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6节

丁乙请色教授吃饭,宴席上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色教授的话题一点都不色,没谈鸡鸭,连鸡翅膀都没谈,只谈国际风云和体育大赛,她一家三口只好做洗耳恭听心领神会状。

很可能实验室那几个女的没把话交代清楚,只说了色教授来吃饭要盯紧点,没说饭前饭后也要盯紧点,结果那个“教条主义者”吃完饭后就告辞回实验室去了,差点把她笑翻。

丈夫一走,色教授的态度就明显起了变化,开始往鸡啊鸭啊上面扯了:“我去年到北京开会,住在一家大饭店里,每天晚上都有女人打电话给我,问我需要不需要特殊服务。我真被她们烦死了,就问其他房间的人,怎么对付那些女人。”

她好奇地问:“怎么对付?”

“他们告诉我,你就说自己是同性恋。”

“那你怎么办呢?说了自己是同性恋没有?”

“说了,在饭店里还是管用的,但到了外面就不行了。”

“为什么?”

“我说了我是同性恋之后,就有几个男人上来拉扯我。”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色教授很得意地看着她,好像挺为自己的笑话自豪似的:“乙,你笑起来很好看,你应该多笑。我发现你们中国女人不爱笑,太严肃,这不好。我的妻子也不爱笑,很爱发愁。”

她趁机问:“我听说你夫人挺漂亮,可不可以把照片给我看看?”

色教授很大方地从皮包里拿出夫人的照片,年轻时照的,两人合影,不知道是不是定情照还是订婚照,反正两人都是青春年少,光彩照人,让人感叹时光这位刀斧手可真能砍啊!

她看了一会照片,说:“也许我不该问,不过您夫人是怎么去世的?”

色教授一点也不隐讳:“她是得宫颈癌死的。”

她本来对宫颈癌没什么特别感觉,反正都是绝症,是哪里的癌没什么区别,但因为这段时间她的乳房和宫颈都遭到复查,令她对这几个字特别敏感。她追问道:“怎么会得宫颈癌的呢?”

色教授耸了耸肩:“谁知道?可能是因为她爱发愁,不爱笑。”

“她发什么愁?”

“什么愁都发,孩子学琴啊,学画呀,学开车啊,考试成绩啊,什么都发愁。”

“可能亚洲妈妈都是这样的。”

“你也这样吗?”

“我?说不上,我也送我女儿去学这些,但是我没什么特别要求,她能学多少是多少,我不指望她在这些方面出类拔萃,我只要她活得开心就行。”

“那很好,我很喜欢你这样的性格。”

她有点不好意思,尽力把话题往色教授夫人身上扯:“您夫人她以前是干什么工作的?”

“她什么工作都不干,她不喜欢工作,她喜欢让丈夫养着她。”

“可是成天待家里多无聊啊!”

“我也这样想,但她不这样想,她待在家里可以看书、拉琴、画画。”

她补充说:“带孩子、做饭?”

“她不做饭。”

“那吃什么?”

“我做,或者点餐,也请人做过。”

她想这个女人也真会生活啊,既不上班,也不干家务,成天就是琴棋书画,怎么还会得癌症?

色教授问:“你丈夫每天晚上都去实验室?”

“嗯,他挺忙的。”

色教授摇摇头:“不好。我听说中国男人都是工作狂,没有自己的生活,很不好。你还年轻,应该找个会生活的人。”

她吓了一跳,从来都听说美国人不管人家私事,怎么这个色教授不光管人家私事,还管得这么霸道?她正色道:“我们中国人很重视婚姻关系,不会轻易离婚。”

“但那样对自己很残酷,从来没有真正生活过。”

后来她给鲁平打电话,问鲁平请客的情况,鲁平说:“没什么新闻,就是吃饭闲聊,他爱谈国际形势体育比赛之类的事,我们一点都不懂,插不上嘴,就他一个人在那里讲。”

“哈哈,怎么跟我这里一样?不过我丈夫吃完饭就去实验室了,所以色教授又扯到鸡鸭上头去了。”

她把色教授的同性恋故事等贩卖给了鲁平,差点把鲁平笑昏,笑够了才说:“丁乙啊,你错过一个大好的机会了,如果色教授说你应该找个会生活的人的时候,你接着说一句:‘你会生活,就找你怎么样?’他一定高兴疯了。”

“别开玩笑了。”

