了五岁。

看来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尤其是像她这种生过了孩子的黄脸婆,打扮真的很重要。

对自己外貌的信心增强了,做客访友的兴趣也就上来了,刚好丈夫实验室的那个韩国人请大家去家里烧烤,如果是以前,她肯定会推脱不去,但这次不同,丈夫一提,她一口就答应了。

答应之后就忙着置办行头,因为去人家里烧烤不是面试,不能穿西服。这次她没约鲁平,自己一个人跑到购物中心里去逛,顺便观察一下丈夫的那个前七代同宗的“老乡”是个什么模样。

到了那里,她先去找那按摩女郎。找了一会,没找到按摩女郎,却找到一个按摩大妈。两排店铺之间的空地上摆着四把黑色的按摩椅,有个中年女人在那里照应,大概就是丈夫的那个“老乡”。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那女人,应该比她老,四十多了吧,打扮得倒也精神,但眉毛画得很夸张,像是全部拔掉后用眉笔画出来的;嘴唇也抹得太红,像旧社会妓女爱用的那种红;头发本来就不多,还梳得紧巴巴的,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越发显得头发少;额头尖塌,还把前额扒得光光的,不留一根刘海,越发显得倒脸。

总而言之,那女人已经从外貌和打扮上让她彻底放心了,丈夫应该不会看上这样的女人,否则只能说他瞎了眼。

她刚走到按摩椅附近,那女人就迎了过来,操着一口蹩脚的英语跟她打招呼。她因为知道那女人是大陆来的,根本就不用英语接腔,直接用汉语问:“你是中国来的吧?”

那女人像遇到了救星共产党一样,立即如释重负地抛弃了英语,改用汉语:“是啊,是啊,你也是中国来的吧?打哪儿来的?”

“D省的。”

“哦,那我们还是老乡呢。”

“我听你口音不像是D省的。”

“嗯,我老家是D省的。”

她知道那女人连老家都可能不是D省,肯定是在套近乎拉生意。果然,说着说着,那女人就向她推荐按摩椅,说可以免费试用五分钟。

她谢绝了:“不了,我要到前面去看看。”

她走了一段,回头一看,发现那个女人正在向一个男顾客拉生意。再走一段,回头再看,那男人已经坐到按摩椅上去了。看来真是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如果让她去干那种活,她肯定一天都活不出来,但人家也没饿死,还活得那么滋润。

她在购物中心里逛了大半天,给全家每人买了一套参加韩国人烧烤聚会的衣服。

女儿还小,基本都是她买什么女儿就穿什么,但有几个朋友已经在抱怨自己的孩子大了,父母买的衣服都瞧不上了。她估计丁丁过几年也会瞧不上她的审美观,她现在得抓紧时间享受给孩子买衣服的乐趣。

丈夫的衣服一向是她包办,任由她摆布,如果她哪次洗了衣服没熨,他就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去上班。如果她把两只不同颜色的袜子卷在一起,他就一样穿一只去上班。俗话说“丈夫是妻子的脸”,他不在乎自己穿什么样,她还在乎呢,所以总是把他的衣服拾掇得熨帖挺括。

但他们夫妻俩毕竟有两三年不在一起,那两三年里,她就没法包办他的衣服。她刚来美国的时候,检查他的衣服,惊奇地发现还挺像样的,上下里外成龙配套,颜色也没那么老土,至少没搞出大红大绿的领带,大紫大蓝的衬衣来。

她曾经就这一点拷问过他:“你这些衣服都是谁帮你买的?”

“不是你帮我买的吗?”

“我刚来美国,怎么会是我帮你买的?”

“你在国内帮我买了,我带出来的呀。”

有些衣服的确是她以前在国内为他买的,一看就能看出来,那时国内的西服总好像做得不那么地道,不是大垮垮的,就是宽短宽短的,肩膀那里总像多了一截,腰背那里又总像少收了一点,不贴身。

有些西服领带肯定不是她在国内买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国货,有些牌子还很高档。她说:“我给你买的,我都认得出来,还有一些肯定不是我买的。”

“那就是我自己买的。”

她简直想象不出他到商店买衣服的样子:“你自己买的?我不相信,说不定是哪个女人帮你买的。”

“哪个女人愿意给我买衣服?”

“我不是女人吗?”

“你是我媳妇嘛。”

“我说的女人帮你买衣服,不一定就是说女人花钱买了送你,可能是你自己掏钱,她帮你挑的,承认不承认?”

“没有的事,你要我承认什么?”

她挑出一件“阿玛尼”西服:“这件就肯定不是我买的。”

“那就是我买的。”

“这是名牌西服,你怎么买得起?”

他拿起那件西服左看右看:“这是名牌西服?”

“当然啦。”

“多贵?”

“总要上千吧。”

“上千?美元?”

“当然是美元啦,如果是人民币,那可能要上万了。”

他连连摇头:“肯定没这么贵,我哪买得起这么贵的衣服?”

“但这衣服挂在你柜子里是个事实。”

他一脸迷惑。

她追问道:“是不是哪个有钱女人送给你的?”

“从来没有女人送我东西,除了你之外。这真不是你买的?”

“你还追问起我来了?我已经说了,这肯定不是我买的。”

他搔着后脑说:“那就怪了,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我肯定没买过这么贵的衣服。上千美元一件衣服,我穿了去死呀?”

他表情那么诚恳,她也有点相信他了,但柜子里有这么一件名牌西服也是事实。

那事在她心里疙瘩了很久,最后终于揭开了疑团:是他的法国导师送给他的,有次要去开个什么会,导师觉得他没有穿得出去的衣服,就把自己的旧衣服送了几套给他。

她释然了:“我说怎么看着有点旧呢,原来是导师送的,你怎么不早说呢?”

