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天地 六、新天地彩蝶轩,那20年后的和平饭店
那天沈公子讲这个故事时,距离二狗当年听他在火车站前的“和平饭店”讲这个故事,已经足足二十年了。
沈公子,潇洒依旧。
二狗,已冷暖自知。
那天夜里,窗外明月高悬,秋风习习。
二十年了,沈公子终于讲了这个故事的结尾,二狗也终于听到了这个故事的结尾。
2007年的上海,秋日的夜里,新天地,彩蝶轩。
沈公子用力地咀嚼着口中的那块烧鹅,嚼了两下,一口红酒喝下,然后一咬牙,咽下了那块还没怎么嚼烂的烧鹅。
看样子,说出这事儿沈公子挺痛苦。
“二狗,我之所以从没讲完那个故事,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亲叔啊!你怎么就那么多为什么,我哪儿知道为什么!”
“别不耐烦。今天我告诉你,那天夜里,我衰了。”
“衰了?你还衰过?”二狗相当惊诧,沈公子居然也衰过?而且还自己承认自己衰了?
“谁还不衰一次啊,我这辈子,就衰那么一次!”
二狗没插话。二狗知道,沈公子要继续说下去了。
“我们那次执行任务,是我和红兵参军以后第二次执行任务。我们这次的任务很简单:抢回战友小花的尸体。小花是青岛人,人长得秀气,像个大姑娘,所以我们叫他‘小花’。他和我、红兵不是一个班的,但是我们三个成天在一起打扑克牌,关系很好。他在上一次执行任务时牺牲了,连长下令:不惜任何代价,抢回小花的遗体。”
二狗给沈公子倒了半杯红酒。
“其实在老山时,越南人和咱们一样,一旦有人战死,总是拼命抢尸体。为了抢尸体,越南人也不惜搭上几条人命。这时候我军就想出了个办法:围尸打援,这和解放战争时围点打援一样。也就是说,把敌军的尸体扔在那儿,等着敌军来抢尸体,然后咱们放冷枪打抢尸体的越南人。这一招,十分奏效。但越南人也聪明着呢,很快他们也学会了这一招。我们那次在抢小花遗体的时候就很清楚:越南人在围尸打援。”
沈公子一口干了眼前的红酒,二狗赶紧又倒上一杯。
“那天晚上和今天差不多,月亮高高的、圆圆的、亮亮的,虽然是夜里,但是依然可以看清楚很多东西。那天的空气也挺清新。经过几天的侦察,我们已经知道了在那悬崖上趴着两个随时准备打冷枪的越南人。班长决定,就在那夜行动,就从后面的悬崖包抄上去,然后不出声地搞掉那两个埋伏的越南人。那悬崖十分的陡峭,真的接近90度。我们侦察兵的身手都不错,但只有我和红兵有把握上去。最后,班长决定让我和红兵上。”
“那天,我和红兵都一丝不挂……”
二狗实在忍不住了,问了一句:“你俩去老山是裸奔去了,还是杀敌去了?”
