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6节

以往的圣诞节,丁乙都很忙碌,因为丈夫要请实验室的全体员工到家里来吃饭。圣诞节只放一天假,而实验室的人大多是外国人,不可能回自己的国家去跟亲人团聚,所以就到老板家聚聚,庆祝一下。

但今年圣诞快到了,丈夫还没提起请客的事,她便关心地问:“你今年圣诞节请不请你们实验室的人来家吃饭?”

“不请。”

“为什么?”

“不为什么,要请你请。”

她气昏了,这人怎么不知好歹?我这是为你好,想帮你跟员工搞好关系,你倒跟我倔上了。不请拉倒,我省点事。

如果依她自己的意思,圣诞节她什么都懒得搞,马上就要走了,还搞个什么。但她还有个女儿,不搞出点节日的气氛就不大合适,人家门前花环啊,彩灯啊,圣诞老人啊,驯鹿啊,雪橇啊,都搞得热闹非凡,每家每户的房子上都装了一排排的彩灯,隔八丈远就能看见,如果就你一家门前黑洞洞的,像什么样子?

女儿对圣诞节很重视,老早就约她晚上出去看彩灯了,每次看到人家门前的彩灯,都会打听一下:“妈妈,我们的房子上怎么不安彩灯?”

“因为我们马上就要到J州去了。”

“到了J州那边我们就给房子装彩灯了吧?”

“那边住的是公寓,只能在自己房间里装彩灯。”

女儿很失望,她只好也去买彩灯,但她不想大肆铺排,自己也没本事爬到屋顶上去装灯,只能买些小型的,挂在门前的树上,还买了个花环,挂在门上。屋子里弄了棵小圣诞树,虽然是塑料的,女儿也很喜欢,费很大的心思装饰,弄得很漂亮。

圣诞节那天,她特意做了几个菜,然后打电话到实验室,催丈夫回家吃饭。

她打了好几次电话,他才答应回来,答应之后又拖拉了好一会才启程,丁丁已经等不及吃了一些东西。

好不容易听见汽车开到门前的声音,却没听见开车库门的声音。她知道他待会还会回实验室去,也不想生气了,随他吧,只当已经去了J州,家里根本没这个人,就她们娘儿俩。

过了一会,才听见开大门的声音,丈夫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花环,她惊喜地问:“你也买了一个花环?我们已经买了一个,挂在门上了,你没看见?”

他不答话,把花环扔进家里的回收箱里。

女儿见状大叫:“爸爸,你怎么把我们的圣诞花环扔回收箱里了?”

他咕噜说:“家里又没死人,门上挂个花圈干吗?不吉利!”

女儿还想抗议,爸爸把眼一瞪:“我说不许挂就不许挂!你爷爷奶奶都老了,你门上挂个花圈,咒他们死呀?”

女儿肯定不懂“咒”是什么,但他那么粗声大嗓的,光是音频和态度就把女儿吓得不敢吭声了,胆怯地看着他。

她看不下去,小声批评说:“大过节的,你这是干吗?这是美国的风俗,家家户户门上都挂这玩意儿。”

“我不是美国人,我家不挂这玩意儿。你要挂,去你美国情人家里挂。”

她看在女儿面上,没跟他吵起来:“丁丁在这里,别瞎说了。”

他看了女儿一眼,没再提美国情人的事,但非常厌恶地盯着丁丁的脚,命令说:“丁丁,快把那双脏鞋脱掉!”

女儿看看自己脚上的针织鞋,不肯脱:“我的鞋不脏。”

“医院的鞋,还不脏?”

“是妈妈给我的。”

“就是因为是你妈给你的,才脏!”

“不脏!”

“你问问你妈,看她说脏不脏。”

她忍不住了:“你今天是不是存心找茬闹事?”

丈夫不理她,继续训斥女儿:“我再说一遍,把这鞋脱掉,如果你不脱,当心我揍你。”

女儿恐惧地看着爸爸,蹲下去,一点一点把鞋脱掉了,然后扑在妈妈怀里大哭。

丈夫拿起那双鞋,扔进了垃圾桶,砰的一声盖上盖子,厉声说:“你哭什么?我这是为你好,你想染上你妈的脏病?”

她放开女儿,站起来,指着他说:“我刚才看在女儿的份上,一直在忍你,你还得寸进尺了。我今天要你说清楚,我的脏病是从哪里来的,你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他厉声喝道:“丁丁,上楼去你房间!你站在这里干什么?看大戏啊?”

