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4节

一旦打破了“白头到老”的神话,丁乙的生活变得简单明快了,不然她会挖空心思探讨比尔(马登先生坚持让她叫他的名,而不要叫姓,说他的姓令人崩溃)的动机和意图,到底是一时的新鲜,还是有长期打算。

而长期不长期这种事情,不探讨一辈子怎么可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比如她的前夫满文方,当初她最关心的就是他爱不爱她,能爱多久,会不会跟她结婚,婚姻能否维持一生一世。她当然是确定了他会跟她白头到老才决定嫁给他的,如果那时她就知道终有一天他们会离婚,那她根本就不会嫁给他。

结婚之后,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向着白头到老迈进,仿佛半途离婚就彻底否定了她这一生一样。

为了白头到老,她那么紧张他,怕他被人抢走,他的一丁点冷淡都能最深地伤害她。

那样的日子,过得真沉重。

她现在已经想不明白,为什么总要追求白头到老呢?或许她从来就没想明白过,就是觉得爱情和婚姻就等于白头到老,不能白头到老,就不算爱情,就不是幸福婚姻,一生就过得不值。

也许这是人们证明自己的一种方法,向世界证明自己,也向自己证明自己。

也许人的一生,都是在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

上学的时候,我们争取入队入团,争取当干部,争取考第一,都是为了证明自己。被人接受入队入团了,当上干部了,考上第一了,自己的价值就得到了人们的承认。

等到大学毕业,找工作又成了证明自己、得到他人认同的一种手段。她在国内的时候,找工作算是比较一帆风顺的,虽然不是什么肥缺,但还算不错。

但你在一个领域得到承认,不能代表你在另一个领域也同样得到了承认。

比如找对象,就不能用找份好工作来代替。

你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成了女强人,你在工作和事业领域得到了承认。但那不等于你在爱情和婚姻领域也得到了承认,你还得在爱情和婚姻的领域里打拼,求得某人的承认。

这个承认可以是短期的,也可以是长期的。

那么人们总希望自己的婚姻白头到老,是不是希望能找到一个人,他一生都承认你认可你呢?

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挽手在路上散步,那就等于是一幅活动广告:看哪,那对老人,多么相亲相爱!

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看那个女人,她得到了一个男人一生的承认和认可,可见她是值得人爱的。

而如果你跟配偶中途离婚了,那就等于在向世人昭告:看那个女人,连一个男人都拢不住,她能好到哪里去?

男人成了衡量女人的砝码。

现在她从“白头到老”的迷雾里跳出来了,终于看清了自己,看清了周围的人,也看清了这个世界。

她的价值不需要任何男人的爱情来证明。她就是她,可爱就可爱,不可爱就不可爱。获得一个男人的爱,她的可爱值不会提高;失去一个男人的爱,她的可爱值不会降低。

男人不是砝码,他不是用来称量女人的,他有自己的头脑,有自己的看法和爱好,而且他的看法和爱好经常是错误的,至少不是百分之百正确的。他爱上谁,不爱谁,并不完全是由这个“谁”来决定的,男人有他自己的看法。世界上有很多好女人离了婚,甚至被她们的丈夫抛弃了,但那不等于她们不可爱,只是她们的丈夫不再爱她们而已。也许从来都没爱过,但那又怎么啦?照样不改变女人的价值。

她决定从此享受生活,让“白头到老”靠边站!如果跟谁白头到老了,她不会反感;如果没跟谁白头到老,她不会难过。

一切顺其自然。

比尔看上去很文静,像个成天手捧文艺书籍静心阅读的主儿,但其实很好动,骨子里充满活力,几乎每个星期都有安排,最开始大多与中国有关,比如邀请她去学校参加食品义卖,家长们有的烤蛋糕,有的做点心,拿到学校门口去卖,为班级募捐。

她也去了,卖的是自己手工做的水饺,很受欢迎,为丁丁的班级募到了十几块钱。

后来比尔又邀请她向学生们介绍中国的端午节,她使出浑身解数,和丁丁一起花了很多时间,收集图片,写演讲稿,做幻灯片,让丁丁的同学们大开眼界。

然后比尔就开始引进美国文化了,邀请她们母女去看棒球赛,有本市球队参加。比尔是本市棒球队的拥趸,只要有比赛,都要想尽办法去捧场。

但她一点也不懂棒球,为了不显得太外行,她专门上网去搜寻了有关信息,不仅了解了本市棒球队的历史和丰功伟绩,还初通了一点棒球比赛规则。

到了赛场上,比尔和丁丁大声呐喊,激动异常,她虽然没那么激动,但受了两个家伙的影响,也非常兴奋。

还有音乐会,还有郊外远足,很多很多的花样,几乎每个周末都有安排。她从来没这么放肆地玩过,年轻谈恋爱的时候都没有过。现在好像返老还童了,仿佛在弥补若干年前的不足。

姐姐跟她开玩笑:“妹,真羡慕你,搞得我都想离婚了。”

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不是玩得太疯了?论文都没写完。”

“论文什么时候写都行,但爱情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这是爱情吗?”

“当然是爱情。是不是还觉得一定要白头到老才算爱情?”

“呵呵,早不那样认为了。”

“你跟他在一起开心,那就是爱情。你不觉得你很开心吗?我觉得你最少年轻了十岁!”

“我真的很开心,而且不操心这种开心能延续多久,或者有没有结果。”

“如果操心,那就不开心了。”

“真没想到我的生活也可以过得这样轻松自在!”

连女儿都注意到了她的巨大变化:“妈妈,你以前没有生活,现在才有。”

“为什么说我以前没有生活?”

“你什么都不干吗,就是上学、做饭、照顾我、照顾爸爸,没有你自己的生活。”

“现在我有自己的生活了吗?”

“是。”丁丁想了想,又说,“爸爸也没有自己的生活。”

“是吗?”

“他是个工作狂,成天待在实验室里。”

“你想他吗?”

丁丁耸耸肩:“不怎么想。”

“你是怎么知道我和爸爸离婚了的?”

“上次打电话我问他,他告诉我了。”

“嗯,但他叫我不要告诉你,因为你叫他不告诉我的。”

“我叫他别告诉你,他还是告诉你了。”

“妈妈,为什么中国的女人要为离婚感到羞耻呢?”

“不知道,但我没感到羞耻啊。”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怕你不开心。”

“我为什么要不开心?”

她有点尴尬:“可能我不太了解你,我以为你会不开心。”

“你开心我就开心,你不开心我就不开心。”

她搂住女儿:“妈妈都是看你的,你开心妈妈就开心,你不开心,妈妈就不开心。”

“你的话是跟我学的。”

她心头一震,难道语言习惯也能遗传?

她没来由地问:“如果你爸爸跟别人结婚,比如那个温阿姨。你开心吗?”

“他开心我就开心。”

“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妈妈,如果爸爸跟温阿姨结婚,你开心吗?”

“我?我跟你一样,他开心我就开心。”

“爸爸会跟温阿姨结婚吗?”

“我不知道,随便问问。”

“你会跟比尔结婚吗?”

她一愣:“我不知道,我们只是一般朋友。”

“他吻过你吗?”

她又一愣:“啊?没有,没有,我说了,我们只是一般朋友。”

“等我升中学了,你们还会做朋友吗?”

“呃——你希望我们做朋友吗?”

“希望。”

“那我就继续跟他做朋友。”

“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