“妈的,越南人把只要他们不走的地方全撒了雷,悬崖也不例外,穿着衣服说不定哪儿就挂到雷上。全裸,靠身体触觉,安全多了。再说,当年在前线,咱们解放军就没几个人穿衣服的,基本个个一丝不挂。穿着衣服不得皮肤病就烂蛋,谁穿衣服谁傻逼。团长来了我们都光着身子迎接。”
“啊?啊。继续,继续。”
“复员后我买了辆摩托车,成天在你们市里开到一百多码。全市的人都说我在玩儿命,一听到这话我就乐。这也算玩命?那天夜里,我和红兵那才是真的玩儿命。那样开的时候,我真的就想找回那天夜里的感觉,那种濒于生死之间的感觉,实在是美妙。”
沈公子又干了眼前的那杯酒。
“但是那种感觉,人一生体验一次,也就够了。”沈公子继续说。
“这一路九死一生,心理素质差点儿的人,手一哆嗦就会摔下去。就算摔不死,也会被地雷炸得粉身碎骨。那崖上,不仅仅有雷,还他妈的全是蛇。我俩爬的时候,那些蛇就在我俩身边、身上滋溜溜窜。我不怕蛇,但红兵直到今天还怕蛇,可那天他居然从我身上摘了三条蛇扔了下去。就算是蛇已经缠住了脖子,我俩也一点儿动静没出。两个小时,我和红兵终于爬了上去。”
“崖顶上面积不大。那天是大月亮地,地上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越南人做梦也没想到我们能从崖背面那么陡峭的绝壁爬上来。月光下,我和红兵看得清清楚楚,俩越南人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地趴在狙击位上,真的一动不动。越南人在和咱们开战之前已经打了100年的仗,素养绝不在中国军人之下,或许比中国军人还能隐忍。当时大约距离50多米,我和红兵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这俩越南人究竟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呢。他们知道咱们中国军人肯定要抢尸体,就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趴着,确实牛逼。”
“这时,红兵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后面。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告诉我,现在这个时间,应该是人最疲倦的时候。指了指后面,意思是听班长的话,别开枪惊动了敌军,否则咱们一个也跑不了。我向红兵示意,问该怎么办,红兵给我打手势,告诉我爬过去,扭断那俩越南人的脖子。其实扭断脖子这招,教官教了我们无数次,但是我们当时从没真的扭断过谁的脖子。”
沈公子的酒有点儿上头,嗓音大了点儿,清脆的北京话吸引了邻桌多人的注意。
“我和红兵开始爬,悄无声息地在满是石头棱子的崖顶草丛里爬,我们俩早就成了血人。这50米,我俩又爬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简直是一厘米一厘米地爬,绝对没发出任何声响。这种折磨,又有几个人可以忍受?爬到离那俩越南人快5米的地方时,我和红兵同时发现,他们都他妈的醒着呢!5米!多近的距离!”
“我和红兵在距离他俩5米的地方,停了足足半小时,几乎完全不敢呼吸。草里的各种虫子和蛇在我俩的身上不断爬过,奇痒难忍,但我们只能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我忍不住了——看样子红兵还忍得住——给红兵递了个眼色:干吧!红兵点头。”
沈公子说得激动了,嗓音更大了。
“我和红兵一跃而起,一步跃出三米,然后扑到越南人身上。我早就看准了,左手抓住越南人的下颌,右手按住越南人的头顶,用力一扭……”
沈公子在说的时候按捺不住激动心情,两只手活动起来,就像是当年的同一个动作。
沈公子那表情、那手势没吓到邻桌的中国人,因为中国人听得懂他在讲故事,倒是把旁边的一桌外国人吓了一大跳。那些外国人神色惶恐地看着这个退伍多年的中国军人。看沈公子的表情和手势,就看得出他在表演徒手杀人的动作,这些老外怎么知道他要杀谁。
沈公子最不怕有听众了,而且最喜欢有听众了。
“我奋力一扭,没扭断……”
二狗听见邻桌发出一阵小声的哄笑,赶紧又给沈公子倒了一杯酒。
“这时,红兵倒是真的扭断了另一个越南人的脖子。而我抓住的那个越南人的左手和右手都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力气和他差不多大,根本就没法扭。眼见这个越南人就要叫出声,此时红兵放开手中那个被他扭断了脖子的越南人,抄起越南人的步枪,一枪托就砸在了我扭住的那个越南人的咽喉处,那越南人当场毙命!”
沈公子的评书配上肢体语言的烘托,那是相当的好。
沈公子学赵红兵拿枪托猛地一击的架势,再配上他脸上那凶狠的表情,又把邻桌的老外吓了一跳。二狗一回头,那群老外在示意买单,估计是被吓着了。
“那你也没衰啊,只不过是你下手的那个越南人有了防备,所以你才没能一击致命。要是二叔去杀那个越南人,和你的结果是一样的,或许还不如你。你俩的身手公认差不多。”
“我不是因为这事儿衰了。这,只是个开头。”
“啊?”