丁丁吓得紧抓她的衣服不肯放。

她安慰女儿说:“丁丁,你先去楼上你的房间吧,妈妈跟爸爸有话说。”

“他会打你的!”

他大喝一声:“你想造反啊你?你再说一句,我先从你开打!”

丁丁吓得跑楼上去了。

女儿上楼去了,她仍担心地听着,怕女儿在楼上哭。

他忿忿地说:“既然你这么不要脸,我干吗替你留脸?你问我你的脏病是从哪里来的,我告诉你,你的脏病是跟几个外国人搞来的,一个色教授,你听听他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什么货色,又老又色,把自己的老婆搞病了,还不罢休,又来搞别人的老婆;还有你的导师,高丽棒子,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也跟他乱搞,不嫌丢人。现在你搞出一身的脏病,还不自觉,想传给女儿?”

她气得发抖,竭力克制着说:“你造谣也该打个草稿。”

“我没草稿?我连揭发信都打印出来了,你自己看吧!”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着的纸来,扔在她面前,她拿起来,打开一看,是打印的电子邮件。

她飞快地看了一下,无非是说她学习上没本事,就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跟系里的色教授和康教授打得火热,经常到这两个教授办公室串门,关在里面几小时不出来,用这种方式得到了J州一个知名单位的面试,但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得了性病。

后面都是一些口号式的语句,什么“丢了中国人的脸”、“无耻烂人”之类。

她看了一下发信人,自然不会是她认识的名字,而是“liangzhi”,大概是“良知”的意思。

她冷静地说:“你就凭这封电子邮件就认定我跟两个教授有不正当关系?你没想想这些人为什么要给你发这种电子邮件?”

“别人是好心提醒我,免得我戴了绿帽子还蒙在鼓里。”

“那他们为什么连个真名都不敢落?”

“谁愿意惹这些狐臊?”

“证据呢?他们向你提供证据了吗?”

“这就是证据!”

她讥刺地说:“如果写封电子邮件就成了证据,那这个世界不早就乱了?谁不会写电子邮件?我马上就可以写一封你跟小温乱搞的电子邮件。”

“你少往我头上扯。我行得正,走得端,没人敢说我半个不字。”

“我也行得正,走得端。”

“你行那么正,怎么会有人说你跟人乱搞?”

“这肯定是那几个没找到工作的同学写的,他们自己没找到工作,就想搞垮我的工作。工作没搞垮,就来搞垮我们的夫妻关系。”

“人家为什么要搞垮我们的夫妻关系?搞垮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不容她申诉,就狠狠地说,“对你我是死了心了,我只要你自己注意点,不要把病传给丁丁。”

“我已经采取措施了,她用她的洗手间,我用我的,我们的衣服分开洗。”

“像那双鞋子,就不该让她穿。”

“我已经放在洗衣机里洗过,并且烫过了。”

“我不许她跟你去J州。”

她一直在忍,到这里再也忍不下去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许她跟我去,她就不跟我去?我劝你也别太得寸进尺了,我这个人,一向冰清玉洁,从来没出过轨,连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都没有过。我染上这个病,只能是从你那里来的,我没找你算账,你倒装起无辜来了?我警告你,你再这样胡言论语一句,我就跟你离婚!”

“离就离!”他打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拿离婚吓唬我?谁还怕离婚不成?我忍了这么久,是因为我有言在先,我不想天打五雷轰。既然你提出离婚,那就怪不得我了。”

她说“离婚”的时候,还只是脱口而出,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被吓住的,没想到他居然老早就在想离婚了,只是怕遭雷打才没率先提出,这真叫她欲哭无泪,寒彻心扉。她压住火气,冷冷地说:“你不必害怕天打五雷轰,离婚是我提出的,你不会遭雷打的。”

“行啊,你把离婚协议写好了,给我签字吧。”

“行,我现在就写。”她赌气到网上去搜寻离婚信息。

他没吃饭,也没带饭,向门边走去,但刚打开门,就被几个警察拦了回来。

一个白人男警官很客气地用英语说:“我们接到电话报警,说这里发生了家暴,是怎么回事?”

她急忙迎出去:“我们没打报警电话啊!你们是不是走错了门?”

“这里是1903号吗?”

“是。”

“那就没错。你家有小女孩吗?”

她看了看楼上,点点头。

警官问:“在楼上?”