“我都忘记这事了。”

“那你怎么突然又想起来了?”

“我在实验室里一说,他们都帮我想,那个法国小子就想起这事来了。”

她大吃一惊:“你在实验室里说这事?”

“怎么啦?”

“这都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你怎么能拿到实验室去说?”

他支吾着:“你没说不能说么。”

她少不得又嘱咐他一通,叫他别把什么事都拿到实验室去说,他答应了,但她知道他过几天又会忘记,或者说,他不知道哪些事属于“什么事”,他在这种事情上很教条主义,你说不能把西服的事拿到实验室去说,他就只知道不能把西服的事拿到实验室去说,但他过几天会把衬衣的事拿到实验室去说,因为衬衣不是西服。除非你有神通,能预见所有不能说的事,提前嘱咐一番,否则他肯定会说漏嘴。

去韩国人家吃烧烤的那一天,她把三个人的新衣服都拿出来,逼着大家穿上,结果发现女儿和丈夫的衣服都很合身,穿上很漂亮。而她的那件,就没女儿和丈夫的好看,还有些小毛病,袖子好像太长了,领子也不对称,折腾了好一阵,还是无法令人满意,但已经没时间了,只好匆匆化了点淡妆,用卷发器把头发稍稍卷了点大波浪出来,就算完事了。

等她全部收拾好,走出房门的时候,女儿和丈夫都愣了。

女儿说:“妈妈,你太漂亮了!我也想化点妆。”

丈夫则看着她傻笑。

她开心地说:“怎么样,你老婆打扮一下,还是不老不丑吧?”

“呵呵,本来就不老不丑嘛。”

“记住了,你在外面看到的那些女人,她们都是化了妆的。而你每天在家里看到的我,是没化妆的。你不能拿她们化了妆的脸跟我这张没化妆的脸比。如果你让她们把妆卸了,肯定比我丑。”

他只呵呵呵地笑。

女儿缠着她:“妈妈,我也要化妆。”

“你别化,化妆品对皮肤不好,别把你这么好看的小脸蛋搞坏了。”

“那你怎么要化?”

“妈妈老了,脸色没你好,出去做客要化一下,免得你爸爸觉得妈妈丢了他的人。”

爸爸说:“丁丁,妈妈是不是在瞎说?”

丁丁为难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她替女儿解围说:“走,我们做客去了,再不走要迟到了。”

韩国人住的是公寓,房子不算很好,但收拾得特别干净。听说韩国女人都有洁癖,回到家就跪在地上擦地板。这个韩国人也不例外,房间里铺的是地毯,没地板可擦,就把灶台啊,冰箱啊,洗手间啊什么的,擦得锃明发亮。

烧烤本来是在韩国人楼房后的空地上进行的,那里有公寓共用的烧烤架,但那天天气不好,外面有点冷,遂决定转移到室内,只留两个人在外面烧烤,烤好后就拿到屋子里来开餐。

丁乙本来想自告奋勇去烧烤,但她穿的那件衣服有点薄,待在外面不挡风,又怕把衣服弄脏了,把头发弄乱了,结果被丈夫捷足先登,冲锋陷阵到楼房后烧烤去了。

韩国人自己没去烧烤,屋里屋外两边跑,当总指挥。

小温倒是跑到烧烤架边去了,但很快又跑回屋里来,大概也怕冷。

她不时走到韩国人后窗那里,看丈夫和实验室里的那个法国人站在冷风里烧烤,两人都不时用餐巾纸擦鼻子擦眼睛,不知道是烟火熏的,还是冷风吹的。

她不好意思老站在那里看,总是看一眼又回到客厅去跟其他人交谈。有一次她刚走到后窗那里,就听韩国人在身后用英语说:“我听说你们想再生个孩子?”

她一愣,用英语问:“你听谁说的?”

“当然是满博士说的。”

她恨不得拿根针把他嘴巴缝起来。

韩国人用英语说:“如果你们想提高命中率,就应该在排卵前期那个,而不是等到排卵之后再那个。”

她想起韩国人是妇产科医生,也许只是出于医生的本能,在好为人师吧,于是用英语问:“为什么是排卵之前呢?”

韩国人用英语叽里咕噜讲了一大通,很专业的感觉,但她只听懂了个大概,总结起来就是精子和卵子是在输卵管里结合的,精子从男性身体到女性的输卵管,中间要经过好些个部位,需要一定的时间,而卵子从卵巢排出,很快就到达输卵管了,精子在输卵管可以存活四十八小时左右,而卵子在输卵管只能存活十二到十六小时。如果等到排卵之后再那个,就有点晚了,等精子千辛万苦到达输卵管的时候,卵子说不定已经死了。

她觉得韩国人说得有道理,便诚恳地回答说:“谢谢你,我会照你说的试试。”

韩国人又说:“那个温,她总是千方百计接近你的丈夫,你可要小心点。”

她替丈夫挡驾:“他们只是工作上的接触。”

“才不是呢,她总是跟他说爱情和婚姻的事,还说生孩子的事,我就是从她和他的谈话里知道你们想生第二个孩子的。刚才她又跑到外面去,想跟你丈夫一起烧烤,难道那是工作上的接触?”

她气得两眼发绿,但不知道能说什么。

韩国人表功说:“我一看到温这样做,就会出面阻拦,你看我刚才就把她叫走了。”

她忍不住说:“哦,刚才是你把她叫走的?我还以为是她自己怕冷,跑掉了呢。”

“不是她自己跑掉的,是我叫她进来帮我调酒。”

她想说声谢谢,但说不出口。

韩国人继续用英语说:“我平时也盯着温,如果温在实验室待到很晚,我也在那里待到很晚,让她没机会对你丈夫做什么。”

她很感激韩国人,但她不明白韩国人为什么要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