“我是因为……因为后来的事儿衰了。”
沈公子好像有点儿激动,又干了一杯酒。
二狗知道,即使自己不问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儿,沈公子也会说下去的。因为那天,他就是想说出心里的秘密。
“在几分钟内把这两个越南人干掉之后,我们开始执行这次真正的任务——运回小花的遗体。我是在这事儿上衰了。”
“红兵当时示意,由他来背遗体,由我把小花搭到他背上。其实运到崖下就好了,崖下我们不但准备了担架,而且还准备了尸袋。只要把小花背下去,一切就好办多了。当时呢,我是没多想,也没怕。毕竟那时候我们已经上前线大半年了,敌人的尸体、我军的遗体都见得多了,再说我也不怕死人。可是……”
“怎么?”
“当我一看到十几天前还和我们一起打牌的小花的遗体时,我的手就开始颤抖。虽然我早知道他牺牲了,但是真的看到他遗体的那一刹那,我还是有点儿接受不了。我看见,他手腕上还戴着第一次执行任务前我给他编的一个小草链,那是我打牌输给他的,那么个活生生的人,当时却躺在那儿……”
“月光下,我看见了小花那张已经变了形的脸。忽然,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这时,我一抬头,看见了红兵的脸。他面无表情,但眼中,好像有泪花。二狗我告诉你,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月光下红兵那个面无表情的样子。多年以后,我知道了,那是一个男人在那个时候该有的表情,而我,在那天,还只能算一个孩子。”
“红兵面无表情地向我示意,让我把小花搭在他的背上。我伸手去拉小花的胳膊……”
沈公子有点儿哽咽。
“我一拉小花的胳膊,没有拽动他的人。他的手臂从我手中滑过,我的手里,多了一堆肉和皮,小花的血肉!尸体放的时间太长了,一拉就散架。我忍受不住了,眼泪和胃里的酸水一起涌了出来。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几乎要哭出声来,呕出声来。足足十几分钟,我手里抓着小花的血肉,就这样……”
“当我多少恢复一些理智的时候,我再次抬头看了看红兵。红兵仍然静静地蹲在我旁边,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看着他那眼神,我多少镇定了一些。这时,红兵示意我转过头去,我转过了头。”
“转过头以后,我不知道红兵做了什么。只听见红兵小声说:‘我弄好了,咱们下去,你别回头。’”
“我下去了,真的没回头。我怕回头看见在红兵背上的小花。下去的路要比上来好走多了,但是我也纳闷红兵为什么背着具尸体,还能以那个速度跟着我走。”
“结果下去以后,我发现我们的战友都不见了,担架和尸袋都在他们手里。原来,在战友们等我们的时候,又有一个人被眼镜蛇咬了,大家紧急把他抬了回去,所以没留人在这里等我们。”
“我边回头边问红兵,人都走了,咱们要把小花这样背回去吗?红兵淡淡地回答:‘没事儿,不用。’”
“此时回过头去的我,看见了人生中最难忘的一个瞬间。”
“怎么了?”二狗问。
“明亮的月光下,赤身裸体的红兵,胳膊下夹着小花的头颅!他根本没背小花!”
“怎么只有头颅?”二狗问。
“在我背过身去的时候,红兵居然卸下了小花的头颅!的确,后来想想,这是当时最佳的选择,当时小花的遗体已经散架,就算是三五个人上来,也不可能把小花完整地运回去……但,我真想不到,红兵他真就狠心、真就狠心亲手把小花的头颅卸下来,然后自己夹着战友的头颅走上一夜。”
“红兵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在月光下可以看到他的眼里有泪花。我当时觉得不能接受,我小声地颤抖着吼:‘你把小花留在崖上了?’”