“嗯。”

“我上去跟她谈谈。”警官见她想跟上去,马上做了个阻拦的手势,“你不要跟上来,我单独跟她谈谈。”

她很不放心,但又不敢跟上去,只好站在楼梯下望。另一个女警走上来,开始询问他们两个。

过了一会儿,男警下来了,丁丁也跟了下来。

她用汉语问:“丁丁,是你打电话报警了?”

“嗯。我怕他打你。”

“但他没有……”

“老师说报警要尽早,尽快。”

丈夫在这种英语场合就显得很局促,家里两个女人都能听懂警官的问话,但他却有点困难,经常需要人家重复几遍,甚至需要她替他翻译,所以他的脸色非常不好。

两个警官询问了一阵,证实他没打人,便问她:“你觉得自己受到威胁了吗?”

她连忙说:“没有,没有,他从来不打人。”

“有没有对你使用冷暴力?比如言语伤害。”

这个她答不上来了,如果她说没有,那就是在撒谎了,她可不想当着女儿的面撒谎;但如果她说有,丈夫很可能会被带走。她只好硬着头皮说:“没有。”

警官又问丁丁:“你觉得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了吗?”

“不是我,是我妈妈。”

“但是你妈妈说她没受到威胁。”

“她受到威胁了!我没有撒谎!”

警官安慰说:“我知道你没撒谎,你做得很对,应该报警。现在你认为你自己的个人安全受到威胁了吗?”

丁丁犹豫了一阵,看到妈妈恳求的眼神,只好说:“没有。”

于是两个警官在恭祝他们圣诞快乐后就告辞了。

两个警官一走,爸爸又威风起来了,指着女儿说:“好啊,老子养你这么多年,你就这样报答老子?”

“老子没有养我。”

“老子没养你吗?难道你是野狗养大的?老子现在都还在养你,你吃的用的,哪样不是老子挣来的。”

女儿大声说:“老子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他没有养我!”

她差点笑起来:“好了,丁丁,你还是上楼去吧,我跟你爸爸说话。”

女儿上楼去了,她低声说:“你在孩子面前带什么‘老子’?说起来还是知识分子,也这么开口闭口‘老子老子’的,你女儿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还以为你说的孔子老子的那个老子呢。”

他转而向她撒气:“不是你平时挑唆,她会想到报警?”

“你没听她说吗?是老师教她的。”

“哼,不教学生孝敬父母,还教学生打电话让警察抓自己的爹,要这种混账老师干什么?”

“不是老师混账,而是你混账。你自己没照镜子,不知道你那张脸看上去有多凶,孩子能不害怕吗?今天如果不是我嘴下留情,你就被抓去了,圣诞节去蹲监狱,再判你关几个月,看你那时知不知道后悔。”

他死要面子地说:“你要是后悔没把我送监狱里去,现在就去叫他们回来,我在这里等着。我就不信,我一没打你,二没骂你,他们还敢把我整进局子里去?”

她真的恨不得把那两个警官叫回来,把他关监狱里去,哪怕只关一两个小时,也至少可以证明她说的没错。

但她还是及时地忍住了。

他站起身:“不叫警察了?不叫我就去实验室了。”

“你不吃饭了?”

“哼,现在还吃什么饭?气都气饱了。”

丈夫走了,她马上到楼上去看女儿,发现女儿正在房间里哭。她赶快过去搂住女儿,安慰说:“丁丁,没事,爸爸和妈妈争论点事,没关系的。”

“妈妈,为什么我的爸爸这么凶?”

“他误会了妈妈。”

“为什么他要误会你?”

“因为他听信了别人的谣言。”

“别人为什么要造谣?”

“因为他们看到妈妈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而他们没找到,所以他们嫉妒,不服气。”

“他们是谁?”

“我也不知道。”

她安慰了女儿一阵,终于把女儿安慰住了。

女儿小声说:“我还是想穿那双鞋。”

“那我们就从垃圾箱里拿出来,洗洗再穿。”

“爸爸看到会不会发脾气?”

“他看不到的。他每天都早出晚归,成天待在实验室里,怎么会看到你穿什么鞋呢?”

女儿缩缩脖子,跑到楼下拿鞋去了,然后她帮着女儿把鞋放进洗衣机里去洗。等洗衣机开转了,她对女儿说:“走,我们到楼下去吃圣诞大餐。”

其实她根本没心情吃什么圣诞大餐,但她不想让女儿跟着过一个凄凄惨惨的节日,只好拿出百倍的勇气,戴上一副快乐的面具,跟女儿一起庆祝圣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