“我真的不是开玩笑,他自己说过的,他喜欢亚洲女人。”

“他喜欢亚洲女人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呢?你就是亚洲女人呀。我觉得老外的浪漫劲肯定比我们中国的男人强。你看他老婆死了几年了,还在皮包里带着老婆的照片,有几个中国男人会这样?恐怕尸骨未寒,就找了新人了。”

她从来没关注过丈夫以外的男人,现在经鲁平这么一撺掇,才设想了一下,但马上就觉得色教授不是她的那杯茶,如果说色教授对她的表现就是爱的话,那么色教授爱的人也太多了,就她所知就还有个鲁平,色教授不是什么事情都有鲁平一份吗?

如果这就是浪漫,她觉得也没什么意思。

看来男人就是这么不尽人意,不是木讷成性,丝毫不懂浪漫,就是生性轻浮,处处留情。最糟糕的是,木讷的男人到了别的女人面前,就不木讷了,而轻浮的人在任何人面前,都是轻浮的。

她反问鲁平:“色教授也很喜欢你,你怎么不嫁给他呢?”

“他哪里喜欢我?”

“那你怎么说他喜欢我呢?他对我们两人不是一样的吗?”

“当然不一样。”

“他不是也帮你写了推荐信吗?还到你家吃过饭。”

“那是为了掩饰嘛,如果他只给你写推荐信,只到你家吃饭,那不是太明显了吗?”

“可能他到我家吃饭才是掩饰呢。”

“不可能,我每次跟他说事,他都会提到你,在我家吃饭的时候,也不断提到你,连我老公都看出来了。他在你家吃饭没提到我吧?”

她想了想,似乎没有,但她编造说:“怎么没提到你?一直都在说你。”

鲁平大喜:“真的?那我完全没想到呢。自从我生了孩子之后,还从来没人对我表示过兴趣,想当年我也是很多人追的……”

“他这么喜欢你,你会不会离了婚跟他结婚?”

“我才不会呢,多麻烦啊,而他又是那么风流的人,还不如我老公靠得住。”

“但我觉得你还是挺喜欢他的。”

“不是喜欢他,是喜欢他喜欢我。人嘛,多被一个人喜欢总不是坏事,即使结了婚,也还是希望有人喜欢有人追求,但那不等于我会离了婚跟他。”

她觉得自己结婚之前可能有点这种思想,多一个人追求,心里总是高兴的。但结婚之后,她好像就没这种需求了,不管有没有人追,她反正有了一个丈夫,虽然丈夫当年算不上追过她,但在外人眼里,有丈夫就意味着有人追过,而且是死追,不然怎么会追到手?

也许这就是女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的原因。不结婚,哪怕有一万个人追过你,人们还是觉得你没人要;结了婚,哪怕丈夫都没追过你,人们还是觉得你有人要。而有没有人要,对一个女人来说似乎太重要了,仿佛女人的价值全在有没有人要上。博士毕业又怎么样?家财万贯又怎么样?如果没人要,人家还会鄙视你。

女人年纪大了不结婚,是“没人要”;男人年纪大了不结婚,是“钻石王老五”,这也太不公平了!

她打电话跟姐姐说起这事,姐姐说:“主要是女人当中‘工贼’太多,你瞧不上的男人,总有许多女人瞧得上。女人是自己坏了自己的事,让女人处于劣势。这就像以前那些工人闹罢工一样,你罢工,不上班,但那些‘工贼’不罢工,他们愿意接替你的工作,所以资本家不买你的账,你不干拉倒,我请‘工贼’来干。”

“那些人怎么要做工贼?”

“那些人往往是没工作的,平时讲竞争,他们竞争不过你。现在你罢工了,他就趁机跳出来,愿意接替你的工作。也许等工潮过去,老板也不喜欢他,会把他解雇掉,但现在利用工贼整垮你,老板还是愿意的。”

“工贼太可恨了。”

“是啊,比如你家小满,你觉得千不好,万不好,但还有别的女人在那里虎视眈眈,搞得你没办法改造他。”

“就是,别说改造,连狠话都不敢说,怕把他说烦了,跑到别的女人怀抱里去了。”

“可能要像当年共产党搞工人运动一样才行,把广大妇女都团结起来共同对男性,才能提高女性的待遇。不然,你在这里严格要求男人,她在那里用宽松政策挖你的墙角,最后男人都变得俏巴巴的,身价涨百倍。”

她很上心地打听:“你说女人应该怎么个团结法?”