“红兵平静地说:‘没,我要把他带回家,这是带他回家的唯一办法。小申,你冷静一些,前面几十米就是雷区,要按工兵排过雷的原路返回。你一哆嗦,就可能碰上一颗雷。’”
“一个军人,看到自己战友胳膊下夹着另一个战友的脑袋壳子走路的惨相,还能冷静?我没法冷静,我腿抖。”
“那是全世界地雷最密集的雷区。我们走的路不是路,而是一个个脚印。那是工兵用探雷针一寸一寸探出来的,必须小心翼翼地走。只要脚一抖,就可能碰到一颗雷。”
“这一路,我几次要跌倒。我的心和腿都不听我使唤了,但在我每次感觉自己再也站不住的时候,红兵那只有力的大手就会落在我的肩上。这只手只要一搭在我的肩上,我的腿就不抖了,心也不慌了。好几次,我真的马上就要跌倒,跌进雷区,多亏我身后那只手,我才又站正身体,走了起来。”
“红兵左手护着小花的头颅,右手照顾着我,而他自己,一步都没走错,一点儿都没晃。”
“第二天上午,我和红兵回到了营地。到了营地,我再也按捺不住,拿起冲锋枪朝天狂扫了好久。大家都认为我要疯了。只有我知道,我还没疯,而且,这一辈子再也不会疯。这一夜过后,我也成了男人。”
“而红兵,把小花的头交给了军工,自己去睡了。睡得很踏实,一睡就睡了十几个小时。”
“小花火化时,我们都在。整容整得不错,四肢的假肢也跟真的差不多,拍照拍出来看起来也很好。红兵说得对,他把小花带回家了,他做到了。”
那年,赵红兵21岁,沈公子19岁半。
二狗被沈公子这席话惊呆了。
二狗脑中浮现出这样一个景象:南疆,红土地上,月光和星光下,两个腰杆笔直的北方男人,赤身裸体,满身是石头棱子划出的血,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在全世界最密集的雷区。走在前面的男人,腿有点儿抖,还冒些虚汗;走在后面的男人,胳膊下夹着一个自己战友的人头,跟着前面的男人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当前面的男人腿有些抖时,后面的男人伸手扶稳他。两人静静地走,没有对话。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
这两个男人之间有着什么样的情谊?
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战争更残酷。可能,也没什么能比战争更能让男人变成真正的男人。
“本来我和红兵就是最好的战友,那天过后,我觉得,不论我做什么,不论是对的还是错的,只要有红兵在我后面,我什么都不怕。只要想起那天在我身后的红兵的那只大手,就算前面有多少地雷,我也能放心地走下去。腿,不会再抖。”
“开始的时候,很多人纳闷,你沈公子怎么就那么傻?开饭店赚那么多钱,都是自己一个人赚的,却要和赵红兵两个人花。我总是一笑了之。首先,我和红兵有过命的交情,多少钱能买到?其次,我做生意也好、办事也好,之所以有信心,是因为我始终能感觉自己的肩膀上搭着红兵的那只手。一切,都和那一夜一样。”
那一天,二狗终于明白赵红兵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那是一个敢于自作主张亲手卸下战友遗体头颅的人。
那是一个曾赤身裸体夹着战友头颅在雷区走上一夜的人。
那是一个在以上情况下,还能照顾别人的人。
完成以上三点,还不够可怕。可怕的是在沈公子的描述中:这个人在做以上事情的整个过程中,情绪没出现一丝丝的波动。
或许他的情绪也出现了波动,只是别人看不出来。
那天以后二狗也明白了,能和赵红兵做对手的人,在当地,可能真的没有。赵红兵这统帅群雄的气质跟张岳领导混子的能力是一样的,天生的。
假使张岳不是赵红兵最好的朋友,而是仇敌。他俩如果火拼一次的话,谁会胜呢?
相信大家心里早已有了答案。