姐姐笑起来:“我也是开个玩笑,这个工程太浩大了。我只能保证不挖别人的墙角,别人挖了我的墙角我不难受,至于团结所有女性共同对男,我还没那个能力。”

她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个能力,能做到姐姐那个地步就不错了。

她也把色教授的同性恋故事等都讲给丈夫听了,但他好像没听出笑点来,只说:“他老婆是宫颈癌?那肯定是跟很多人乱搞。”

“为什么这么说?”

“宫颈癌嘛,大多数是性生活不洁造成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学医的我不知道?”

她听了这话,放心了许多,她没跟人乱搞,性生活也没什么不洁的,宫颈应该没问题。

第二天,J州那边来了个电子邮件,给了她一个时间范围,请她从中选择一个时间,到那边去现场面试,一切费用都由那边负担,但如果给了她工作而她决定不去的话,她得退回这笔费用。

她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马上给鲁平打电话,想约着一起去J州面试。

但鲁平非常沮丧:“我没拿到现场的面试邀请。”

“不会吧?是不是他们还没来得及通知你?”

“不是的,他们已经给我发电子邮件了,说我条件不错,但他们时间有限,符合条件的人又很多,所以他们很抱歉这次不能安排我去现场面试。”

“他们的意思是这次不能安排,等有时间了再安排吧?”

“什么呀,你相信这些鬼话?这只不过是用人单位安慰你的说法而已,他们已经祝福我在别的地方找到工作了,怎么会安排我去他们那里面试?”

她突然意识到很可能是自己抢了鲁平的位置,如果没有她,也许就是鲁平去现场面试了,毕竟鲁平早就联系了那个单位,库柏女士在开会之前就决定面试鲁平,而她那时还不知道在哪个墙旮旯里扒鸡屎呢。

想人家鲁平辛辛苦苦帮她学习,又力劝她去参加这次招聘会,连跟库柏女士在会议上面谈的机会也是鲁平带给她的,到最后她得到了现场的面试机会,而鲁平没得到,这不跟小三抢了人家丈夫一样吗?

她抱歉说:“真是太对不起了,可能是我把你的机会抢跑了,我也不去了吧。”

鲁平说:“别傻了,这种事也能讲义气的?大家无论是多好的朋友,进了工作市场就是凭本事凭运气,你有本事,运气好,拿到了这个机会,那就是你的,没什么谁抢了谁的机会的说法。”

“那你怎么办?”

“我已经接受了H州那个录取通知了。”

“那I州那边呢?”

“我把那个现场面试取消了,因为H州这边再不能等了,再等他们就要把录取通知给别人了,我还是有一个抓一个吧,不然两头都落空。”

她听说鲁平找到工作了,心里好过了许多,又像谢救命恩人一样谢了鲁平一番,才挂掉电话。

她跟姐姐说起这事,姐姐连夸鲁平:“这个人的心肠很好,心态也很好。如果是心肠坏点的人,平时就不会愿意在学习上帮助你;如果是心态差点的人,看到你拿到了现场的面试,肯定恨死你了。一般的人,在自己竞争赢的时候,会承认‘工作市场无朋友’的说法,但如果竞争不过别人了,就会抱怨,希望人家能看在朋友面上放弃竞争。鲁平真是个难得的好朋友,我希望她好人有好报,生活、工作一路顺风。”

“她已经拿到一个工作机会了,不过是在H州,城市比较小。”

“城市小是好事呀,空气好,环境好,房子便宜,吃穿也便宜,她年薪四万多,就相当于大城市六七万了。”

她感慨说:“真的像做梦一样,什么都是误打误撞,如果那时不是她来劝我去这个会议,我肯定不会有这个现场的面试机会,也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找工作是怎么回事,也没有一点自信心。”

“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如果你没能力,那么无论她怎么劝你去参加这个会也没用;当然,没鲁平来劝你去参加招聘会,你也没这个机会。看来人还是要出去闯荡才行。”

“奔四的人了,如果是在国内,就该考虑退休的事了,可我还在找工作。”

“这也是好事啊,奔四的人了,还能跟那些年轻人竞争,并且能打败他们,那个感觉不是一般的好啊!”

她觉得姐姐说得不错,感觉真的不是一般的好,信心都快爆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